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貢清水灣俱樂部高爾夫球場A區果嶺。
兩台高球車無聲停在四季常綠的草地上,後頭急步尾隨的兩名球僮各拉著插滿球桿的名貴球袋,卻不見他們滿頭大汗或形相狼狽,使這裏的畫面永遠維持在優雅的恬靜上。
先停下的那車利落地跳下一年輕身影,一身講究高球服的男孩將帽舌推高少許,紅潤的臉色和優遊不迫的神情以及他依舊帶著的那點張揚的目光。他是巢家杰,如果不知道,很難相信他正身纏後果嚴重的官司。
後面那車也下來兩個男人,身形高大粗壯但予人一點笨重感覺的那個叫蒙英偉,洋名Antony ,48歲,是名專攻刑事案件的執業大律師。不過蒙英偉的執業年資只有短短五年,這是因為他乃半途出家,十年前才重執書本修讀法律。儘管如此,由於轉身成為大律師前是個官至高級督察的警察,憑藉多年的前線警務工作經驗使他擁有一般學院派沒有的廣闊視野為客戶審視案情,從而往往能做到功力悉敵,出奇制勝的效果,名氣自然不脛而走,代價是疏練體能至體重直線飆升。
不過再駿的千里馬也需要命中的伯樂。緊接蒙英偉下車的老者名叫孫載義,縱已六十有三,滿頭華髮,但身子敦實精神矍鑠,予人仍很精力充沛的感覺。他架著招牌的圓形玳瑁框茶色眼鏡,笑起來給人神秘莫測的不安感,而就是這副笑容每每在法庭上使對方腦袋發僵,以為自己剛剛說了一句無可挽回的錯話而自亂陣腳。孫載義是蒙英偉當見習律師時的師父,亦是他的伯樂。
孫載義來頭不小,除縱橫司法界三十九年經驗無與倫比外,更是唯一一個擁有法學博士J.D.銜頭仍會親身上戰場的資深大律師。他經手過大大小小的案件不計其數,當然現實裏不可能有長勝將軍,在庭上鍛羽的滋味孫載義也嚐過不少,但任何一個主控官只要聽見跟自己對壘的是孫載義心中首先升起的想法便是得聘請御用大律師才能旗鼓相當。這並非妄自菲薄,眾所周知孫載義不單實力強橫,更擁有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性格特質。引用某位他的手下敗將在酒吧裏幽怨的形容說話:孫載義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
一直以來,孫載義對公義兩字只會一笑置之。
由於巢家杰的父親巢安晟與孫載義是相識多年的球友兼撲克牌局的賭友,不管是基於情分或挑戰性以致利益上的考量,孫載義都不甘後人主動向巢安晟提出願意幫忙。事實上,當巢安晟得知孻仔弄出這麼個大頭佛出來後,腦海裏率先湧現的便是孫載義這個名字。
一切便順理成章。
然而弔詭的是,孫載義居然佔著茅坑不拉屎。事發至今已近一年,他竟然一次會也未同巢家杰開過,期間只有蒙英偉居中連繫,對巢家杰的諸樣提問回以的全是模稜兩可的答案,顯得對這案愛理不理。無奈孫載義的名字實在太有份量,而且高手出招大概不屑舞一輪無聊的劍花吧,於是巢家杰也叫自己隨遇而安,無論如何這頭老狼必然有他心中的一套算盤。
恐懼這回事拖長了便自然會麻木。開審前的這段日子,巢家杰抱著放一段悠長暑假的心情盡可能假裝忘記大麻煩的存在,而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全家人都傾向相信他是無辜被牽連的說法,特別是母親符敏琪,簡直是行使著任性的態度來為他護短;一改平日事事教訓總覺得他沒有一件事是做對的對待。巢家杰慶幸之餘在想,也許母親在心底深處清楚不過這個兒子幹了什麼好事,只是因為太震撼而拒絕承認而已;又或者為了名聲與尊嚴不能不孤注一擲否認到底。這便是上流社會對所有羞恥事普遍採用的掩耳盜鈴面對方式,當事實太強無隙可辯解時,還有什麼比抵死不認更能自欺欺人?無論母親是否如此;無論父親的小罵大幫忙是否出於某種愧疚的補償;無論家姐的忽然苦口婆心和大哥的刻意送上關切是否迫於無奈,巢家杰也很享受這種一家人同氣連枝的感覺,以至於他甚至覺得桶出這麼大的漏子未嘗不是好事。
說回蒙英偉忽然通知巢家杰孫載義見面的要求,還意外地約在高爾夫球場上。醉翁之意當然不在酒,孫載義絕對不是為了打球而來的。終於要談官司的事了,巢家杰不禁有些緊張,但直覺告訴他孫載義揀在藍天綠茵中傾談的大概會是好消息居多。
「Rex,」蒙英偉掏出摺著的小手拍印去額角的汗珠,天氣其實一點也不熱,不過他就是過多汗的人,「晟哥告訴我你的球技已青出於藍了。」
「爹哋真的這樣講?」巢家杰客套地搖手否認,「你一定是誤會了他的意思,他最愛講反話來取笑人。」
