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兩個女人步進電梯,防煙門後的那雙三白眼才齷齪地眨動數下,然後將肺裏憋著的氣悉數呼出。
盲妹?
三白眼男人輕輕推開防煙門,輕步地沿著空蕩蕩的甬道來到這一列電梯前。剛剛兩個女人乘搭的電梯上方的顯示板跳躍著逐步下降的數字。男人出神地盯看,彷彿在琢磨一個隱晦的提示。不過就在跟前的電梯門鏡面中的自己他卻沒瞧一眼,這屬他的習慣,不看自己,是對自己的一份慈悲。
他找不到理由喜歡自己身上的任何一部分。
男人叫章國業,外號魔童。童是因為他三十五歲人仍長著一張十三歲似的嫩臉。可是,哪怕他真的是個新草一樣的少年,也是最叫人倒胃的怪痂模樣。他的臉色永遠維持著病弱的蒼白;翻車魚似的扁平臉龐上像被潑墨般亂佈著點點細細的黑斑;他的眼睛分得很開而且大小不一;短小的蒜頭鼻很小家子氣;嘴巴唇色暗啞亦不對稱,這樣的五官無論拆開來看或整體而言都找不著任何討好的地方,再配上還不到一米七的矮小身型又確實令人驟眼看像個剛發育的黃毛小子。不過這個身型最為敗筆之處其實在於瘦削的身板居然捵着個脹卜卜的肚腩,活像ET,或非洲那些因飢荒而水腫的孩童,總之不管從哪方面看這個人都屬於造物者的次貨。
至於魔,乃取其色魔之意。
單憑外表評斷一個人固然膚淺,但章國業這個堪稱社會毒瘤的人渣內涵也全是穢物污糞。他學識低微,全無知性;半生渾渾噩噩毫無建樹。若以揶揄的角度而言,張某倒是有一番許多人望其項背的成就-----踎監。
由九四年首度被送進教導所起計,十七年來章國業已進出各大小監獄八次之多,被囚的日子加起來超過十四年;而每一次所干犯的皆為風化罪行,色魔之名捨汝其誰?
顯示板內的數字頓止為G字。
魔童扭頭凝望著淵默的長廊,若有所思。
。
假如把命運之途具象化,章國業的人生道路便是一道幾乎看不見有多少可能性的;充滿坑坑窪窪與及泥濘的爛路。
章國業生於深水埗一個低收入家庭,胸無點墨的父親是個替人開貨車的粗漢。因為脾氣暴躁,章父老是與人爭執然後憤而劈炮。雖說要再找一份開車的工作並不困難,但東家往西家之間少不免會浪費了一些掙取收入的時間,小則十天八天,多則大半個月,以致家中的經濟總是處於緊張邊緣。不過就算他能做到忍氣吞聲掙錢養家,扣除在北河街租住的一房一廳破屋的租金後,剩下的錢也遠遠過不了體面的日子。
章國業的母親李湘湘待兒子開始上幼稚園後也在長沙灣道的成衣出口店找了分店務員工作,薪金雖然微博,但公一份婆一份加起來可算比下有餘了。可惜李湘湘產後調理不善健康不好,動不動便病到,而且往往一病便兩三天下不了床。這樣經常缺勤,她的東主容忍度再大也無法遷就下去。被黯然勸退後,李湘湘又輾轉找過幾份工作,無奈健康不由人,最後唯有接受事實放棄工作的念頭。可以的話,她當然希望調理好身子再出去打工,可是貧賤夫妻百事哀,莫說調理身子,少了一份收入的生活壓力就夠逼人了,加上長期鬱在狹仄的家裏憂柴憂米,竟至鬱出了情緒病來。也不知道是她的男人先出軌而引致她精神病發,還是因她的精神有異才導至男人搭上了別人,總之在章國業八歲那年,李湘湘在家中拿菜刀砍了不忠的丈夫。
血案發生的時候章國業正在上學,儘管沒有目睹這恐怖一幕,但後來看見那些濺在牆上的斑斑血漬也是心靈上的一道沉重打擊。他沒有問怎麼了,也沒有哭,只是下意識放空視線,拒絕接收腦海中那驚心的想像。
算章國業的父親命硬,縱被歇斯底里的老婆砍了七刀,頭、手、身縱橫交錯地佈滿刀傷,甚至右手尾指被整截削了下來,流的血超過1000毫升,卻居然保住了性命。他送院後縫了一百三十多針,尾指也給接了回去,不過麻藥過後痛得幾日幾夜不能闔眼,算是背妻偷食所付的代價。事實上死過翻生的男人也有活該如此的覺悟,不過在覺悟背後又不代表他能夠原諒妻子幾乎殺掉自己;況且打自發現身邊人精神出現問題後他便生出了離棄之意,如今經這一斬就像兩不拖欠般,再沒有猶豫的必要了。
章國業的父親在醫院足足躺了兩個月,出院回家後他只簡單打包一些個人物件便悄然離開,從此再沒出現。他沒有為章國業留下哪怕片言隻字,當然也明顯不準備帶走他。旁人自然無法理解他幹嘛能狠心丟下連母親也不在的親生骨肉,但認為每個人都斷難割捨骨肉親情的想法不過是膚泛的固執;事實上他從來沒喜歡過這是相噁心又魯鈍癡愚的兒子,甚至覺得生下這樣的種委實有夠丟臉。反正社會福利署已插手了,孩子總活得下去,與其跟著自己捱窮,不如放彼此一條生路吧。
家庭血案後章國業被送進竹園兒童院暫時照顧。父親失蹤,母親又鐵定坐牢,而男女家的一堆親戚誰也沒有意思接這包袱,章國業頓成孤兒。幸好李湘湘有一金蘭姊妹胡美琴。阿琴在好友出事後櫛風沐雨地往收押李湘湘的小欖精神治療中心(由懲教署封閉式管理)探望,可以的話也會盡量帶章國業去與母親相見。在藥物控制下,李湘湘能夠維持正常的思路。事已至此,她掛慮的便只有這個兒子,她懇求阿琴代為照顧。胡美琴雖然也是個婚姻觸礁需獨力照顧一對幼女的可憐女人,但宅心仁厚的她還是義不容辭接下了這託孤的責任。她立即找負責的社工提出相關要求。本來這是並不易辦,因為胡美琴與章國業沒有直接的親屬關係,然而社署方面經多番考慮後終於破格同意把章國業交於胡美琴照顧,大概是考慮到這一並非長期的安排,而且胡美琴又可以帶他跟母親相見。於是章國業便完全被動、懵懵懂懂地離開兒童之家住進了琴姨的家。
可以的話,章國業覺得不來看媽咪也無所謂,但他還不至於蠢到對大人坦白這一點。
