忽然 Suddenly - 夢想

王父眨了眨眼，眼神在兩個少年之間游移，嘴唇微微顫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什麼也沒說。

緘默良久，王父闔上雙眼，接著極其不自然的鼾聲在病房裡響起。

「爸⋯⋯爸爸？」王正一的臉立刻漲得通紅。這種時候怎麼能裝睡啊！

夏曦優先是一怔，隨後低頭輕笑。「哈哈⋯⋯你們兩個⋯⋯好像！」他越笑越開，笑到全身都在發抖。

「我、我才沒有⋯⋯不、不是那樣的⋯⋯」王正一試圖辯駁，可想到自己也曾用過相同的方式，舌頭就打結了。

少年伸出手，準備搖醒父親，卻被另一隻大手按住肩膀。

「唉——」夏父說：「爸爸的辛苦誰知道呢，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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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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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交談，來者是夏父聘請的看護。兩位大人確認所需的物品與後續的安排後，夏父抱起兒子，站在門口，回頭對少年說：「我想你爸爸也需要一點時間。」

「我⋯⋯我會再來的。」王正一猶豫了片刻，留下這句話，跟著走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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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又一同穿過空橋。

「把拔～」坐在父親手臂上，將頭埋在肩窩的兒子輕聲呼喚。

「嗯？」夏父停下腳步，低頭看向兒子。

「我想好了，我要動手術。」

「⋯⋯嗯。」

空間狹長而安靜，兩人的對話，清晰地傳入跟在後面的少年耳中。

夏曦優抬頭，從父親的肩膀後探出半張臉。他彎彎的眉眼閃著光，注視著少年。

「我要成為一個『男人』。」

「好！要長的那麼高。」父親鼓勵似地舉起另一隻手臂，手掌筆直朝向空中描繪。

「比爸爸還高！」兒子伸長身體，向父親擊掌。他在說出這句話時，就像一顆小樹苗，努力地向上生長。

「那我們今天就來看『那個』吧！」夏父突然提議。

「好耶！」夏曦優高舉雙手歡呼，父親則舉起他在原地轉圈。

笑聲迴盪在空橋上，王正一忍不住跟著他們微笑。但就在他留意到夏曦優額頭上佈滿細密的汗珠時，他原本勾起的笑容僵在嘴邊，呆立著看父子倆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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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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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一進入病房時，燈光已經調暗，影片正播放著。夏父仍舊穩穩地端坐在中間，而夏曦優則是半臥在病床上，面露些許倦意。

少年安靜地回到自己的病床。投影布幕上映著黑白色調，天空、人物、背景，都顯得十分沉寂。即使他對影視作品所知不多，也能輕易感受到這影片年代久遠。

畫面中的女主角綁著雙辮子，年齡看起來與他們相仿。當少女開口唱歌時，王正一馬上認出這旋律，就是夏曦優選擇的比賽歌曲《Over the rainbow 》。

歌聲溫柔純粹，充滿對遠方的嚮往。少女眺望灰濛濛的天地，低聲吟唱：

⋯⋯

If happy little bluebirds fly

Beyond the rainbow

Why, oh why can't I?

⋯⋯

過沒多久，一場可怕的龍捲風來襲。少女所在的房屋被狂風捲起，在風暴中飛升、旋轉，最終墜落。

當她緩緩推開房門，眼前的世界驟然從灰暗轉為絢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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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明的色彩在王正一瞳孔中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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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綠交錯的花園、如鏡面光滑的藍色水池、耀眼的黃磚路，少女來到一個如夢似幻的國度。

這場景與收納櫃裡某顆水晶球相同。少年不禁向旁瞥眼，光影閃爍間，父親用拳頭迅速掃過眼角，兒子則拉起衣袖擦拭臉頰——他們在偷哭。

少年盯著他們，胸口不由得發緊。

他從夏父眼前走過，坐到夏曦優的病床邊，輕輕將人攬進懷裡，就如早晨夏曦優對他所做的那樣。

夏父站起身，手掌以不小的力度壓在少年頭上，彷彿要把他釘入原地。

「叔、叔叔⋯⋯能不能⋯⋯讓、讓我們獨處一下？」

「憑——什——麼——？」

「憑、憑憑憑⋯⋯優、優優喜、喜歡我⋯⋯」

夏父大嘖一聲，隨手揉亂了少年頭髮後，手指比了比自己的雙眼，又指向他，然後目光緊盯著少年，一步步倒退，直到房門闔上的剎那，他的眼睛依然緊緊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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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少年擁著少年，兩人的影子在牆上融成一片模糊的剪影。

有人剛吐出一個音節，冰涼的指腹便迅速按上了他的唇瓣。有人不肯抬起頭，病房裡只有電影的對白聲迴響，偶爾夾雜著微微的抽鼻聲。

王正一手臂收緊了些，將目光重新投向布幕。

畫面中，角色接連登場：腦袋空空的稻草人、一哭就生鏽的錫樵夫、膽小的獅子。他們與女主角攜手同行，踏上一場冒險旅程，希望從奧茲王國的「最偉大的巫師」那裡獲得智慧、愛心與勇氣，還有回家的方法。

經歷了重重考驗後，他們最終打敗邪惡的壞巫婆。然而，當大家滿懷期待找到「最偉大的巫師」時，卻發現他不過是一名平凡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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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師根本不會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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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他仍為稻草人頒發一張畢業證書，稱讚他早就足智多謀；將一只心型懷錶裝進錫樵夫的胸膛，提醒他早就擁有一顆充滿愛的心；還為獅子別上勳章，鼓勵他已經很勇敢。