「少年出英雄,如果有實力就不必謙虛。」孫載義溫厚的笑道,像一個平易近人的老爺爺。
但巢家杰可不這樣認為,雖然剛剛在會所大堂的小酒吧晚上已正式握手認識了,可那份侷促感卻不見褪去的跡象,而且有種很怕在這資深大律師面前講錯話的無形壓力,就像美國總統或英女王站在面前,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到泰然自若一樣。幸好孫載義一開始便用了「孫Uncle」這自稱,使巢家杰至少可在父親世交的這份上摘取一些親切感抵銷那莫名的怯意,「孫Uncle別給我墊得太高,跌下來會很痛的。」
「口才不錯。」孫載義茶色鏡片下的眼睛瞇成月牙狀,「來場打賭如何?」
「孫Uncle,我肯定不是你的對手。」對自己的律師主帥巢家杰當然有知其底細的需要。孫載義除了法庭上的彪炳戰績外,另一廣為人知的強項便是高爾夫球。他在這跟人打賭一萬元一個洞的時候,巢家杰尚未出世呢。
「不是跟我打。」孫載義指指蒙英偉說,「你跟Antony較量,輸的那個待會稻風(會所內的日菜館)買單。」
「真佩服你了師父,誰勝誰負贏家都是你呢。」蒙英偉豎起拇指笑道。
「我永遠不會生厭當贏家的滋味。」老律師把目光從徒弟身上移到客戶的臉上,「Rex,接受這挑戰嗎?」
「樂意之至。」
此時球僮已放好球了。既然是場賭局,二人便認真地擲毫決定先後次序。巢家杰先發,他告訴球僮要14號桿,沒怎麼磨蹭便瀟灑地把球遠遠打了出去。在行家眼中,巢家杰的揮桿姿勢有幾處毛病,但他的球還是做出了漂亮的拋物線,如無意外應可在標準桿內完成第一洞。
「獻醜了。」蒙英偉也揮出他的第一桿。論姿勢他一點沒被宏碩的體型所窒礙,動作近乎完美,可是偏偏高爾夫球的落點卻較對手遜色得多。
「竟然差這麼遠!」蒙英偉一臉在意,不過是否裝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看來我的荷包要大出血了。」
孫載義兩邊也不給評語,亦不甘只作觀眾。但較巢家杰驚訝的是他向球僮要的竟是8號桿,這麼小的桿頭根本不適合打遠程球,難道這便是高手的與別不同?然而孫載義打出的一球和蒙英偉不相伯仲,令人失望。納悶之際,蒙英偉湊近巢家杰以明眼人的身份道出箇中所以,「這球師父是故意不打遠的,否則萬一打出hold in one來就麻煩了。」
高球場上有一套貴族的傳統,凡首洞一桿入洞的叫「hole in one」,之後的十七個洞一桿入洞才叫「老鷹」;誰打出hole in one,休息站上的服務生便會打響銅鐘祝賀球手,而球手得請場上的所有人喝一杯以作同慶。
巢家傑雖然對這老叟能否輕易打出hole in one抱有懷疑,但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孫Uncle打算在這裏談我的案件?」
「跟聰明人說話總是令人愉快。」蒙英偉轉面和他的師父交換一個眼神,回頭對巢家杰說,「麻煩你暫時把手機交給我。」
不用問,這是為了防止這裏的談話外洩。
儘管巢家杰對這樣的要求極感愕然,但只考慮了一秒鐘便如言照辦。比起這點冒犯,商談正事的重要性足以蓋過。
蒙英偉連同自己的手機也掏出來一併交給球僮,著他們先把高球車往前開去。手機是設定了密碼鎖的,巢家傑倒不怕被偷看手機內的東西,只是被這措施搞得有點緊張。看著兩台高球車漸行漸遠,他快速在心裏預測了多種可能性,卻始終沒底。
三人閒庭信步,遠觀十足的寫意。
蒙英偉掀開序幕,「尚有不到半年便開審了,心情如何?」
巢家杰想了一下回道:「我不知道應不應用拭目以待來形容,不過有時我會希望這件事一直的拖下去,有時又想快點來個了斷,很矛盾呢。」
「正常的,」蒙英偉同情又理解地說,「等候審訊從來都是精神折磨,尤其是這麼長的時間。」
巢家杰心忖,如果這樣特意會面為的只是訪問心情,那便真的要好好考慮另聘律師了,於是採取主動向孫載義問道:「孫uncle,你看我這案子怎樣?」
似乎在留神海景的孫載義聞聲看了巢家杰一眼,反問他:「你擔不擔心?」
「坦白說當然擔心,不過有孫uncle你代表我,最後一定能化險為夷的是不是?」
「你真的這樣認為?」
「啊?」巢家杰看看蒙英偉又看看孫載義,兩人嚴峻的臉色讓他心感不安,「孫uncle,難道不是這樣?」
「這場官司,」孫載義輕描淡寫,「從牌面看你們已輸掉八成。」
「八成?!」巢家杰的心猛地一沉,「怎會這樣?不是說-------」