在小欖被關了接近一年後,李湘湘終於來到聽判的一刻。鑑於她過去的精神病病歷,法庭只是判接受不少於一年的醫院令(依然需留在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過一年與囚犯無異的生活,爾後須得不少於兩位精神科醫生簽紙才能離開)。不幸地,李湘湘的病情卻有點反覆,結果要多熬了二十個月才能回家。她原來的家當然已不復存在了,幸得社工的盡力張羅,俩母子喜獲編配元州邨的公屋單位。有瓦遮頭,又有綜援金的接濟,生活上的問題似乎已得到大部分解決。李湘湘接回兒子,準備展開新的生活。
可惜,李湘湘小看了精神病在她身上埋下的計時炸彈。憑雞碎般的綜援金生活說愉快是騙人,而且一個人就算生活優渥也總有辦法找到事情來煩惱,壓力的衍生更加可無中生有。管教孩子的無力感、懷疑鄰舍的歧視目光、經濟上的不安全感,甚至只是單純地為了寂寞,統統都是教李湘湘無法堅持下去的理由,再加上她老是忘了服用控制病情的藥物-----究其實是出於潛意識的抗拒,皆因藥物的副作用害她手震、渴水和記憶變差-----以致沒多久後便拿著菜刀在住所樓下揮舞,揚言要斬死所有跟她老公有染的賤女人。
李湘湘被送進南葵涌醫院精神科,經評估後青山精神病院接收了她。理所當然地,章國業又得回去跟胡美琴三母女一起生活。
胡美琴的長女阿清比章國業大一歲,幼女阿鈴則比他小一歲。三個孩子年齡相近,又是自小認識,本應很合得來。然而事實卻大相逕庭,青梅竹馬時大家猜猜樓梯玩玩123紅綠燈還可以,可稍大一點後兩姊妹便覺得這個長相抱歉的男生實在沒什麼意思,雖不至於敵視或排斥,但被迫共同生活又得和他共享母親的時間及關注委實難以高興到哪裏。阿清和阿鈴對章國業冷冷淡淡,臉色是不會給他看,但沒事不會跟他說上幾句話。比較切合的形容詞是同一屋簷下各自修行。
兩個女孩的態度當媽的看在眼裏自然心中有數,但除了無奈之外還可怎樣呢?她一不可以亦不應該逼女兒對章國業好些;二不能忍心把人送走。胡美琴是個很重視一諾千金的人,答應了的事絕不輕言反口;反正她一心認為李湘湘總有康復的一天,屆時便可功成身退了。在這預期下,堅持的力量會比較容易拿出來。
其實經濟能力也是一大考慮因素,胡美琴有娘家留給她的兩層樓,雖然是加起來都不過四百萬市值的殘舊唐樓,但一層自住一層收租,加上在製麵廠當女工的收入,要令三個孩子吃飽穿暖是沒有壓力的。
事與願違,胡美琴很快便發現她的樂觀是錯的。李湘湘在青山進進出出,病情時好時壞,或乾脆說她已無法在不依靠藥物下過正常的生活,對章國業的照顧自然有心無力。客觀而言,這担子便一直由胡美琴挑著。胡美琴既扛下了這責任,儘管實際上有不少吃力之處---她尤其不懂管教這木頭不算木頭,頑石不像頑石的笨小孩----也無法說服自己撒手不管。不過哪怕她真心待章國業不薄,女兒吃什麼章國業吃什麼;女兒穿什麼檔次的衣裳章國業也不會穿便宜過她們的,但她能做到的也僅是這些物質上的供予。孩子終歸不是自己所出,那份無條件的愛是怎樣也無法複製出來的。
時光荏苒,轉眼間章國業已進入青春期,換言之阿清與阿鈴也成了婷婷玉立的少女。章國業和她們的關係沒有變差也沒有變好,大部分時間只視彼此為同屋住,或索性互當透明。但當阿清的身形開始有所變化後,章國業不覺間已用上不一樣的目光來看人了,同時亦意識到自己對性的好奇。一同生活要捕捉兩個女孩春光乍洩的機會多不勝數,如果說在街上他已色迷迷地偷看別人的領口或袖口的那點寸光,在家裏又如何能目不斜視呢?每一趟窺見阿清領口內的白色胸圍或阿鈴睡裙內的小內褲時,章國業莫不暗自心跳,脇下冒汗,下體的繃緊也叫他不知所措。他開始摸索到利用花灑射出的水刺激陰莖製造快感,而後理所當然地掌握了如何手淫。儘管他一直是朝桁晚拆的廳長,但一待三母女返回自己的睡房就寢後,客廳便等於成了他的私人空間。他在被單下褪下短褲,盡情玩弄自己那話兒,腦裏幻想著的是阿清那白色校裙內若隱若現的胸圍肩帶和胸部線條,不出片刻便達到高潮。一個晚上,他可以這樣子自瀆三次以上。
對於自己的想入非非,章國業最初時是頗有罪疚感的。怎麼說琴姨也是他們家的恩人,這樣思想上非禮恩人的女兒簡直禽獸不如。然而原罪的種籽一旦種下,每一滴誘惑的灌溉都可令它茁壯。不用待粗壯成蔭,单单嫩芽便已在蠶食良心的空間了。而每個人的良心大小不一,以章國業而言,他的良心恐怕秤不出幾錢來。他跟自己說:其實幻想一下對誰也不會構成傷害,思想是無邊的,在誘惑面前也根本無從自製啊。自我認同了自身的下流後,章國業坦然多了,他不再為自己那卑劣的腦袋難過,也不再克制目光的焦點。隨著時日,妹妹阿鈴也成了初熟蜜桃,在目不暇給的誘惑下,他更加不可能也不願意回頭是岸。
當然,魔童實質膽小如鼠,就算不自我約束也不等於夠膽幹出什麼偭規越矩的事。他僅是成天藏著那顆色心不願放過任何一道不小心洩出的春光,然後拼命打飛機。他不知道自己在孳養著心裏那頭魔獸,哪怕這刻的魔獸仍很細小,但距長至能接管宿主心智的程度已是指日可待了。不待多時,他已心癢難熬地想偷看兩姊妹洗澡了。
那年的章國業十四歲,阿鈴十三歲。比起家姐,阿鈴長得更是標緻,亦成了當時章國業主要的性幻想對象。兩姊妹平日放學後各有課外活動或補習先少比下班回來的母親早進家門----不多不少有減少與章國業共處時間的意思----但那天妹妹因為胃不舒服提早回家休息,見屋裏無人便掉以輕心進浴室洗澡。她前腳進浴室,章國業便後腳回來。他看一眼梳化上放著的書包,再聽聽浴室內淅淅的水聲,內心的衝動霎時風雲變色!
