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最後一天,氣溫徘徊於31至33度之間,暑氣逼人,不過還算不上這炎夏裏最難熬的時候。
豆角趴在村口的地上,跟人一樣大的腦袋擱在兩隻前爪之間,舌頭軟軟掛在嘴外,鼻子有一下沒一下的翕動,沒有神氣的眼睛左瞄一下、右瞅一眼,活像個諸事不順的老頭,又或像個連爭風呷醋勇氣也欠奉的小男人,與站在牠身旁散發著春風駘蕩氣息的金美大相逕庭。豆角悶頭地想:金美今天大概又是等那個騎大鐵馬的外來傢伙了;為什麼每次等那傢伙,金美身上都會有種不同往日的氣味?
豆角始終對永越京保持著苛刻的戒心。
金美今天穿了淺黃色無袖麻質襯衣、米白色褶腳短褲和綴了粉紅色邊的白球鞋,當然少不得招牌的雷朋太陽鏡。不過與平日不同的是沒掛那只大布袋,而是挎著一只輕巧得多的小手袋,這是得益於不用帶盲人桿-----只要是跟永越京外出便沒有帶盲人桿的必要了。
站了一會,便有幾個出入的村民同金美和豆角打招呼了。豆角只敷衍性搖兩下尾巴,金美則借傾談來沖淡心中的緊張。村民們當然不會知道金美今天是懷著甜蜜憧憬的心情準備外出慶祝生日的,雖然明天才是正日,但為遷就永越京的休班日子,唯有提早一天慶祝。話說回來,金美明天也有她的新挑戰要應付。
當威灑的引擎聲還在很遠的地方傳來時,金美的心跳便變得不一樣了。
豆角彈起來朝遠方的氣味吠叫一聲,然後繞著金美的腳打轉。
「知道了啦豆角,我知道永越君要來了。」
話聲剛落,永越京的身影已現於眼前。如果金美看得見的話,當會為鐵馬上這樣一個英姿颯爽的男孩多添幾分著迷。
「金美,等很久了?」
「只一會兒。」
接著,金美冷不防永越京執起自己的手捧接一物事。
「金美,」永越京的聲音好比陽光那樣灼熱,「這是我送妳的生日禮物。」
金美幾乎一下子便猜到手中質感光滑堅硬的東西是電單車頭盔。她略感意外,內心的喜悅也因為超出預期而更大,「是頭盔…什麼顏色的?」
永越京支吾一下,才語氣腼腆道:「酒紅色的,和我的一模一樣。」
金美臉上一陣微熱,低頭撫著頭盔喁喁的道:「這個…會不會很貴?」
「妳喜不喜歡?」
「喜歡。」金美連忙點頭,生怕引起誤會。
「喜歡就好。這只頭盔是美國貨,有很好的保護性。」永越京說著殷勤地為她套上頭盔和調教襻帶,「以後我會把它帶在車上,那妳便不用那麼麻煩拎著出入。」
「不麻煩……」她的聲音像蚊子一樣細。
「再說吧。」永越京輕敲她的頭盔,「會不會太緊?」
「我覺得可以。」其實這頭盔的重量得好好適應,「永越君今天準備帶我去哪兒玩呀?」
「當然是好玩的地方!」
「是不是要保持神秘?」
「對,要保持神秘。」永越京扶著她的手示意上車。
「很遠的嗎?」金美以出發旅遊的愉快心情熟練地騙腿騎上後座,並自然不過地扶著永越京的腰側。
「算遠。」
「哎呀我可沒帶乾糧啊。」
「哈哈,到了那裏會有好吃的東西呢。」永越京空扭一下油門,「坐穩了?」
「係!」金美逗趣地模仿日本人的應答。
「出發喏!」
豆角看著隆隆開走的鐵馬,使勁噴一下鼻,擺擺腦袋的踱回村裏。