「Rex,冷靜。」蒙英偉輕拍他的肩頭,「先聽聽我們的分析好不好?」
巢家杰強遏心中的沮喪點點頭。
「警方手上那段片師父認為不難對付,單獨而言這段片甚至證明不了什麼。另外你們五人的口供上什麼也沒有招認是很有利的部分。至於X小姐的證供更加脆弱,極其量只能釘死首被告李嘉麟一個。」蒙英偉頓一頓,用手帕拭汗,「問題在那個叫Carly的第六被告身上,她是關鍵,她的招認供詞串通了整件事情,再加上警方找到那個賣迷姦水給李嘉麟的古惑仔,使Carly的證供成了一份完美的供詞。」
「她口講無憑!」巢家杰急道:「而且由始至終我沒跟她接觸過,難道我不可以獨善其身嗎?」
背著手的孫載義仍然用平靜的語氣道:「你這裏是兩個問題,我先解答你第一道問題。你對高院的審訊制度有多少認識?」
巢家杰事前當然探尋過有關資料,不過在孫載義面前不敢托大,「一知半解。」
孫載義滿意地點點頭,然後遞個眼色著徒弟代為說下去。
「香港的司法制度是四級法院制,」蒙英偉以講者的口吻道:「而只有高等法院行使陪審員制。正式開審前我們會先作一個俗稱抽豬仔的程序,即是說遴選出七名陪審員,而你們的命運便落在這七個陌生人手裏。」
「這些我都知道。」巢家杰焦心如焚。
「問題是,」蒙英偉的語氣忽然加重,「資訊科技一日千里,到了今天,即使只是一個普通不過的人,只要有心便可輕易把他起底,更何況你是巢安晟的孻仔,任何一個人單單從網上就可以透過數不清的途徑去認識你和閱讀你的過去,以及這案裏你的其他四位朋友。恕我直言,假設我是搜尋者,我看到的會是許多你們在派對裏的瘋狂照片;許多女伴;許多煙酒;許多放縱的表現。而這些得到的印象還會因為你們是五個人而互相加乘,總括而言你們會被認定是一群生活浮浪、思想墮落的二世祖。希望你別介意我這樣形容。」
「你意思是陪審員會因此產生偏見?」巢家杰不由得脫下鴨舌帽。
「有這種機會。」
「我們不可以要求法官下令不准他們做這種事嗎?」
「不用我們要求法官也會循例作出吩咐,但這種命令實際上是無法執行的。首先這種案件在社會上備受談論,消極點計根本不可能找出一個此前從未接觸過有關此案資訊的人,他們心中或多或少有了既有的想法;即使他們真的從未留意過此案,當成了陪審員後對你們這六個將要接受他們裁決的人,必然會有極大的好奇心想了解你們是怎樣的人。這很人之常情對不對?就算他們不主動去發掘。他們身邊的人也會按捺不住好奇而代為去做,最終還是會產生一樣的影響。」蒙英偉說。
「每個陪審員都會陽奉陰違?」巢家杰下意識質疑道,「若是這樣陪審員制度豈不失去意義?為什麼沒有人提出抗議甚至推翻這種玩法?」
「不是沒有人提出過抗議的,只是聲音太小-------」
孫載義忍不住插嘴道:「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就等於沒人可說清楚死刑到底應不應存在一樣。所以我們不要花時間討論這個制度,我只需要你明白一件事,七位陪審員代表七副不同的性格、歷練、觀點與及判斷力,他們之中不需全體皆對你存有偏見,但只要其中一個人有他的想法便有可能影響到其他人;而這樣的參數越大,不確定性的機會便越難預測。簡單來說,如果把勝負押注在陪審員的絕對公正上,那麼跟玩俄羅斯輪盤的分別只在於輪瓜內放的是多少粒子彈。」
巢家杰發現自己停了下來,忽然很奇怪手裏為什麼拿著一頂帽子,當記起這其實是自己的帽子時,又感到一股無處發洩的怒火令他渾身躁熱。
兩名律師也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這個恍似吃了記悶棍的年輕人,神情冷漠。
「因此我們必須假設陪審員對你們存有一定的偏見,」蒙英偉繼續說:「若果Carly和X小姐在庭上的作供沒出大問題的話,陪審團絕對有可能偏向相信她們的版本。」
「好吧,就算是這樣,」巢家杰仍不忿氣,「她們是兩把口,但我們是五把口啊,如果我們這邊的故事也立得住腳,所生的疑點利益不是應歸於我們嗎?」
「關於疑點利益是法學上一章很重要的課,」孫載義銳利的目光透過茶色鏡片直射巢家杰,但口氣卻是奇怪的溫和,「我們不可能,亦不應該指望未曾接受專業法律訓練的人能夠靠法官當場的指引便能正確拿捏其中的真義。而且你別天真了,有聽過什麼叫叢林法則嗎?」
「叢林法則?」
「在危機四伏的叢林裏,要生存,便得毫不猶豫宰掉任何遇見的敵人!」
巢家杰吃驚地睜大眼睛。