他躡足掩至浴室門外,心跳噗噗,一回神,發現自己的手竟然抓住了鎖把!他問自己這是幹嘛呢?兩姊妹洗澡有哪次是不鎖門的?然而他的手還是姑且一試地扭動鎖把,又居然給他碰到真的百密一疏的機會。這一驚非同小可,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在面前,他的心簡直要從咀巴跳出來了。不過他還是認真地掙扎了好一會,掙扎的理由與良心無關,他只是擔心萬一被發現的後果。無奈誘惑實在太大了,他幾乎不顧一切地悄悄把門推開,打算快速窺一眼便撤退。不料罅隙剛出現在眼前還來不及看見什麼門便被人從內猛力推回來砰然關上,並迅即響起下鎖聲。冷不妨事敗的章國業被嚇得跌坐地上,許久仍未能反應過來。他拿不準到底是被發現了抑或只是純粹補上關門。他奮力回想剛剛的細節卻不得已,不禁既恨氣又煩躁。幸好就算給他豹子膽吃他也不敢破門闖進去侵犯,但還是以任性的態度拉底褲鏈掏出老二隔著浴室門對裏頭的人大肆手淫。他很快便達到射精的結果,當時的快感,蓋過從前所有的手淫經驗。
高潮過後接踵而至的是焦慮,因為阿鈴一直沒有步出浴室。水聲早在門關上不久後便靜止了,然而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就這樣過去了,門後依舊寂然無聲。章國業知道事不尋常,估計阿鈴是發現到什麼了。但她幹嘛不質問自己或斥責下流而一聲不響呢?因為想不透,章國業便愣愣地坐在梳化上望著浴室的門。這樣隔著門無聲的對峙了差不多兩小時後,家姐阿清也放學回來了。
直到這時,章國業才醒覺麻煩大了。
果然,阿鈴一聽見有人回家便驚惶未定地衝出浴室,並立即把家姐拉進睡房砰地把門關上再上鎖。章國業想解釋什麼,但不敢上前敲門。他在廳中踱來踱去,心亂如麻,當然也很是後悔。但一切都太遲了,兩姊妹躲進睡房裏半句鐘後,胡美琴便氣沖沖的趕了回來。
胡美琴接到長女電話投訴章國業竟企圖偷看妹妹洗澡時既心碎又憤怒,不過要說意外也不算太意外,這個長得蠑螈似的孩子看起來毫無侵略性,然而他卻天生一雙齷齪的邪眼,那永不望人的閃縮眼神中彷彿注定了是個心術不正之徒。事實上,胡美琴已不止一次留意到他那賊賊的眼睛不知在兩姊妹身上看什麼了,但她告訴自己章國業還是個懵懂小孩,自己不必過份緊張,而且這孩子畢竟是好友的託孤,總不成拿一個子虛烏有的疑慮而把人趕走。但事到如今已容不得她再優柔寡斷了,他今天膽敢偷看洗澡,難保哪天不會狼胎到強暴她們。身為母親保護女兒是沒有任何折衷的餘地,哪怕只屬一場誤會,她也寧可背上不近人情的指責而不敢拿女兒的清白來冒險。
胡美琴在回家的路上已想好方案,一見章國業,便毅然跟他說阿清和阿鈴已長大了,實在再不便留一個男生在這屋裏住。不時章國業表示什麼意見,她便帶他到附近的地產公司物色地方。在立即能夠入住的條件下,地產經紀為他們找到一個百尺大小的舊樓劏房。胡美琴仁至義盡地掏腰包為他付了上期、按金,即晚便叫他留在這個位於福榮街的蝸室過夜。她也放下了基本的生活費,算是很對得住青山裏那個姊妹了。至於懷疑偷窺的事胡美琴一句沒提,即使日後他母親回來後她也不打算再提這件事。對一位精神病康復者,何必拿這種事刺激她,再說這種事真不懂如何啟齒。
但魔童當然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
被變相驅逐對章國業來說總勝過遭琴姨嚴詞斥責一番然後還得窘迫地住下去。其實琴姨的家也沒什麼值得留戀,他唯一覺得可惜的是就此喪失了以後再偷窺兩姊妹之門,不過這份遺憾很快便被嚐到真正自由之味的可喜所沖淡了。儘管鬱蠖斗室又僅得基本的生活用品(雪櫃、冷氣、熱水爐以至電視機皆欠奉),但再清簡也勝過那寄人籬下的味道。獨自生活,他喜歡何時外出何時歸家再不用問准誰;喜歡吃什麼垃圾食物便盡情吃;更重要的是他想什麼時候打飛機便打,再無須掩掩藏藏,戰戰兢兢。在過得如此稱心又愜意的日子裏,要說唯一的壞消息便是母親的死訊。
胡美琴接獲青山醫院通知時李湘湘業已返魂無術,但她仍放低手上的工作趕緊從學校帶走章國業往屯門醫院的殮房最後看他媽媽一眼。章國業六神無主地聽見有人告訴他母親的死因是突發性腦炎,至於何解會突然患上腦炎則無人有意向他作更詳細的解釋。不過他也沒有尋根究底的打算,死了就是死了,因何而死又有什麼所謂呢。他茫然地想,連媽咪也走了,從今以後便無親無故了,該傷心痛哭抑或鬆一口氣呢?
一個剛剛死去母親的人為什麼會這樣想?
回溯過去,章國業無數次寧願沒有這樣一個瘋癲的母親。在學校裏,大家都暗地取笑他有個癲婆阿媽,以致認定他也有精神病遺傳而孤立他。而自血案發生以後,他其實每時每刻擔心不知什麼時候自己亦會遭殃,然而每個人都好像不覺得有必要考慮他的安危一樣,一廂情願地期望他們母子團圓,簡直就是偽善!不過章國業實際上不曉得偽善這概念,而他能夠做的也只能是無可奈何地依從命運的安排。隨著母親在家的日子越來越遙遠,越來越少,他對母親的感覺與依賴也越來越淡了,以至於幾乎不再期望她回來跟自己一起生活。升上中學後,他基本上只會跟人說胡美琴是他母親,如果有人告訴他李湘湘此後都只能留在青山的話,他大概還是會感到悲傷,但更清楚的應該會是鬆一口氣。
與其瘋瘋癲癲地活著,死亡的解脫未許不是一份恩賜。
好友猝死,胡美琴悲傷之餘也不想見到湘湘遺下的兒子無人聞問,便勉為其難繼續擔當章國業的監護人,至少使他毋須被送進兒童院。
鑑於章國業的情況,社會福利署在他十八歲前都會發放生活費;由於元州邨的單位已在李湘湘第二度被送進青山後暫時被房署收回,所以社署也會代為繳付劏房的租金,直至他成年後獲再編排公屋。如此一來,章國業基本上已能自給自足,不用再找琴姨要錢那麼難為情。而覺得校園生活一點也不愉快的他後來更在胡美琴的無奈嘆息中自行輟學;由於他距九年教育的標準僅差一年,教育署和社工都隻眼開隻眼閉。後來他瞞著社工偷偷打二十元時薪的派傳單工,用掙到的錢買來一套二手的電視機和影碟機,然後躲在家中看色情影碟打飛機。這樣的生活也許談不上丁點意義,但對章國業來說卻是從未嚐過的愜意生活;這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逍遙。他隨心所欲地過活,無牽無掛地墮落。
他喜歡在街上漫無目的蹓躂來打發時間,這裏鑽鑽,那裏逛逛,自得其樂。他沒有朋友,往哪兒俱是獨來獨往。孤獨於他而言已成了習慣,跟其他人相處反感到難以自在。結合這些條件,終撞出成魔之路的下一個偶然。