金美和永越京開始約會已有兩個多月了。
就像一般彼此有意的年輕男女,他們先從煲電話粥開始。金美接到永越京的第一通電話是在isquare偶遇的次晚,比她預期的要快,又較她渴望的晚了一些。怎樣也好,當手機中傳來他第一聲的喂便已教她有觸電的感覺。然而她又很吃驚地發現昨日建立了的熟稔感竟像洗刷一空,即便隔著手機那份拘謹叫雙方都感到手足無措,好像在無聊的酒會裏跟初相識的人找不到合適話題。幸好他們均無放棄,哪怕大家說出的話都顯得零碎而生硬,但畢竟是讓對話持續了下去。熬過了這奇怪的不自然後他們很快便重新找回那遺失了的熟悉感,拘謹的味道也漸而消失。
一旦找回節奏,他們對傾談的熱情便一發不可收拾。金美彷彿有無盡的話排著隊要找永越京傾談,她亦感應到永越京如是。金美以往也愛跟朋友煲電話粥,當中有一兩個甚至是男同學。但不管當時有沒有那麼一點點的曖昧情懷在其中,那動心的感覺也不可相提並論,何況當時年紀小的心事作不得準。她只知道,此刻永越京帶給自己的撩動是從未感受過的,那種實在又虛幻、刺激又迷惘、如在雲上又令人窒息的感覺宛如墮入迷夢。
不用任何人告訴她,她都知道這叫戀愛的滋味。
永越京的工作時間並不穩定,因此他的來電時間也甚為飄忽,有時在白天,有時在傍晚,有時在睡前。這種不確定製造了有心人的更多顒望;不知不覺間,金美變得成天掛心手機有沒有響,生怕錯過任何一通他的來電,只要一聽見設定了專屬永越京的鈴聲響起便會不由自主緊張、心跳,好比聽見了得獎的宣佈。由於總是永越京主動來電,至少為金美減去一種自信心不足的障礙。所以金美越來越容易與永越京進入狀況,傾談流暢,甚少有冷場。說起來金美特別愛聽永越京給她講野戰運動和鷹爪翻子拳的事,也許這樣可供她更容易幻想心上人威風凜凜、矯健敏捷的英偉模樣。而她則特別愛講關於盲人的烏龍笑話,自娛的背後似是有一點以退為進的意圖-----讓對方一直記著她是盲人這個事實,總好過以後忽然發現其實接受不來。
儘管他從未表示過想更進一步。
撇開身體的缺憾不說,作為女孩子金美的困惑正正是戀愛必然附帶的煩惱。客觀而言,永越京的表現絕對是「友達以上」了,就算警務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他依然沒有忘記抽空給她打一通電話,哪怕只能匆匆兩句問候或說些注意冷暖的話,足叫她窩心得晚上抱著阿童木含笑入睡。此外他更是多多諸如順路經過之類的拙劣藉口經常地騎著那寶貝古風電單車為金美管接管送(所以金美對坐電單車尾已駕輕就熟了),如此的殷勤如果說無涉追求未免自欺欺人。然而這段關係卻一直膠著在「戀人未滿」的古怪狀況。金美不明白,她可以習以為常搭著他的肩膊而不會感到雙方有什麼不自在;她可以放心跟他到處闖蕩找好喝的哥薩克手磨咖啡;她也可以理所當然地與他結伴聽演唱會或進戲院,可無論他們的靠近多麼類同於一對情侶會做的事,彼此的言笑和微細的距離中仍彷彿有一道無形的牆妨礙著更進一步的可能。金美有理由相信這是因為她的失明所至,但既然這樣他何苦不走開一點呢?