「通過某種渠道,我們知道第三和第四被告的律師去信過刑事檢控專員提出轉作污點證人的要求,不過沒被接納。」蒙英偉輕拍巢家杰後背示意繼續前行,「我猜李嘉麟也很想嘗試申請,但他的律師一定很清楚絕無機會。不過他們也出招了,接受雜誌訪問塑造是被壞朋友連累的既有印象。真虧他們想得到,有沒有用則見仁見智了。」
「這些混蛋……」巢家杰氣得踢翻腳下的嫩草,不過實際上卻不太感到意外。
蒙英偉說:「在這樣的案子裏,被告間争相出賣是司空見慣的事,尤其是大家都清楚贏面很難樂觀的時候,自然會退而求其次想辦法盡量減低需承受的懲處,這是人性。我看與其花精神問責朋友的不講義氣,不如好好盤算怎樣令自己成為叢林中的生存者還比較實際。」
「我要出賣他們?」巢家杰問。
走在前頭的孫載義扭頭用眼角瞧瞧他,諱莫如深的說:「除了賣之外,你還可以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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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出神地看著克勞德.莫奈的名作〈木橋〉。
他其實不識誰是克勞德.莫奈,更遑論懂得〈木橋〉的意境乃至欣賞層次這麼豐富的油畫-----儘管只是贋品-----他只是在偌大單調的會議室中找到這唯一吸引眼球的裝飾物,而正正因為牛嚼牡丹,便不由自主落入發愣的狀況。
阿七身處的並非裕豐證券的會議室,而是位於置地廣場北座38樓田張姚律師樓的其中一個會議室。由於面向北面,會議室的景觀比裕豐的開揚得多,越過前方的大廈彷彿跟矗立遠處的國金中心遙相呼應,亦能飽覽船舶繁忙的維多利亞港。多少中環精英,都是仰慕著這窗風景而力爭上游,不過如果可以的話,阿七一點都不想看過這窗風景。
這是阿七第二次前來跟代表他的資深大律師田冠誼開會。他知道巢家杰聘用了殿堂級的孫載義,但就他的認知田冠誼的名氣也講不得笑。儘管五十一歲的田冠誼的確是孫載義的後後輩,不過論實力可是少數幾個能夠跟孫載義勢均力敵的人,況且這場官司並非跟巢家杰對壘,抗辯一方能有這樣的星級陣容固然增添了安心感,所以阿七心理上也沒什麼不平衡。
話雖如此,無論是田冠誼或者孫載義,最終在法庭上能否化腐朽為神奇尚有許多懸念,故此坐在會議室等候跟律師見面的心情難免是忐忑的,特別是現在……
阿七今天穿得很正式,黑色的Gieves & Hawkes西裝,白色恤衫,沒有多餘襯飾,符合會見重要人物的莊重。不過,若掀開他的西裝領口,會發現胸前別著一小塊黑布,代表戴孝的黑布。
李添才剛於一星期前過身了。
喪父是不幸,更不幸的是,父親的離世教阿七感到前所未有的矛盾。
父親走得很突然,他因為心絞痛繼而休克在大媽家裏,送抵醫院時已沒有了心跳。噩號突來,一開始當然沒有不傷心的道理,可是稍為一冷靜後,他發現失去父親的同時得到的更多。他很清楚這份竊喜是何其忤逆,甚至可以說狼心狗肺,但事實就是事實,跟自己假仁假義有什麼意思呢。最起碼,父親這一去他不用再消禁了。
過去的一年裏,李添才對阿七這個不肖兒實施前所未有的嚴厲監管以亡羊補牢,除了裕豐和賽西湖的家外,阿七幾乎不得踏足任何地方,即使有什麼必須前去的地方例如定期到差館簽保等,也得到由母親或李添才信得過的人陪同,甚至連午飯也別想獨個兒溜出去吃,形同軟禁。就算待在家裏,阿七也不是可任意幹喜歡的事,因為母親要他抄心經,父親則要他抄道德經,而且用的是毛筆。這樣子一抄少不得三、四小時,抄完後除了睡覺他什麼也不想玩了。
初時,阿七對父親的這種矯枉過正心甘情願接受,畢竟自己闖出了這麼難堪的大禍。加上父親得知了那筆賭債的事也毅然替他清還,兼真的不惜代價聘下田冠誼這種級數的大狀。如果這樣仍不知感恩和反省的話簡直豬狗不如了。然而父親的韌性出乎他的預期,他以為自己的循規蹈矩慢慢便可以換得一點鬆綁,結果李添才卻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而且只要發現阿七有一點點鬆懈的跡象便嚴厲斥責,自然又要抄那要命的道德經。阿七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甚至時間一久有份監督他的母親也感到吃不消,但在罪愆的枷鎖下,不管阿七還是他的母親都不敢說半句埋怨的話。他們知道,只要李添才一天還在,這緊箍咒都不會撤開。
而現在這隻困得他透不過氣的玻璃罩碎掉了,叫人如何不少少的高興一下?