當時他嗒看無聊地走進銅鑼灣的京華中心,裏頭賣的那些化妝品或花哨時裝他一點不感興趣,只是無可無不可地逛逛,享受一下免費提供的強勁冷氣。未幾他尿急找廁所,卻給他無意中發現在後梯轉角處的女洗手間,由於是供顧客使用的,厠門就這樣洞開著任由出入,從外可直接看見裏頭的三個厠格。不看由是可,這一看卻教章國業的腳像釘在了地上,並不由自主地窮目門內的風景。此際厠內空無一人,三道厠格門板均虛掩著,但若有人在內的話從門板下的半尺空隙便可窺見一切。想到這兒,章國業的心跳驟然加密,一道熱燙的氣息直沖鼠蹊,教人躍躍欲試。
很快便有腳步聲向他這邊移近,亢奮一觸即發之餘,他慌張地奔上女廁門對著的那道樓梯,以便居高監視。來人果然是如廁的女顧客,瞧那一閃而過的身型應該是個三十歲以上的女人。雖然他鐘愛更年輕的少女,不過那及膝裙裾的翩動還是迷人不已。待女人把厠格門關上的聲音響起後,章國業便急步衝下樓梯,然而來到門外他還是刹了車,一時間位到底要不要踰越這界線而深為交戰。他害怕若真的闖進去萬一被逮到不但大大出糗還可能要送官查辦,卻又無法抵禦眼前的巨大誘惑。結果他聽從內心呼喚先蹲下去,利用門板下的空隙貪婪地觀看那對分立的玉腿。視覺的衝擊教他猛吞口水,一回神發覺自己已匍匐在地一點一點的蹭前,以期窺看更不得了的部分。但他過份冒進爬得太前了,厕內的人受驚下把腳一縮,接著尖聲呼叫。這一叫差點沒把章國業嚇出尿來,他狼狽跳起來轉身便逃,慌不擇路地抄樓梯一路往下走,當驚見樓梯盡頭竟是後門時一度以為自己會成了甕中之鼈而大叫糟糕。幸好門鎖一拉便打開了,他成功逃到街上,沒有追兵,也似乎沒誰注意到他的異狀。融進熙來攘往的人潮後,他驚魂稍定,繼而換上得救的喜悅。他努力回想那瞥見的雪白大腿和繃在兩腿間的紅色內褲,旋即按耐不住性衝動踅進就近的大家樂洗手間內起勁自瀆。雖然射精後捲上了沉重的自卑感或罪惡感,但剛剛那瞬間的快意委實無與倫比。
有謂食髓知味,嘗過了當瞥伯的樂趣後魔童便常常心不在焉,腦海裏不斷模擬更多偷窺的可能性。不過,儘管慾望熊熊,一時間他還是不敢再踏足京華中心,天知道上次的被發現有否引致保安加強,搞不好他們正在等著自己自投羅網呢。於是章國業始終首鼠兩端不敢舊地重回。值得注意的是這並不代表他是個心思縝密行事小心的人,而只是純粹出於一個懦夫不敢冒險的所以然而已。
每件事情的發生均起於慾望,既然他懷著了這份慾望,其實最終還是會找方法去滿足它的。雖然京華中心成了他不敢擅闖的禁地,但發掘另一個偷窺場所不就行了?其時因為他改當了半天兼職的速遞員,乘工作之便,喜見不少商業大廈均與京華中心大同小異是把公用洗手間設在梯間的,讓他這樣心懷不軌的人有機可乘。問題是,那些女厠一般是鎖着門的,得拿鑰匙方能進去。縱然章國業對那些風姿綽約、性感誘人的絲襪長腿白領麗人眼饞不已,也只能望門興嘆。
然而並不代表他會放棄。
讓他找到突破位的是一棟位於灣仔的商業大廈,一次送件到上址時給他偶然遇到接待處無人的機會,他看見插在筆筒中那些洗手間門匙,不知怎的便興起順手牽羊的念頭。他沒有細想太多,挑起一支勾著女性圖案膠牌的門匙便塞進褲袋。這麼多支鑰匙,少一支多一支誰會注意。事後他很意外自己真的敢於下手,但也很感謝自己,甚至為手握女厠門匙的躊躇滿志而大大激動。
當天下午,他懷著手持夢幻樂園入場券的心情回到那商業大廈,然後用手上的鑰匙潛入禁地匿進其中一個厠格守株待兔。空氣清新劑混和著女人氣味像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推動他的慾欲,彷彿狼人變身前的騷動。好在厠格內沒掛鏡子,否則他也會被自己的樣子大嚇一跳。幾分鐘無聲過去,在這份奇異的寂靜下,章國業意識游離地把手插進褲襠擺弄,幾乎不小心就這樣洩掉。當門外終於响起高踭鞋的咯咯聲時他頓然渾身繃緊,瞳孔收縮,連呼吸也停止了,一如發現了獵物的山貓。廁所門被打開,咯咯的腳步聲每一下都彷如在他心中炸開的砲彈,直至來人如願走進隔壁的厠格後,他內心的浪潮已洶湧到頂點。
得到上次的教訓後,這次他學乖了不從下方空隙偷窺(也因為空間狹窄的問題不容許他這樣做),改為踩在馬桶上從上方伸頭偷看。不過由於長得矮,他還得踏到水箱上才夠高。他兩手攀著夾板的邊緣,曲著上身,一隻腳踩著水箱,一隻腳懸空,這樣顛危的動作素來非他所擅長,但為了逐臭,他簡直發揮了小宇宙。他的眼睛越過夾板的另一邊,看見是個年輕而窈窕的長髮女,對方確實長什麼樣子他無法看到,但這美麗的背影已讓他有中獎的喜悅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看這個懵然不知被欣賞著雪白圓潤屁股的女人,傾聽著小便注起的汩汩水聲,心跳如雷,好像馬上就要變作野獸了。然而實際上他不敢太過放肆,看了十數秒後便縮回腦袋,但這片刻的成功偷窺已足夠他樂不可支,忘乎所以了。他心滿意足地手淫,射精的剎那如在雲上,妙不可言。
事後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商廈。本來射精後捲襲的一點後怕與罪惡感隨著與犯案地點的距離越來越遠已層層退減,直到在數個街口外時已完全不當回事了。他懶得去想容許自己做這種事有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亦認為偶一為之的放縱其實無傷大雅。回到蝸居,他一頭沉湎於玩弄身體的玩意上,佐著那烙在腦海的偷窺畫面一次接一次地使自己騰雲駕霧。如果不是把包皮也弄破了痛不可抵他還不願收手,這樣子試問怎會沒有下一次。
那商廈在其後的時間裏成了魔童的另類樂園,他樂此不疲地光顧,偷到手上的女厠門匙亦增加到四支,代表他可隨意出入四層不同的女廁。他更加留連忘返,有時甚至索性連半天的兼職也不做,花一整天的時間在商廈梯間上上落落(要安全潛進女厠他必須找準厠內無人的一刻,故此得花耐性觀察和佇侯)。縱然運氣高低不一,但最差也不至於空手而回。熟能生巧,他的偷窺技倆也愈見高明,至少已掌握到何時伸頭,何時撤退才最穩陣。不過世上沒有永遠的失敗,也不會有永遠的成功,兩個月後食得禾米多的他在梯間被巡邏的管理員逮著了。他並不知道其實管理處已接獲多宗投訴,懷疑女厠有瞥伯和梯間經常有可疑男人出現,所以儘管並非於女厠內被逮到----管理員也沒想到搜他的身,否則便可證明他的不軌----管理員也毫不客氣一口咬定他這外來的傢伙涉嫌不軌,把人抓到管理處辦公室。因為想到在這情況下報警查辦未必能控告他什麼,憤怒的管理員便行使私刑揍了他一頓,再嚴重警告他不准再回來後便把人扔到街上。慘被修理後章國業三魂不見了七魄兼痛彎了腰,可是終究算是甩了身。見過鬼怕黑,以後的時間他真的沒敢再走進那商廈,但不代表他會就此洗心革面。
香港有這麼多商業大廈,何處不是他的樂園呢?