有好幾次,金美差點打算放棄。
幸而她有二嬸這個軍師。據二嬸的分析,永越京毫無疑問是個不善於處理情感的人,而且謹慎又內斂,加上戀愛經驗值接近零(永越京透露過從未有過正式的戀愛經驗),所以才導致因為太過慎重其事而不敢開口。儘管這樣,周慕霞卻認為只要待爆發點出現,他始終會有表白的一天,尤其他保持著這麼積極地找金美。但畢竟傷健有別,周慕霞也認為不妨靜觀其變。時間可以讓人真正明白想要什麼和不需要什麼,時候到了,每件事情自會有它的答案。
金美但願二嬸是對的。
威灑歡快地跑在寬闊的柏油路上,像一吻海豚在水裏的敏便。夏日的陽光與風吻在肌膚上,造成掃開煩惱的化學作用。金美喜歡每次入彎時重心傾側的慣性,她已懂得如何輕鬆配合。而從手中的觸感,她知道永越京是與自己同步作出輕拗上身以作抗力,如同合拍的舞蹈動作。金美嗅著簇新頭盔內的皮革氣味,偷笑著幻想自己和永越京翩翩起舞。
車行五十分鐘後,永越京掀開面罩大聲宣佈:「我們快到了!」
這時金美才覺腰有點痠。她聽到輪胎開始輾在沙石路上,空氣中也多了植物的氣味,估計已進入了某處郊野。也許怕她不安,永越京主動戳破神秘告訴她這兒是粉嶺的龍躍頭。
「我們今天的目的地叫紅花莊農場,是我朋友兩公婆打埋的。」
「原來永越君有朋友是農夫啊。」
永越京笑言:「一對很懂搵錢的農夫。」
他們停好車後還需步行一段林間小路,踩在落葉上的聲音為這段路程平添了幾分刺激性。當金美再感覺到灼熱的陽光照在身上時,一把剛中帶柔,予人頗有歷練味道的男中音由遠至近向他們招呼:「阿京,Luara剛催我打電話問你怎麼還未到呢。」
永越京替金美介紹來人便是他的農場主朋友阿忠。金美主動先遞出手----這是身為盲人在社交禮儀上的小小心得,避免了不必要的尷尬----她感到對方的力道恰到好處,應該是個世故又好客的人。
「因為今天是星期二,我們紅花莊農場算是給你們包起了!」農場主人說。
「接下來你會不會提到最低消費這樣的字眼?」永越京賣熟地嗆他的朋友。
「不要在新朋友金美面前講得我像個市儈佬。金美哦?」
金美不懂應對,以笑混過去。
稍後的時間永越京告訴金美阿忠本為地產經紀,不過早幾年在一次裁員潮中吃了肥雞餐,後來便與老婆合力開發了這紅花莊農場。永越京特別強調他們並非什麼厭倦了都市生活而投身田園的清逸情操,而是覷準了這是一門可堪賺錢的小生意。假日的時候這爿農場會辦許多田園美食一日遊活動,賺的錢比日曬雨淋在街上央人買樓還要多。
「這個農場的面積其實不算大,主要是四塊比籃球場大一點的耕地,不過每塊田他們都劏開十幾幅租給城市裏的人,等他們假期時來打理。那些人各自種自己想種的東西,所以看上去每塊田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難看死了,給真正的農夫看見一定會搖頭嘆息。不過我們今天來是為了這裏的兩個磚窯,如果妳試過用磚窯燒的食物一定會同意是非常可口的,尤其是燒……」永越京心意一轉道,「妳猜猜我們今天會做什麼好吃的東西?」
金美積極碰運氣,但都估不中。
「我還是開估吧,」永越京興致甚高的說,「我們會烤一塊薄餅,然後把它當作妳的生日蛋糕好不好?」
「好哇!」金美真心覺得這心思有趣,「可是永越君曉得怎做薄餅嗎?」
「我們有導師嘛。」
說曹操,曹操到。永越京所說的導師便是農場女主人Laura,Laura聲線熱情開朗,似乎天生是個當前線銷售的人才,事實上她從前是個業績不俗的保險經紀。她和老公阿忠一樣,對金美的盲人身份沒有什麼矯情的表現,憑這一點便已足夠讓金美喜歡上他們和這個農場。認識過後,Laura拉起金美的手引領到主屋與窯爐之間的空地,耐心為金美說明木桌上已準備好的每樣食材,並講解製作步驟,使金美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某個烹飪節目中。