不過真正製造浮躁矛盾的是父親的遺囑。
李添才身後不久鮑律師便按照遺囑的指示向李家四房人宣讀遺產的分配。沒有人會想到,四房人十兄弟姊妹裏阿七得到的居然是最令其他人眼紅的一份,李添才把裕豐證券及其持有的四千多萬現金撥歸給阿七,家加裕豐寫字樓的市值,加起來已經是九位數的財富。而阿七的母親亦像其他三位妻妾一樣得到價值五千萬的盈富基金股票,當然賽西湖的单位早已是囊中之物。換言之,他們母子霎時成了坐擁兩億財富的人。
阿七不知道父親是基於什麼理由特別眷護他們母子,更加奇怪爆出了迷姦案後父親居然沒有氣得改變心意,或只是來不及?但不管怎樣,阿七一點不認為自己與母親不應得到這份遺產。
雖然其他三房人已隨即聯成陣線揚言不惜展開爭產官司的戰役,但負責替李添才立平安紙的鮑律師很有信心地告訴阿七要推翻這份遺囑的機會微乎其微,因為遺囑立下已有八年,當時不單有另一名律師任見證人,更不可能用任何客觀的說法質疑李添才有認知力的問題。可以說,這筆財富阿七是鐵定能繼承的了。
所以這份得著是不是很能衝擊喪父的傷痛?
這真是人世間最黑色的諷刺。
如果要跟自己說一句最私密的說話,阿七大概會不諱言等這一天已許久,卻偏偏在這心願得償的同時要面對著被判入獄的危機,彷彿是個蹩腳的警世寓言。他真的好害怕會成了監獄中最有錢的囚犯。
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驚醒了他。
會議室的門被拉開,率先進來的是鮑律師,他一手拿著大疊文件,一手拿著星巴克的咖啡杯。緊接步進的是衣冠楚楚步履颯沓的田冠誼。五十一歲的田冠誼身材短小其貌不揚,但他的眼神自信,舉手投足間也散發著智慧的氣息。更重要的是,他擁有說話清晰有力而有帶著莫名說服力的特質,是那種向別人推銷什麼都很容易成功的魅力。
「抱歉讓你久等了。」田冠誼落坐首座,指指阿七面前只喝了一點的咖啡杯問道:「要不要給你換過一杯?」跟上次一樣,他沒有跟阿七握手的打算。
「不用了。」阿七拘謹地點頭致意。
鮑律師也在阿七的對面坐下,並立即分出一小疊文件推向阿七,「這些是所有被告與證人口供的撮要,有空的話不妨看看。」
有空的話不妨看看?阿七莞爾地拍拍面前的紙張,霎時間想不到該說什麼。
「你那篇雜誌訪問我看過了。做得不錯,沒有踩到法庭的底線。」田冠誼以掌控大局的坐姿說道。
「是嗎?」阿七聞言精神起來,「這就好了,不枉我付了那麼多錢給公關公司。」
「這些是公關公司的安排?」鮑律師驚訝地問。
「是啊,」阿七分別瞧瞧兩位律師,臉有得色,「多得上次田大狀教路叫我最好搞些形象工程,阿爸說既然要做便盡可能做到最好,於是便找專業的公關公司幫忙。他們真的做得不錯。」他沒有說的是,除了委託公關公司為自己重塑形象外,更附帶摧毀陳靜茵的任務,因此才有那麼多網絡打手時不時點起譏諷X小姐的火頭。
「對了,」田冠誼不冷不熱地說,「令尊的事請節哀順變。」
「有心。」
「言歸正傳,」田冠誼朝阿七做了個切手,「所有供詞和證物清單我已研究過,現在先跟你講一下我的看法。」
阿七下意識正襟危坐。
「就X小姐的口供而言有太多自相矛盾和不符邏輯的地方,比方說她知道自己遭迷姦後竟一直沒向任何人透露;又或者那麼輕易相信一個可疑陌生人的說話甚至跟他上時鐘酒店,這些都是很容易令人覺得難以置信的部分。若然她站上證人台,恐怕招架不住我和其他大狀的反覆盤問,要不她陣前大亂陣腳,要不整份供詞被我們完全鋤散。」田冠誼快速而清晰地說。
「好極!」阿七喜形於色。
「可惜有那條片。」田冠誼淡淡瞅他的當時人一眼。
「啊?那短片……」阿七眼神錯動,「那短片沒拍到任何人的臉呀,究竟能證明什麼呢?」
「證明女事主的確有一段非常不堪的遭遇。」資深大律師兩手合扣,眼裏劃過一抹銳光,「我們會嘗試在技術上反對這段影片提堂,但你要有心理準備這一着成功的機會不高。若影片繼續成為呈堂證據,我們會盡力引導出影片的其他解讀可能,希望能降低它的殺傷力。但我想你知道,假使你是陪審員,聽過X小姐的作供,再看過影片的內容後,會綜合出怎樣的想法?」
「她…」阿七強裝憤懣道,「她那些是收了錢而裝出的表演!」
「如果你堅持事情是這樣的,便等於承認影片內的人確是你們。」田冠誼輔以手勢加強語氣,「關鍵便變成陪審員到底是相信你們用藥迷姦抑或只是一場難以置信的性交易。相反,如果你堅持與這段影片沒任何關係的話,你必須合乎邏輯地解釋何以擁有這條片。根據我的記憶,上次會面時你表示無法解釋影片的來源,如今應該也是一樣吧?所以這條片是一個非常不利的存在。」