事實上，智慧、愛心與勇氣並非來自他人，而是他們早就擁有的特質。這些力量伴隨著一路上的冒險與磨練，一點一滴被發現、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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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量從來都在自己身上，只要相信自己，就能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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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結束，投影布幕歸於黑暗，病房內僅剩床頭燈微弱的光芒。夏曦優的藥盒靜靜躺在床頭櫃上，他終於抬起頭，對少年露出熟悉的笑容。

王正一的聲音微微顫抖：「手術⋯⋯是不是很危險？」

夏曦優眨了眨眼，歪頭輕快地回答：「手術室內有六顆太陽哦！」

「手術，是不是很危險？」這次，少年語氣多了幾分堅定。

夏曦優的呼吸明顯急促了些。他微微滑下身體，側耳貼在王正一的胸口，指尖纏繞著黑色髮尾轉圈，輕聲回答：「嗯，很危險⋯⋯但如果拖下去，可能哪天我忽然就走了。」

王正一猛地握緊夏曦優的雙手，語氣急促：「不會有事的。」

「你知道嗎？」夏曦優看著他，彎起嘴角笑了：「電影裡有人說這種話，手術幾乎都會失敗。」

「那個是電影，是假的！」少年有些激動：「我們是在現實生活中！」

夏曦優沉默片刻，抬手掩嘴輕咳了兩聲，嗓音沙啞：「如果啊⋯⋯我真的沒能醒來，你要大哭一場，好好傷心，好好難過，然後⋯⋯活下去。」

他稍稍抬起身，倚著少年肩膀。「我喜歡你的心跳聲⋯⋯很有活力。你一定能長命百歲，只要你活著，就能一直想我。只要你想我，我就還在。」

「就說⋯⋯沒事的⋯⋯」王正一緊緊攥住夏曦優的衣角，指節泛白。

「好好好，沒事，沒事。」夏曦優溫柔地捧起王正一的臉。「那進手術室之前，我們先去約會吧！」

「不要⋯⋯嗚⋯⋯我才不要去⋯⋯」少年搖頭，帶著哭腔反駁。

「那好呀，你要是不去我找那個誰去⋯⋯」

「不、不可以⋯⋯」少年語氣很是委屈，眼淚掉的更快。

「什麼嘛，你不肯，又不准我找別人，真是壞透了！」

夏曦優哼著輕快的小調，從容地從盒子裡取出藥丸，放進嘴裡咬碎，接著倒水吞下。正當他放下水杯的瞬間，毫無預兆地抓過王正一的衣領，兩人冷不防靠的極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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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的病房裡，模糊不清的悶哼輕輕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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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會苦嗎？」

少年捂住臉，露在外頭的耳根紅透，他慌亂地轉身跑回自己的病床，拉過棉被一把蓋過頭頂，悶聲問：「要、要去哪裡約會？」

「奧茲王國呀！」夏曦優抽起紙巾擦嘴，悠哉地回答：「可不能去海邊，你知道嗎？去海邊的十之八九都是悲傷的結局。」

王正一拉下棉被，看向水晶球，低聲問：「真的有那個地方嗎？」

「當然有。奧茲王國就在山上，是學校的關係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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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學生證還能打七折，聽說是長明的同學們，去到不想再去的戶外教學地。」

王正一邊說明，邊打量著「睡覺」的父親。

不知何時，爸爸的頭髮裡多了幾縷白絲，臉上的皺紋也比記憶中的還要深。或許是臥床的關係，高大的身影，如今竟有些矮小。

前幾天兩人在美食街交談時，他為什麼沒發現父親的變化？明明人就在眼前，卻顯得那麼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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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看精神科醫生了。」少年平靜地開口，他清楚父親不會有回應，但還是把話說下去。

「媽媽⋯⋯是在無數次選擇後，才走上自殺這條路。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錯，可是，我沒辦法停止內疚⋯⋯」

說著，少年從背包掏出一枚摺紙做成的勳章，他那變形的手指摩挲著紙面。

「如果我一直抱著罪惡感，或許有天我也會走上同一條路⋯⋯可是，爸爸，我不想那樣。我想和優優在一起。我想成為他的依靠，而不是負擔。」

王正一將勳章放在床頭桌上，朝門口走去。

「我出門了⋯⋯」

他的手放在門把上，準備離開時，身後傳來含糊無力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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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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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一頓，從喉嚨擠出低低的悶哼，腳步停下卻沒有回頭。

「⋯⋯他⋯⋯那個孩子，是你不肯去美國的原因嗎？」父親的聲音聽起來虛弱又疲憊。

少年沒有說話。

父親重重嘆息，「你有天份有實力，不應該在這裡停下，更不該被困住⋯⋯」

王正一的手依然搭在門把上，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卻始終沒有回應。

「感情⋯⋯只是短暫的，你將來會後悔的。」父親凝視著他的背影，沉沉地深呼吸，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緩緩補上：「就像你媽一樣。」

兒子放下手，緩緩轉過身，直視病床上的爸爸，目光沉穩而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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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是媽媽，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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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沒有再多說一句，頭也不回地推開病房門。

門外，有人對著少年微笑，少年選擇向那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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