不過這烹飪導師未幾便被她的老公喚開了叫,只留下手寫的食譜給永越京依樣畫葫蘆。金美聽出了阿忠的語氣中有叫老婆別當電燈膽的意思,臉不禁微微一紅。
「這樣啊……」永越京的聲音卻沒有什麼不自然,「好啦,金美,我們先來搓麵粉。哈,要壽星女也一起幫忙製作自己的生日蛋糕會不會很過份?」
「原來你也有這份覺悟啊?」金美笑說,「不過壽星女也很想參與呢。這樣講你的良心是否好過多了?」
「為什麼我好像覺得更無地自容了?」
言笑間,永越京按圖索驥兌出了麵糰,金美幫手搓揉,然後忽然聽到永越京宣布:「我有個好消息呢!」
「…什麼好消息?」金美的反應慢了一拍,因為永越京的手不知是有意或無意的多次碰到她的手。
「昨天我接到總部的通知,他們選中了我參加WPlPSC。」
「WP…什麼?好長的簡寫啊,是什麼來的?」
「全稱是世界警隊實戰射擊賽,全世界會有三十多個國家的警隊派員出賽。這是兩年一度的比賽,今屆會在十月於德國慕尼黑舉行,我們香港警察一共派出十二人過去。」
「哇!好厲害!」金美興奮大叫,「意思是永越君將以香港警隊神槍手的身分出賽德國?」
「沒錯。」
「可是現在才通知你?還有幾個月便十月了。」
「其實我一早已進入遴選行列了,總部是以燒槍成績總分讓我出線的。」
「總之永越君是了不起的神槍手喏!」
「對,我是其中一名神槍手!」永越京興奮之餘乾咳一聲,大概覺得自己最好謙虛些,「不過在全世界的高手雲集下,要突圍而出肯定不容易呀。」
金美想了想,關切問道:「輸了會不會降職?」
「當然不會…」永越京難為情道,「因為我已經是最低級的了。」
金美用肩頭撞撞他,「那便沒什麼好擔心了,勝敗是次要,能見識這樣的世面無論如何是賺到了。不要給自己任何壓力啊知道嗎。」
「我的樣子像很擔心嗎?」
「喂,別欺負我看不見。」
「我沒什麼壓力,也根本不覺得有什麼好擔心。」永越京語氣中有一種無奈,也許是為自己的常常失言感到生氣,「不過無論如何我會記著正面王金美的訓言!」
「乖。」金美悄悄的美滋滋,「我也有個好消息呢。」
「真的?是什麼好消息?」
「記不記得我早陣子提過,失明培助協會說有個新的慈善基金會需找人當點字翻譯員的事?」
「記得,妳說那基金會準備大量製作消閑性的點字書。」
「我得到這份工作了。」
「真的嗎?」永越京與有榮焉地拉起她的手搖晃祝賀,「恭喜妳,妳應該非常期待得到這個機會吧!」
金美脈搏驟亂,「多謝。我聽到他們選中了我後也興奮得大叫了出來呢。」
「哦,所以妳說明天沒空就是這個原因?」
「嗯。」金美說,「他們那邊很急,要我明天便上工。」
永越京將切好的材料和芝士鋪在已擀好的餅底上,「也在尖沙咀上班嗎?」
「不是,我要到沙田的石門工業區上班呢。二嬸替我查過了,說是在第一城旁邊,我可以坐巴士再轉搭綠巴。」
「石門嗎…」永越京的高興好像被澆熄了大半,「從妳家去石門相當遠呢,車程加起來恐怕要兩小時,這樣每天來回會不會太累了?」
「坦白講我也覺得是有點遠。」金美也不掩飾心中所覺的美中不足,「不過你知道這樣的機會是很難得的,我不想因為路遠而放棄。我有信心可以適應得來,車程長我會聽聽歌打發時間,又或者在交通工具上偷聽別人談話也很有娛樂性呢。」
「真沒妳辦法。」永越京沒好氣地笑一聲,「我明白了,如果妳覺得可以的話我一定會支持你的。明天一早我先過來接妳吧,反正我返馬鞍山順路。」