阿七洩氣地挨回椅背,心裏生起煩躁的感覺。但突然間他想起一個重點,又滿懷希望地俯前說道:「他們告我的罪名是什麼用藥物使取得-------」
「施用藥物以獲得或便利作非法性行為。」鮑律師幫忙更正。
「對!」阿七吞一口唾液,「他們不可能證明那女人曾被餵過什麼迷姦水吧!那麼這條控罪根本不適當!是不是?他們告錯了罪是不是?」
田冠誼卻從容不迫道:「法律上是可以依靠環境證供確認事實的。就目前的情況而言,雖然第六被告郭芊瑩接觸的只是第三和第四被告,但那名毒品拆家的供詞是說把迷姦水賣給你的,而警方亦找到你當晚與那拆家接觸的片段。李先生,如果把這些拼圖放在一起,已足夠重塑當晚發生了什麼事情。」
鮑律師啜一口杯中的咖啡,發出滑稽的聲音。
「這是什麼意思?」阿七虛弱的問。
「如果在這一刻作結論,」田冠誼指指阿七手邊那疊文件,「我認為就使用藥物以獲得或便利作非法性行為一罪被定罪的機會相當大;至於其餘的六項強姦罪和勒索罪我反而很有信心替你打甩。」
阿七怔怔望著他的律師。
「當然,若真的入罪,你將會被判監。」田冠誼說。
「我不能坐監!」阿七霍地站起來。
兩名律師冷然望著他,顯然對他的激動不以為然。有傾,阿七像塊剝落的批盪掉回座椅裏。
「作為你的代表律師,」田冠誼慢悠悠地道:「我必須以保障你的最大利益為依歸。你有權堅持繼續抗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亦會竭盡所能替你辯護;不過我有責任在你作出決定前讓你了解這抗辯的成本------萬一被定罪,你將失去三分一的刑期扣減;假設法庭以六年作量刑,便等於拿了兩年的刑期下賭注。你也不用抱任何幻想,就控罪而言,法庭唯一考慮的只會是監禁刑罰。」
「我該…怎樣做?」阿七六神無主。
「算我不能代你拿主意,你必須自己決定是認罪,還是不認罪。」田冠誼說。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嗎?」阿七用渴求的目光看著他的律師,「田大狀,難道勝算真的這麼低嗎?」
田冠誼把坐姿的重心換到另一邊,「有一點我還未提到,其餘的四名男被告亦即是你的四位朋友,在法庭上極可能成為你的心腹大患。我不知道你們的友情有多深厚,但我勸你最好別抱任何期望。事情到了這個田地,大家相信的可能只是叢林法則;如果可以把罪責推卸給你讓自己脫身,甚至只是減輕刑期,我相信他們都會樂於這樣做。我不想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來形容,但試想想現在面對的是以年作單位的自由呀,僅次於生死攸關的抉擇而已。」
大律師口口聲聲三分一刑期的恫嚇聽得阿七心浮氣躁,但他心知肚明對方所講的好可能是最接近事實,尤其是其他人會出賣自己這點更加無庸置疑。如果可以救到自己的話,其實他什麼人也不介意賣掉。阿七捂著臉痛苦呻吟,坐擁億萬財富又怎樣,終究還是要自食其果瑯璫入獄!他在內心颳起怨恨的狂風,無聲怒吼:就算天亡我也,我李嘉麟也要找人一起陪葬!
阿七彈起腦袋,「田大狀,如果我選擇認罪,指控其他人能否獲得減刑?」
田冠誼揚起眉毛,「我可以試探一下檢控官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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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讓秀髮回覆天然烏黑的Carly站在尖沙咀地鐵站售票層的美心西餅店旁,滿懷心事。人潮在她眼前來來往往,有些人會快速瞥她一眼,或是木然、或是帶侵略性的,不過大部分人只是直行直過,對她這樣一個擦身而過的人毫不在意。哪怕這樣,她仍然神經質地緊緊把用得有點舊的agnes b.挎包抱在胸前,彷彿提防著有誰會出其不意的撲到她身上。
她在等一個陌生人,一個不知道究竟想不想他出現的男人。
時間依照一貫的速度在她身週流動,好像每過一秒內心的忐忑便多添一分。她顫著貼了韓式假睫毛的眼簾,難以自控地一遍遍問自己站在這兒做什麼,然後一遍遍聽見內心艱難地以同一的反問回答自己-----不然我還能怎樣?
要活下去,就得付出代價。
獲准保釋候審後Carly接到的第一通電話是美容店的解僱通知。她不意外,就算人家不開口她也不認為自己還有顏面回去上班;就算自己竟能厚著這份臉皮又如何擠得出心情替客人敷面膜和去脂按摩呢?