未幾他便覷中位於告士打道的某座商廈,雖然未能重施故技偷取鑰匙,但因為設在梯間平台的女厠門回關速度較慢,給了他尾隨而入的機會。新的樂園,自己又是個從未曝光的人,章國業一度認為至少可以安心肆虐一段時間,誰不知剛開齋成功偷窺了第一個人後便遭擒獲了。當時他以為被偷窺的目標毫不知情,便大膽地繼續留下等待下一個目標,但其實人家從出現在地上的黑影已判斷出有鹹濕佬。她機智地不動聲色離開免打草驚蛇,然後旋即叫同事通知管理處。當多名管理員大漢氣勢洶洶衝進廁所喝問什麼人躲在厠格內時,章國業立時臉無血色兩腿發軟。這一次對方沒有動他,而是不理他跪地求饒打了三條九,擾攘一番後他被帶回灣仔差館,由於他還差一個月才滿十六歲,警察通知了監護人胡美琴到來。
人未到,章國業便已感到無地自容。
看見比喪家犬更要垂頭喪氣的章國業,行色匆匆的胡美琴只覺自己當初的不近人情是對的。她默默地了解過事情後沒有責怪他什麼,但她不再存任何期望的無力眼神卻教人更抬不起頭。在差館陪他折騰了大半個晚上後,她無言地替他辦了保釋手續,離開前只語重心長地叫他以後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這四個字,聽在章國業耳中,是一份放棄的聲明。
他知道自己有錯,而且是如此的叫人難堪,但琴姨說到底也不是他的誰。她沒有包容的義務,他也沒有期望得到包容的必要。一件污,兩件穢,琴姨怎看自己他很清楚,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拘泥她的看法呢。章國業很快便說服自己事情沒壞到哪裏去,曾經以為一旦被揭發醜行便什麼都完蛋了,但實際並非這樣。
警方以「遊蕩」罪把他送上法庭。鑑於初犯,罪行輕微,加上少不更事,主審的裁判官僅輕判他感化十二個月,變相放他一馬。
章國業對盡最後義務陪自己上庭的琴姨唯唯諾諾以後會好好做人,但真實的心情其實在為虛驚一場而高興,而且不禁蠢蠢欲動。等候上庭的四個月裏他苦苦克制,老老實實,現在不用收監的大喜過望彷彿是釋放他自由意志的鑰匙。一瞬間,他恨不得馬上發掘新的樂園。
不過,他畢竟對再在商業大廈內偷窺有了不淺的顧忌,怕一不小心又再上演被甕中捉鼈。而就在這時,他發現另一會上癮的玩意----跟蹤女學生。
這是出於一天他回家時的偶然。走在他前面的是名身穿純白校裙的女學生,赫然讓他聯想起同樣青春逼人的阿青。他不由自主地跟著人家,本來的打算只是多欣賞幾眼,但見女學生忽然轉進一唐樓的入口,便霎時衝動地也尾隨而入。沒什麼警覺性的女學生拾級而上,也不知道她是沒察覺到跟後弔著個陌生人;還是認為沒必要理會,總之還是那麼悠然地沒回頭瞧章國業一眼。在昏暗的梯間裏,章國業有一種可以為所欲為的感覺,他斗膽俯身從裙下偷窺,近距離地凝視少女的素白底裙和被內褲包著的微股陰埠,感覺比在女厠偷看光光的屁股更來得刺激。女學生爬了一層樓梯又一層,章國業也一層接一層地偷看,直至女學生返抵家門前,他才悄然轉身離去。
只一下子,章國業便迷上這玩意了。
單計深水埗至長沙灣一帶,像這類沒有電梯和看更的舊樓便有數百棟,換言之他有無數的機會尾隨返家的女學生偷看裙底。比起潛進商廈女厠,這樣在街上找尋獵物似乎比較安全,至少出狀況時易逃走些;另一方面又可以看清楚獵物的模樣,不像躲在厠格內那麼被動。在新遊戲前,章國業像個初進玩具反斗城的小孩。
他上午打工,下午便回到熟悉的深水埗四處遊蕩踫機會。每條街,每個轉角,因為不知什麼時候會冒出撩人心動的女學生,所以這份隨機性和不可知性製造出更令人難以自拔的誘惑力,簡直就是踐踏道德的尋寶遊戲。儘管大多時候所看上的目標住的是有看更把關的洋楼,他只能大嘆運滯望門不敢入,但單是跟蹤的過程已是難以言喻的樂趣了。每一趟的失望俱是累積樂趣的過程,即使要花十次失敗的精神時間才能換來一次得手的樂趣,他也不去想這是否奢侈的付出。於是他盡情沉溺,每每在街上踱至天色轉黑再也不易遇見放學回家的女學生才依依拖著已累得接近麻痺的雙腳回去。後來他的足跡更涉及到大角咀、油麻地以至土瓜灣一帶的舊區,遭他成功偷窺的女學生越積越多,膽子越練越大,罪業也越加深重。
這樣子毫無牽絆的犯罪生活也許有其不可代替的快活,但每樣快活均有其代價,用不了多久,魔童便到了付帳的時候了。
因為學校的暑假快將來臨,在狩獵女學生的寒冬前章國業連一天都不捨得浪費。那天他如常完成上晝的兼職後回到長沙灣道一帶游弋,卻不知道自己的可疑行跡一對反罪惡巡邏特遣隊的便衣探員盯上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他滿心雀躍尾隨一名嬌小可愛的女生上樓時特遣隊的人也認為時機成熟撲上前進行拘捕作賊心虛文章國家事業在梯間被餵了幾記老拳後便潰然供出偷窺的意圖,而那幸保不失的女學生也在女警的鼓勵下願意作證這個齷齪的男人已跟了自己兩條街。事情很簡單,章國業於即晚被落案控以一項「於公眾地方遊蕩引致他人受驚」罪,翌日一早移送九龍城裁判處提堂。
章國業聽從當值律師的見解,當庭認罪。
他以為這種小兒科的罪名大概又是判接受一年感化之類,沒料到因為已有遊蕩前科的關係,已不再會有從輕發落的機會。比較嚴厲的這位裁判官判了他進教導所。
他晴天霹靂,呆立無語,被庭警帶下去時腦袋一片空白。而這一次,旁聽席中再看不見胡美琴的面。
不過就算胡美琴來聽審也救不了他。歷經半天移交手續的折騰後,轉交了身穿綠色制服的懲教員看管的章國業被押上了囚車。囚車從九龍城裁判署開往柴灣歌連臣角教導所,整個車程,他惶惶然如赴刑場。這一生,他從未如此恐懼過。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所謂教導所,實乃收容14至23歲的少年犯監獄。章國業到步的首件事是被送去剃頭,他並非緊張儀容的那種人,頭上那叢亂草也沒什麼髮型可言,但當瞧見不銹鋼鏡中自己幾近光頭的模樣還是心裏咯噔了一下。然而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前菜,在其後的一年半裏-----根據少年犯條例,判入教導所並不附刑期,最終關禁時間由教導所決定,一般不少於18個月,採升班制,少年犯由最初的白牌,按行為表現升為紅牌,最後綠牌才有望獲釋,最長不會超過三年-----有更多非人的對待等候著他。