「永越君,」金美自知口不對心地說:「我一星期可是要上五天的班,你不能天天這樣從油麻地開那麼遠的路來屯門接我,你不嫌遠我也怕把你累壞呀。你知道我是可以獨立照顧自己的。」
「不打緊啦,」永越京連忙說,「我會懂得分配時間,而且若要辦案我也不能過來呀。」
「可是……」
「妳忘了嗎,開車是我的樂趣,難得有開長途車的藉口,我求之不得啦。」
「唉,你真是無可救藥的車癡。」
金美說得好像不以為意,心裏卻偷偷氣結。為什麼他就不能直接說出是想多一點見面的機會?為什麼他不講是心疼自己長途跋涉,而要端出這種寧可把對方的重要性矮化的可笑說法?假如單單只是管接管送還可以牽強解釋為他不過是太熱心助人,然而一事一情,這些時日他的所有行為和表現加起來其實已很清楚說明他的真正心意了。可惜他總是有所保留,彷彿為自己畫下一個不准踰越的圈圈,使彼此的距離永遠在一步之外。
薄餅的原形已弄了出來,永越京引領金美把薄餅端到磚窯前。金美感到面前略為升高的溫度和聽見窯內柴火燃燒的霹啪聲,很是新奇。在永越京的幫助下她把薄餅送進窯膛裏。
「二十分鐘便有得吃了。」永越京說。
然後兩個人像傻瓜一樣站在窯口前等待。
「金美,快想想生日願望要許什麼願。」
「哦。」
「想好了別說出來,不然就不靈了。」
「知道。」
不久後窯口便飄出令人垂涎三尺的烤香了,也引回阿忠兩夫婦。四人興高采烈地把香氣撲鼻的薄餅出爐,永越京接過早叫Luara準備的生日蠟燭插在餅上點起。儘管意義大利薄餅代替生日蛋糕有點亂來;儘管這一天還不是正式的生日,但聽見自己喜歡的人帶頭唱起了生日歌,金美便有沐浴在幸福裏的感動。她交握兩手,低頭許下這一年的生日願望。
願喜歡我的人告訴他喜歡我。
薄餅沒用上什麼了不起的材料,但金美認為這一生都不會吃到比這更好吃的薄餅了,而且還有Laura為他們泡的洛神花茶,與薄餅是相得益彰的美妙相配。
首次接觸洛神花茶的金美非常好奇,於是順水推舟差永越京帶金美過去洛神花圃逛逛。永越京把對洛神花的所知現學現賣的告訴金美,又拿了一些醃漬過的洛神花瓣給她吃。金美一試傾心,嚷著要帶一些回去給二叔二嬸吃。
之後永越京帶她在農場內四處遊蕩,玩玩阿忠自建設的鞦韆。後來發現樹下不知怎的躺著只風箏和線轆,永越京便興致大發地拉著金美跑到不遠處的高地上。金美萬分期待地聽著這個大男孩奔過來跑過去的很努力地把風箏放到天上去,自己也不禁隨聲為他吶喊加油。終於她聽見他成功的呼喊,然後手裏便多了牽制風箏的線轆,那從上而來的拉扯感讓她情不自禁地張嘴大笑。因為怕她摔倒,永越京一直握著她的一隻手腕,教她的心也像被綁了絲線的收收放放。
風箏的影子落在兩張笑臉上,這麼近,那麼遠。
「累不累?」永越京問金美。
「一點點。」金美自覺今天玩瘋了,但其實不怎麼覺累,不過倒覺得永越京應歇一下。
「等一會就要日落了,要不要……」提防說錯話的意識突然介入,永越京連忙斟酌一下用詞才說下去,「感受了日落才回去?」
「咦?這兒可以看到日落嗎?」
「看不到地平線,但可以看到鹹蛋黃慢慢沉落山後。」
「是啊…」金美不自覺地仰起臉,為心裏的那幅圖畫神往不已,「太好了,我們就一起看過日落才回去吧!」她故意用「看」這個字。
「人們說每次日落都是不同的景色,妳信不信?」
「信。」金美伸出食指在空中打圈,「就像你不能看見同一條河是不是?」
「想不到妳會聯想到哲理上。不過我也相信不會有一模一樣的日落,因為不會有一模一樣的兩朵雲嘛。」
「取巧。」
「總之,」永越京認真一下語氣說,「我會為妳描述看見的一切,讓妳也和我看到同一樣的景色。」
「你想當我的眼睛嗎?」金美為這問題的大膽而心弦一盪。