靠著一點有餘糧,她捱過了事發後的頭兩個月。那陣子到底什麼時候正式開庭的說法仍很混亂,有人告訴她大概在數個月後,有人則說起碼得拖上一年半載。她心慌意亂,不知該相信哪一種說法,不覺間便優柔寡斷地過著不知還有多少個明天的日子。儘管手頭的錢已耗盡了,但錢包裏的四張信用卡仍可透支她的生活費。她一直跟自己說一俟開審訊日期定了下來便是決定下一步怎樣走之時,可是,結果居然磨蹭了足足半年才定出了開庭的日子。混混噩噩了這麼長的時間,她發現已無法把自己重新送回規律通勤的軌道去。
有人批評過她自暴自棄,她卻自覺有口難言。距離接受審判的時日不足一年,屈時的結果她縱是不敢想像,但心裏有數是下獄居多了。既然如此,這種倒數大限的日子怎能拿出一副隨遇而安的心情找份工作努力學習和建立人際關係呢!如果一件事從一開始便明知會付諸流水誰願意去白費氣力?而且她很害怕走到街上,總覺得會有人認出她便是迷姦案中負責落藥的那個卑鄙女人,天曉得會不會遭到當街指罵?反正所有朋友已在消息通天后刻意疏遠----尤其是案發當晚其餘在場的女孩們----她便索性深居簡出,每天吃微波爐食物或即食麵,除了睡覺之外便是對著電腦,頹廢得由一個花姿招展的少女變成所謂的宅女。她也沒有多餘錢打扮自己,過去偶爾狠心買下的護膚用品也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有好幾個早晨,她赫見鏡中的自己髮絲乾旱,膚色暗啞;明明吃的不多身材卻失了苗條。她吃驚地衝出浴室鑽回被窩,喃喃埋怨著自己對男人已不再有吸引力。
其實她隨時可走出這自製的困局,但就像中了奇怪咒語般,她長期陷入內心交戰的狀態中,做什麼事情都躊躇不決;她知道要吃飯便需工作,卻無法提起幹勁走出家門;她知道若認真執拾一下,不需昂貴的化妝品也可散發魅力,卻找不著行動的那一口勁;她也知道只要放棄一些東西譬如在外租屋便不用承受這麼大的經濟壓力,卻寧願跟自己虛與委蛇地不作為。如果說她這一切的明知故犯彷如染有毒癮的人對毒品的態度,恐怕她也無話可說。
是的,這真的令人很費解,在別人眼中她固執地堅持租住現時這個四百呎兩房單位簡直是不自量力,她大可搬回去跟母親同住,情況便不至於這麼窘迫的了。
但她捨不得。
她租住的地方是獅子山腳的居屋翠竹花園,交通上必須依賴循環巴士往來黃大仙地鐵站,如果走路回去,要爬的那段陡坡真的可以教人氣喘如牛。而她所住的低層單位望著的是咫尺之間的護土牆,採光不足又令人感覺壓抑,屋裏的裝修更是乏善足陳,沒有漂亮的傢俬、沒有精緻的裝飾、所有東西都有點湊合著的味道。即便這樣,這屋好歹是個可供她躲進去的蝸殻,雖然她知道每月五千五百元的便宜租金已到了無力交付的地步-----實際上已欠租兩個月了-----但她還是捨不得壯士斷臂。她租住這屋已兩年零四個月,屋裏的一支湯匙、一只衣架、一把椅子以至所有東西都是她兩年來一件一件的添置回來。假使搬返母親那狹小的二人公屋單位,這裏絕大部分的東西都得丟掉。她不能容許自己這樣做,儘管明知有多不理智,但她就是無法心甘情願。
不過這也許是個自欺的藉口,問題的癥結其實在於她不願跟母親一起住。
很多人知道他跟母親是水溝油,卻無法理解箇中原因。
甚至她本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因為母親是口音可笑的新移民?如果這麼膚淺的理由夠份量解釋一切就好了。
話說回頭Carly確實是為有個大陸女人母親而感到抬不起頭,但她更恨的是母親留不住父親,而且是敗在另一個大陸女人手上,以至她十歲時變成了破裂婚姻中的犧牲品。有人反駁說她該恨的其實是貪新忘舊的父親才對,她卻說父親也恨但不代表二人中只能恨一個。若母親的姿色再好一點,不要像個鄉下婆那麼土氣,或至少是個知性一點的知識分子,那麼便不會把她這個女兒的命運害得如此坎壈。她也不明白為什麼世人口中的父母總是慈愛、偉大、充滿犧牲精神,自己的父母卻是自私、愚昧、俗不可耐的表表者。父親就別說了,他根本沒資格當爸爸;母親卻令她說不出的抗拒,甚至只要聽見她的聲音便覺忟憎,只想躲得遠遠的。