與自由西的世界相比,教導所無疑是個地獄一樣的地方。院所的圍牆摒除了一切外界誘惑,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呼吸著紀律嚴苛的空氣,而且動輒挨揍。每天從早到晚不是刻板的步操就是要命的體能懲罰,以及不能留戀半點尊嚴的不斷遭喝罵,感覺連狗都不如,他們亦被告知事實的確是這樣。若有誰桀驁不馴膽敢搞個人主義駁嘴抗命,攢到的只會是五花八門的地獄酷刑,例如所謂的「電子神童」(將筆桿放在兩指間用力夾緊扭動);「炒芥蘭」(膝撞大腿外側);「午夜快車」(以硬物抽打腳板底)等等。本來像章國業這種要膽無膽要力無力的人絕不會惹事生非,照理無緣享用前述的玩意,然而因為他所犯的事實質與風化有關,已被標籤為「摸屄仔」,所以新人報到時已被「電子神童」和「午夜快車」招呼過了。他痛得眼淚直冒,幾天拿不穩筷子,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卻不知道這依然是不值一提的頭盤。
他們晚上睡的是十人囚倉,除章國業外另有九個似乎立志要毀滅世界的毛躁男孩。不過哪怕這九人真的是混世魔王託世也好,晚上十點關燈前還得乖乖地聽命擦亮自己的皮鞋,否則明天被捉到瑕疵又有一頓好受了。於是各人都很認真地做這件事,甚至整個囚倉竟鴉雀無聲只聞擦布在皮革上磨擦的唰唰聲。可一到十點後,像不成文的規定,他們可以擁有一點「私人」的時間。
如果「磨鞋」的無聊積下了什麼怨憤,這時正好發洩一下。
九人中以花名「徐克」的少年為首。徐克已屈二十歲,屬眾人中年紀最大,而他的身形也是眾人中最健碩的,順理成章當上了倉霸。章國業一到,九雙像嗅到血腥的狼眼已不善地盯著他。關燈後,徐克率先一言不發上前抽了他兩記耳光,然後其他人也不甘後人地輪著實他一頓拳腳。說慘不算打得很慘,起碼沒斷骨頭有沒流血,不過足夠他趴在地上好一會爬不起來。圍毆的過程中,章國業因為太害怕連哭出聲也不敢,只敢在心中祈求事情快點過去。這種逆來順受的表現對任何虐待狂而言都是一份邀請,而徐克剛巧是個具有強烈虐待傾向的人,他立即把章國業當作私人沙包,什麼時候高興便給他兩拳,什麼時候心情不爽又給他兩腳。不過這等傷害始終有限,對自尊心一向不強的章國業來說打著打著便慣了,他以為只要努力忍受,要吃的苦也就是這些,當發現除克原來還是個同性戀時已太遲了。
個多星期後的一個晚上,章國業在囚倉的廁所裏被迫替除克口交,理由只是被指故意聽不到徐克叫他斟水的說話。起先他以為徐克只是尋他開心唬嚇而已,誰不知他真的把勃起了的老二往自己嘴裏塞。他有試圖推開,但頭部被打了一拳後便不敢動了。有幾個好事的把腦袋伸進來偷看,看著下身赤裸的徐克按著章國業的頭在他胯下前前後後的動。眾人爆笑的同時徐克也在他的口中射精了,奇怪的是,章國業沒有流淚也沒有特別覺得委屈,他一心只希望用服從換取安全和被接受。不過當口腔裏被注滿腥臭的穢物時,他還是抵不住強烈的噁心嘔吐大作。
徐克嘖了一聲,只著他把地方清潔好才准睡覺。
隔了兩晚,徐克站在厠門口向章國業招手。章國業環視一圈其他那些助紂為虐的目光,心知別無選擇。但這一次徐克沒在他口中發射,而是在口交半途忽然將他壓趴在地上扯下褲子然後不打一聲招呼便雞姦了他。章國業不是沒有反抗,奈何力氣遠不如人,只能默默忍受從肛門傳來的撕裂之痛。
事後章國業被恐嚇如敢向職員投訴便會把他做掉。他其實並非真的相信這變態基佬有膽殺人,只是直覺認定他能見到的每一個人都不會願意向自己伸出援手,求救可能只會帶來更不堪的下場。而且他發現用自己的身體可以換來好一些的待遇,至低限度徐克那傢伙不再揍他了,而其他人因為他成了倉霸的性伴關係也不再碰他了,甚至偶爾給他一個善意的微笑(實際上是戲謔),於是他甘於作為徐克的禁臠。
直到九個月後徐克離開教導所,章國業已被雞姦了無數回,對為同性口交已適應得不再嘔吐了。
這樣的日子可想而知有多難過,再無數個受辱後的夜裏,他只能把自己的醜臉埋進枕頭中無聲抽泣。他以為自己不會熬得過去,也一度以為若能熬過去的話今生今世都不敢再做壞事了。但事實卻是此一時彼一時,離開教導所後的頭幾個月裏他確實是循規蹈矩地做人,但可能是因為他還得住在「豐力樓」的關係吧。豐力樓乃半開放式院所,由懲教署管理,主要供假釋犯過渡式的停留。所員日間可自由外出工作,但晚上八點前(或經同意的合理時間)必須歸返,否則面對最嚴重的後果是被召回監獄。本來已章國業的情況無需留在豐力樓,但因為他沒有家人照應,原來居住的地方亦沒了,在兒童院和豐力樓之間他唯有選擇後者,至少手續上不用麻煩到琴姨。按感化官的指示他得全職工作,下班後又必須盡快趕回交通不便的豐力樓,根本騰不出時間幹其他事。不過當有關的監管悉數解除,他又有能力重新租住劏房後,真正重獲自由的鬆懈讓一切打回原形。一次在街上給他遇見屁股翹翹裙子夠短的女學生時,久違的那道邪火在心中瞬間燃起,而且一發不可收拾。他跟自己說既然有此機緣遇上就此輕輕放過豈非暴殮天物?他又答應自己僅此一次,當作是獎勵自己克制了這麼久吧。可是一不離二,二不離三,用不著多久,他已變回進入教導所前的那副德性了。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軟弱,反認為這是他應得的補償。
經事長智,就算像章國業這種頭腦簡單得近乎智障的人也多少會學乖一點。他狩獵的時候比之前小心得多,對周遭的環境不會像以前那樣疏忽大意,稍為嗅到一點危險的氣息便會馬上開溜。這樣的確使他這一頁的犯罪生涯在一段不短的時間內安然無恙,然而這並非好事,接連的成功偷窺把他的色膽越練越大,單是視覺的刺激亦漸漸不能滿足他了。經過一番心理上的劇烈掙扎後,他終於第一次伸出了祿山之爪,受害人是一名年僅十三歲的女童,在梯間被人從後抓胸後連尖叫也忘了只懂拔腿向上跑。章國業沒有追上去,他採取的是一擊得手便立即逃跑的策略,而竟不單只給他得了一時的風騷,還因為受害者往往覺得被佔的便宜有限寧願啞忍,造成他可恣意作惡的錯覺。不過上得山多終遇虎才是真理,無論他如何小心,如何抱著自以為是的策略,意外還是會該來便來。一次在梯間摸了女學生的胸部後,對方歇斯底里式的呼救連樓下剛從外回來的年輕男居民也清楚聽見,瞧見剛逃下來的章國業反射性地出手把它撂倒,然後其他居民也紛紛聞聲而出。不出半分鐘,章國業已被一堆怒氣沖沖的街坊圍住,插翅難飛。
那一天,是他十八歲的生日。
那趟是他首次被控「猥褻侵犯」,裁判官念他年輕僅判他二十八日監禁,服刑地點則是清水灣道壁屋監獄。本來他已抱著被打落地獄的心情,以為又得重新發一次被操後庭的惡夢,卻意外地,不獨沒有再被基佬盯上的事情,甚至沒有人打過他。雖然他因為犯了非禮而不脫被鄙視的格局,但所有人的刻意忽略他又怎會當回事。他喜歡孤獨,喜歡的程度是唯有從孤獨裏才能擷取安全感。
四個星期晃眼過去,出獄的時候,他有一份完成等價交易的心安理得。
短期監禁沒破壞到他的生活基礎,很快地,他就回到怙惡不悛的舊路上。很快的意思是四日之後。