奈何永越京卻沒有接話。突如其來的沉默使金美狼狽地胡亂吐出另一問題掩飾困窘,「永越君還沒告訴我你的生日日期呢。」
「我的生日?」永越京又若無其事地說:「想投桃報李嗎?」
「快說嘛。」
「十二月九。」然而說出答案後永越京又似是無奈地輕歎一聲,「不過我基本上都不慶祝生日。」
「為什麼?」
有好一會,永越京居然又莫名其妙沉默起來,但這一次金美不再急於打破沉默。她用心諦聽,發現他的腳在地上沙沙的磨擦,顯然在抗衡內心的某些猶豫。她耐心等著,知道若開口追問,他努力積聚的決心便會潰散。她不知道信心何來,只直覺相信自己著意的這個男孩是有心事的人。結果證明她是對的,永越京停止擦地,終忍不住吐心結。
「由七歲那年的生日開始,我真正明白最親的爸爸媽媽和妹妹他們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生日會裏了……」
「永越君……」
天色仍保持著迷人的碧藍,雲淡淡拖曳在天上,彷彿驅趕着歸巢的野鳥。永越京首次說出家中的悲劇,聲音裏沒有濃得化不開的哀愁,反而似是在轉述一則別人的故事。
但金美一下子便聽出,這是他心裏深深扎著的一根苦柱。
「自從我明白了他們再不可能回家後,生日對我來說便變成痛苦的紀念。我無法再因為生日而興高采烈,因為生日這兩個字令我必然想起生我的母親,然後便是爸爸和妹妹。如果有人叫我吹蠟燭前許一個願望,我知道我必然會祈求不用失去他們,儘管明明知道這願望不可能實現……」說到這裏,永越京收藏傷感的努力已化為烏有。
「京……」
「所以我很佩服妳。」永越京兀自搖頭,輕輕苦笑,「妳也有妳的傷痕和無法彌補的遺憾,可是妳卻可以這麼豁達的擁抱生命。」
「你也可以做到。」
「我無法做到……」永越京的聲音已像是被浮沙咬著的人,「說真的我也很奇怪為什麼會做不到。小時候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相信他們真的死了,但相信不等於接受,我無法接受好端端的就失去他們。不知怎的,為了勉強接受事實我選擇怪罪爸媽不帶我回日本,也把氣出在公公身上。現在回想當時若不這樣扭曲道理真不知可怎樣度過那痛苦時期。然後我發現雖然明明知道怪罪他們是不講道理的,卻無法把恨放下……」他深吸一口氣,顯然在抑止內心的波濤,「我怎麼能恨爸爸媽媽呢?或者妒忌妹妹能在天國獨佔媽媽呢?我為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然後慢慢的我已經分不清那份恨真實些還是那份愛真實些。我很迷惘,我的生命有一個無法填補的洞,好像所有努力都只是建築在薄弱的基礎上;或者說我永遠不會忿氣,因為就算我多麼努力地活著,哪怕幹了拯救地球的偉大事情,也一樣換不回他們任何一個。」
金美極力忍著感觸的眼淚。
「有時我真的很討厭自己心裏住了這麼一隻無病呻吟的怪獸。其實我的命運已經不錯了,有這麼了不起的公公養大我,現在又有一份充滿意義的工作,有什麼資格不知足呢。可是做人偏偏不是一加一等於二的算式,就等於我永遠無法計出失去所愛的人的痛苦有多沉重。也許因為怕失去,我變得不敢爭取。我能夠用最周全的方法保護一件物件,但若是一個人,我便不可能保證什麼了。」永越京停頓一下,聲調下降一級續說,「假設我愛上一個人,她可能離我而去,可能用最大的背叛傷害我,甚至可能遇上可怕的意外,然後我便得再次承受被剮去一塊心頭肉的巨大痛苦,我實在……」他忽然發出自嘲的笑聲一拍大腿道,「我這人真是,竟然在妳生日的日子講一大堆如此掃興的話。」
原來如此……