在一部分的意識中,章國業是明白這一切無異於自我摧毀,但另一方面他又看不到自己還有什麼值得珍惜的價值。人怕輸是因為擁有不想失去的東西,什麼也沒有的人還怕什麼?舉目無親,孑然一身,就算自己變作爛泥,成了狗糞又有誰會在乎?或許這便是他繼續放縱下去的理由了。
事情依序惡化,漸漸他在不能滿足於快閃的非禮模式;而且遇上合心水而又真的是居於舊樓的目標相當講求運氣,好不容易找上一個只享受一秒的觸感太不划算了。結果他粗起膽子在褲袋裏藏著一支美勞鎅刀,專挑介乎十一至十四歲的女學生亮出鎅刀指嚇侵犯。在森森的鎅刀面前沒有應變能力的女童往往讓他為所欲為。他初而大肆非禮,後來更猖狂至迫令女生脫光衣服替他口交,只差沒有把對方給強暴了。
人剃我頭,我亦剃人頭!他這樣想,讓自己真的以為是為了報復命運。
實際上只不過是病態的性沉溺。
魔童在各區犯下數十起案件,雖然實際上只有三名女童報了案,但警方已大為緊張,作出了成立專案的部署,在各舊區埋伏了數以十計的便裝探員。不過這似乎是牛鼎烹雞了,實際上根本不用花多大的氣力,首天埋伏的探員便已在深水埗街頭留意到他這個每見女學生經過便雙眼發亮的可疑傢伙。而成功侵犯了那麼多女學生的他已鬆懈了警覺性,所以跟著一名女生走了三條街他都沒有察覺身後有一堆差人,至人隨女生轉進樓梯口倏被眾警員擒着時才如夢初醒。在深水埗警署裏他被扁了幾頓,第二天還是被送往九龍城裁判署。但這次並不是審訊,因為他身負的是三宗持械非禮案,判刑好可能高於三年,故控方申請將此案轉介地方法院審理,代表他面對的將會是長期監禁。
最終在地院時章國業也乖乖認罪(三名女事主均於認人手續中認出了他),但法官沒有即時判刑,而是下令索取他的精神及背景報告,於是他得還押小欖精神治療中心讓有關人員為他撰寫報告,亦即是他已去的母親李湘湘待過的地方。然而章國業沒有很強烈的感觸,或者說他沒有空去感觸吧,在這個地方要消化的事情實在不少,更重要的是他亦是在小欖這裏認識到「新生人會」的總幹事麥士朋牧師的。
麥士朋牧師年屆五十,是個出生於瑞典小鎮但說得一口流利廣東話的白人,這是因為他早於七九年便來到香港侍工了。他十分喜愛這顆東方之珠,喜愛到連這裏的囚犯也給予關心,只因他認為這是最難獲得別人關心的一撮人。他更深信在監獄裏每拯救多一個靈魂便等於世上少了一個作惡的人,於是他在90年代中成立了專事更新服務的「新生人會」,以宗教的力量幫助仍然未泯人性的服刑者。新生人會乃得到懲教署認可的機構,所以麥士朋牧師與及會中的其他數名牧師和傳道人均獲通行於各監獄中,可隨意與任何一個囚犯接觸。不知為什麼,麥士朋牧師對章國業這人特別在意。他花了相當的時間跟他說話,聆聽他的迷惘與恐懼,並盡力了解這迷途羔羊需要什麼。
章國業覺得世上從未有過一個人像這個瞳孔碧藍的先生這麼關心、這麼在意自己。他很感動,但不曉得怎樣回應這份感情。
也許正因為這樣,章國業從未在麥牧師面前表露過真誠的痛悔。他把對方當作父親的這份情感默默收藏,如果麥牧師忙得不見人影,他會寫一封文義混亂錯字連篇的信給對方,不過也就僅此而已。雖然他渴望牧師來關心自己,但聽他三句不離福音的道理頭就會覺得很重。
麥士朋牧師對章國業的孤單頗難放下,他認為不管多麼大奸大惡的人都不應孤單地活在世上。於是他找上了胡美琴,結果胡美琴帶著沉重的心情到監獄看望這個故人的不肖子。在冷冰冰的探訪室裏,沒料到琴姨還會來看他的章國業首次對著這張熟面孔號啕大哭。想起坎坷薄命的故友胡美琴也悲從中來哭成淚人。她對這個走了邪路的小夥子動之以情,請他答應這是最後一次;犯了錯單單悔疚是沒用的,最緊要是迷途知返。章國業握緊雙拳,眼淚鼻涕的起勁點頭答應。在那一瞬中,應該是他靈魂最乾淨的時候。
可惜的是,胡美琴的熱情很快便冷卻了。那次之後,她沒有再理過章國業。
精神鑑定報告說章國業沒有精神病,心理報告則形容他是個孤僻、欠缺社交能力、性觀念扭曲與及有中度戀童癖的人,而且重犯機會甚高。儘管麥士朋牧師特別為他撰寫了求情信交給法庭,但他還是被判監28個月,不過實牙實齒要坐的時間只約年半便可解釋。
這一「繭」他在小欖精神治療中心停留了14個月接受心理課程的改造,加上麥牧師的關懷和鼓勵,他滿懷改過自身的信心。剩下的刑期他被轉到俗稱「大祠堂」的赤柱監獄服刑,儘管被瞧他不順眼的古惑仔打過兩回,但他還是覺得運氣不錯,至少沒人逼他吹簫,晚上睡單人囚室也不用擔心被人雞姦。時光飛逝,轉眼又刑滿出冊了。出獄當天有新生人會的義工來接他,社署方面亦已著手安排他公屋上樓的事宜,在這之前他可住在麥士朋牧師替他安排的中途宿位;另外更保薦他到一間專辦機票酒店訂房的公司任職辦公室助理。
麥士朋牧師一心想幫他,卻不知反而害了他,都怪章國業沒跟牧師坦白尚有廁所偷窺這一癖好。
章國業上班的公司在尖沙咀,但所在的商業樓宇卻是面積較細的那種,一層樓面只有兩個單位,各設獨立洗手間,所以成不了他的「樂園」。弊在公司裏群雌粥粥,看得入眼的也不在少數,搞得他整天眼花繚亂神思恍惚,卻礙於客觀環境只能乾著眼看。儘管如此,因為沒多久後公司開始派他幫忙送機票給客戶,由於大多數是送往客戶的辦公處,使他方便地發現了多處具「樂園」潛質的地方。但他並非立即破解的,他確曾出過前所未有的意志來克制自己,不許自己幹出會讓麥牧師失望的事。可惜他看重了自己的意志力,也看輕了圍繞身周的誘惑,此消彼長的作用一久,內心便出現一把聲音提出悖見-----既然自己以做到死了侵犯女學生之心,偶爾地當作減壓玩玩廁所偷窺也不算過份啊。
雖然初初這把聲音還很遙遠,但不知不覺間,那破禁的呼喚便已響在耳邊了。而就在這搖搖欲墜之際,一天他送機票到中環某老牌商廈時,走出客戶公司之際剛好遇見一名辦公室女郎正推開梯間防煙門準備上廁所。女郎背向他,沒注意到什麼,逕自把手中的門匙插進厠門上的鎖把。章國業看在眼裏,不由自主地便潛足向她欺近。可能是因為那女郎一頭瀑布伙的秀髮太迷人,也可能是她貼身的套裙把臀部繃得太渾圓,總之他就像磁石一樣被吸引過去,當他回過神來時已身處於厠格內了。
事後他的確被知恥感與內疚感噬咬得很厲害,其後的數星期裏他也很奮力地克制慾望,可惜這些努力似乎一開始便注定是白費。從赤柱監獄離開後的第九十六天,他將一支女厠門匙偷偷攥進掌心拿走,並在半句鐘後偷進該層女廁貪婪地看著一女士更換衛生巾來打飛機。
偷窺只是他沉淪魔道的跳板。
持續了數個月的偷窺遊戲後,章國業終究回到了街上虎視眈眈每一個路經眼前的純情學生妹。他內心的自我勸誘一成不變地是「只跩一次沒關係吧」;而且他很有理由相信若只幹一次不會這麼倒霉便撞板的。只要不出事,麥牧師便不會知道;麥牧師不知道,還有什麼問題好擔心呢?
或許他自己也從未真心相信過能僅此一次,所以結果只有一個-----他一次接一次地作案,然後一次接一次地被捕。
章國業再次於獄中見到麥士朋牧師時,想不到對方仍滿有耐心地意圖理解他重蹈覆轍的因由。彷彿對他的不知自愛不感意外。坐在牧師面前,看著他那平靜但著意的目光,章國業覺得自己一直一直在縮小。他無話可說,內心糾結,臉上卻沒有表情,直至麥牧師悵然離去後,他才頭凝望著空氣中的某一點無聲落淚,卻不曉得究竟在傷心悼念什麼。
下獄兩回讓他學懂了一些事情,包括懂得向獄中的長官投訴人身安全受威脅,要求署方作出保護。由此他被安排在保護組作單獨囚禁(以隔離於群體為宗旨,每日23小時留在單人囚倉,一小時放風)。對許多人而言單獨囚禁是非常可怕的懲罰,恐怕捱不了兩天便會發瘋,但對章國業而言卻完全相反,他慣於寂寞以自喜愛寂寞,在群體裏日子反而過得草木皆兵。囚室雖小,但每天聽聽收音機、揭揭聖經(有看沒懂)、打幾個盹,日子一點也不難過。與他為鄰的莫不是情況相近的性罪犯,儘管也不會同聲同氣,但至少這些人沒資格鄙視他,因此就坐監這件事來說,值得恐懼的地方已所餘無幾。
「魔童」這外號便是那時他的性罪犯囚友們給他起的。
無論魔童有沒有真心付出過努力和決心去改變自己,事實證明了他不知幾時已走到一個無法再回頭的距離了。如果這件事有個起點的話,好可能是在他十歲時拿起阿清的洋娃娃揭看裙底的那一刻。他不斷上演同一樣的戲碼,作案的手法如出一轍(因為他欠缺能力執行更複雜或更激烈的罪惡),故此警察不用花很多工夫便能逮人歸案,問題是給他積下多少受害者而已。
每被帶上法庭一次,法官定出的量刑起點也會向上調整,尤其是他挾多宗案件於一身時。然而非禮罪最高刑罰為十年,若當庭認罪法庭首先要慷慨三分一的刑期扣減,繼而懲教署又會有另外三分一的假釋,換句話說即使法官以最高刑期辣手教訓,章國業實際喪失的也不過是四年半的自由。當然十年的判刑並非一蹴而就,逐次增加的過程使他易於適應,四年半的「堅靶」(實際服刑期)儘管不易消化,但章國業已有了一種無所謂的心態了。坐牢越久,越使他對場外的世界降低嚮往;每回出去,只是為了滿足年來積下的性幻想,而每多侵犯一人便越有賺到了的感覺。
第六回看見一身囚衣的章國業時,麥士朋牧師基本上已死了心。他無法欺騙自己不覺得氣餒,也無法再拿出相同的耐心找尋改造他的可能性了,見到他僅能姑姐的問候一下,忍不住責備的眼神也漸漸變得無奈而空洞。章國業當然覺得難過,但難過過後他除了躺在硬邦邦的纖維床上望著灰白的天花板神遊太虛便什麼也沒剩下。他的腦袋從來裝載不了太多事情,就算要裝他也寧願裝下關於如何跟蹤女學生的構想。
第八次在地方法院判刑時主審法官非常質疑這種危害社會的人是否應接受更嚴重的懲罰,並明言會積極找尋判處終身監禁的可能性,意味著若再有下一次而且多於一名受害人的話,每項非禮罪的最高刑期或會完全分期執行。
下一次……
章國業想,到時再說吧。
。
三個月前,章國業第八次步出監獄不久後便來到沙田國貿廣場這裏任職倉務員。這份工作依然是新生人會替他安排的,不過已非麥士朋牧師而是由另一名姓朱的牧師幹事接手幫忙。朱牧師對章國業的問題也相當了解,所以也花了一番心思為他找到這份工作。論體格章國業幾乎手無縛雞之力,需體力勞動的倉務工作根本勝任不來,好在這個貨倉是舊物收藏家們合租的,放的都是舊唱片、舊書刊、海報之類,沒有重得他搬不動的東西,而且倉務並不活躍,與其說當倉務員還不如說是個看管財物的看更吧。所以整個貨倉唯有他一名員工,倉主更一家便宜兩家著的容許他在倉裏留宿。不過朱牧師認為更適合章國業的地方在於貨倉的所在地遠離市區,使他沒事不會受到誘惑;而這個沙田國貿廣場亦沒有真正的辦公室進駐,所以也沒有讓他抓狂的OL出入,實在是個給他修心養性的最佳選擇---只要偷安分守己的話。
三個月來,他沒有走出過石門一步。
為何他忽然又堅持起來?也許是因為麥士朋牧師。麥士朋牧師退休了,寓居香港半生,他希望退休後回瑞典的故鄉好好陪伴年邁的母親。在章國業出册的半年前,他最後來見了一次他。
「你相信每個人的心裏都住了一頭魔鬼嗎?」當時麥士朋牧師這樣問他。
「像我一樣?」
牧師憐憫地說:「像你一樣。」
魔童搖搖頭。
「我的心裏也有一頭魔鬼,」牧師誠懇地說,「要體現心裏的魔鬼不需要犯嚴重的錯,即使小小的貪欲也是因為魔鬼。我不同於你,是因為我依靠了主。」
魔童茫然望著地板。
「你真的喜歡這樣嗎?」
「我還可以怎樣……」
「不要因為失敗的次數多便認定自己不可能成功,魔鬼就是喜歡人的軟弱。」
「我就是個軟弱的人。」
「前幾晚我發了個夢,」牧師說,「夢裏我遇見三十年後的你,很失禮地,我見面第一句問你的話是還有沒有犯事啊?你告訴我沒有了,三十年來沒有再進過監獄了。我聽了很高興,連忙感謝主的恩慈。」
「真的?」
「我不騙你,」牧師一手握著胸前的十字架,一手牽著罪人的手,「有人一生都在犯錯,但只要他真心願意,任何時候我們的主還是會無條件地接納他的。你絕不會是例外的一個,無論你曾經認為這件事是多困難都好,改變還是可以發生的。」
「我只會令你失望………」
「曾經是。」
「我也曾經答應過你會改過………」
「但我仍然愛你。」
章國業低垂著腦袋,肩背抽搐,地上瞬間出現兩灘水漬。
麥士朋牧師臨別的話一直縈繞於章國業的心裏,儘管至今他也懷疑麥牧師是否真的發過那樣一個夢,但他相信他是唯一真正關心自己的人。他開始不斷問自己還「要繼續下去嗎?」這個問題,雖然無法給出肯定的答案,但他似乎感到一種叫決心的東西在努力生長。三個月了,再沒有很強烈的掙扎下他守住了決心,儘管他真的阻止不了自己靠回溯犯案情境來手淫,但那種必須要犯案才能平復的躁動卻沒有出現過。對他來說,這樣斐然的成績簡直不可思議,他甚至有了重新整頓一切的想法,好好工作,儲一筆錢,然後搭飛機去瑞典探望麥牧師,告訴他站在他眼前的是個新生的人。
直到今天………
沙田國貿廣場的設計正是章國業心中的樂園,男女廁各設於通道一端的梯間,靠後梯的是男廁,前梯亦即近電梯大堂那邊是女廁,而弔詭之處在於每三層樓用的是同一號的鎖頭。章國業留守的貨倉內當然備有男女厠的鑰匙,換言之三層樓的男女厠他都可隨意進入。這大廈連半個像樣的女人也沒有,自然沒有給他造訪女廁的原動力,他今天只是為了拿取其他樓層男廁內放的厠紙才走落一層。厠紙沒給他找到,出來的時候卻給他遇見那年輕的盲妹。霎時間,他腦裏潮湧出各種設想-----偷看盲妹的裙底會不會比較容易呢?她如厠時豈不能夠直接從前方的門底伸頭近距離偷窺?為什麼從未見過她?如果她是在這裏工作的,那麼以後………
魔童倏然拔腿跑回樓上的貨倉,用慌張的力度呯然把門摔上,然後蹲在門後猛扯自己的頭髮,狀若瘋狂。
「耶穌基督啊,求求祢不要再讓我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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