金美很驚訝,但並非因為身邊人這份心事,而是為自己內心此刻的平靜感到驚訝。彷彿看清了困難不過如此的放下心頭大石,金美不知哪來的信心認定可以迎刃而解。她心明如鏡,同時亦像面對著需她保護的孩子那樣爆發出母愛的力量。如果說永越京心裏扣著一把鎖,她決意讓自己成為解開它的鑰匙。而她這樣做的出發點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為自身謀幸福,甚至可說只是單純地不忍看見他自囚於蹤枷鎖中。至於該怎樣做沒有人可告訴她,也大概不存在可說出來的方案。但神奇地,彷彿在某種靈犀驅動下,她伸出手,問他:「京,我可以摸你的臉嗎?」
她感應到他的錯愕,但沒被拒絕。
金美看不到天空的顏色已在不知不覺間染紅了,也看不見山坡上的芒草被風吹動的曼妙波浪,不過即使她雙目能視,這刻也分不出心來注意週遭的事情,因為她將所有心思全放在掌上的觸感----他的臉額比預期中燙熱;他的耳廓、髮腳、顴丘、鼻翼、眉角、腮邊以至下巴的棱角,一一化成如同編碼的憑據,在她心裏雕出一張深刻的臉。她觸摸得如此的仔細,以致每一分的接觸如同心意的輸送和接收。在這微妙的交流中,她肯定喚醒了他的某種迷惘。
你不應該孤單。
一隻手蓋上了她的手,雙雙停留在他的嘴角。如果時間可以就此停住,金美但願一刹天涯。接著,她聽見永越京恍如初醒的聲音:「我是否嚇著妳了?」
「沒有。」金美反過掌心,如蔥的手指扣進他的指間,「就算我沒法子驅除你的痛苦,至少能明白它們。」
「我……」
「永越君,」金美迎著風吹來的方向,「太陽下山了嗎?」
「呃,差不多了,太陽已變成鹹蛋黃了啦,雲也被染成紅色了-----」
「你要不要金美當你的女朋友?」
「金美……」
兩人的手仍握著。
倏地,他聽見永越京朗聲問道:「金美,妳可不可以當我的女朋友?」
金美像綻放的晨花徐徐展開笑容,紅霞映出她的臉一片通紅,分不出有幾分是出自羞赧,「好吖。」
原來生日願望真的可以很靈。
。
石門工業區規模不大,只有區區十棟建築物,過半屬於純倉儲用途的倉庫大廈,但卻又對比強烈的摻有幾棟巍巍的玻璃幕牆工商大廈。金美上班的地方正是其中一棟美輪美奐的「沙田國貿廣場」裏。
金美得到男朋友永越京送抵門外,以滿載幸福的心情準備迎接人生中的新挑戰。基金會的辦公室設在八樓,儘管是完全陌生的地方,金美也易如反掌地找到目的地。新工作第一個遇見的人是開門給她的中年女人,她讓金美喚她徐小姐,是基金會的總幹事。金美發現兩件事,一是這個作風有點急躁的徐小姐只是因為等她上工才會在這兒,平日是不會來這辦公室的;二是這工作的地方尚有其餘兩位全職人員,不過他們要待至下星期才能上任,換言之這星期裏金美只能一個人摸索新環境和工作。她不明白怎會有這種奇怪的安排,不過當徐小姐不放心地問她能否應付得了時她想也不想便用肯定的口吻表示不會有問題。
金美覺得這樣的挑戰其實更有意思。
驚整個上午的密集式工作講解和幫助摸索環境後,徐小姐終於覺得滿意地提出一起外出午飯的建議,並表明飯後需趕往別處處理其他事。金美一心答謝對方的幫忙打算請客這頓飯。於是她們離開辦公室,在等電梯期間,金美才得知原來徐小姐也是弱視人士,只餘兩成的視力。同是不幸人,當然有額外的親切感,話題亦自然源源不絕。而在互訴不便與心得期間,她們並不知道一雙眼睛在走廊盡頭的防煙門後,透過罅隙一瞬不瞬地盯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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