客觀而言,Carly的母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失敗的女人,她的人生哲學唯有一個錢字,從小便灌輸凡事向錢看的核心價值給女兒。她希望Carly能賺大錢,或找個東床快婿愛屋及烏,讓她這個阿媽也能過上好日子。然而Carly卻只想早日離家,如果每星期同母親上茶樓手頭鬆的話塞她幾百塊這種程度的孝義她倒願意盡,可要她跟母親住在一起共同生活想想也覺得鬱悶,正是所謂相見好同住難的母女關係。所以兩年多前一個姊妹提議合租她便火速答應,雖然那個三分鐘熱度的姊妹僅住了兩個月便回家去了,不講義氣地剩下她獨個支撐,但她還是堅持了下去。後來當時的男朋友搬了過來跟她同居,小倆口維持了九個月的甜蜜日子,到分手後屋裏又剩下她一個。對她來說這屋裏不單有著她的歡笑與眼淚和充滿回憶,更是她的自我價值和尊嚴所在。她無法容忍離開的遺憾,至少現在不可以。
可是包租公才不會體諒她這份心情。
包租公已登門了兩趟,她可以不亮屋裏的燈假裝不在家;可以將手機長期設定為靜音模式不接包租公的催租電話;也可以假裝不在乎四張信用卡的最低還款額也付不出了;與及那些像催命符一樣用上了紅色粗字體的催繳單;甚至寬頻也因為欠費而中斷了她便盜用別人的wi-fi來上網,一直騙著自己還未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可是今午她醒來後拖著腳走進廚房打開雪櫃門的一刻卻驟然崩潰了,她明明記得雪櫃裏面有一包吃剩的烏冬,但空蕩蕩的雪櫃證明她記錯了。她明白現實是已經山窮水盡,再不容她駝鳥政策;她感到一切被掏空了,跌坐地上嚎啕大哭。雪櫃的燈光把她扭曲的臉影得格外慘白。
如果手上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拿去典當就好了。可惜,家徒四壁的Carly茫茫環顧四周,發現能賣的只有自己的身體。
沒法子了……
她從電腦中的照片庫裏篩選了半天才決定用哪幅相作為援交帖文的招徠,又再三猶豫後才真的把帖文發了出去。自古以來賣肉市場從來不愁無客,不消片刻,她的帳號便收到私訊。
按市價,她的肉金可開到千五元,不!她只會承認這叫「援交費」。怎樣叫也好,千五元可解燃眉之急,至於要真正解決問題自己得多接客幾十次這點她暫且不去想。
不過接客一次是雞,接客一百次也依然是雞,有屁好糾結啊!她內心有把聲音刻薄地發出嘲弄。
對於未來,Carly就像每個普通的女孩那樣曾經有過許多幻想。她夢想過開一間車仔麵店、夢想過成為空姐、又夢想過邂逅一個有錢又英俊的男孩山雞變鳳凰,或結識一個愛惜自己的上進好男人一起過幸福的小日子,而最後在案發前的夢想是將來開一間屬於自己的美容院,規模不用很大,小小的就可以……
她哪裏會料到最終會踏上出賣身體的哀路。
為什麼…為什麼會淪落到這個田地……
「Yoyo?」
不知何時一個形相猥瑣的男人已站在她面前用無禮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妳是不是Yoyo?」
Carly愕然地瞪視對方幾秒後才記起Yoyo便是自己的化名,惟仍需再花斯須方艱難地點頭承認。
男人打了個奇怪的哈哈,臉上的神情好像在為什麼猶豫。有那麼一刻Carly以為他覺得貨不對版而不要自己,想到不知該傷心還是鬆口氣之際卻見對方咧嘴露出參差的黃牙笑道:「妳真人比照片肥喎。」
她很想摑他一巴然後走人,但不知怎麼只是三分生氣七分委屈的說:「不要站在這兒講廢話好不好?」
男人傻笑,抓抓頸側又摸摸鼻子,接著朝九龍公園出口那邊點點頭示意她隨著走。
她垂下頭,默默跟著他走。未幾她的注意力便落在男人的腳上,他穿的是遠足型涼鞋,可以見到他沒穿襪子,皸裂的後踭厚皮绲了一行黑邊,看著便噁心。她沮喪地想:等一下自己就要對這個核突佬寬衣解帶?然後任由他捏摸乳房,把舌頭伸進嘴裏胡亂搗鼓,被侵入,甚至被逼忍受異味為他吹簫?
她發現自己站在清真寺前的人群裏等候橫過馬路,那男人就在跟前。他回頭瞧她一眼,眼角含著的淫意像一坨鬼口水淋在她的身上。綠燈亮起,伴著得得得得的示音所有人動身踏出馬路,唯獨她仍站在原地沒有動作。男人並未發覺,歡快的步伐顯出了有多急不及待。她沒興趣知道他究竟想帶她去哪裏,深吸一口氣,轉身便走。
至少不要是這傢伙……
Carly在地鐵站的票務處退還了手上的八達通,取回50元按金。她坐地鐵回去,在龍翔中心的吉野家吃了客牛丼飯,然後帶著滿身落泊一步一忐忑的回家。接下來怎辦?她不敢想,她連下一頓飯的著落也不敢想。那男人發來很多段夾雜粗口的短訊,她不去理會,當一個人正在醞釀輕生念頭的時候,何必理會這種鳥事?
真的要走這一步……?
回家的那條陡坡走得她陪覺難受。頭上的月亮很圓,把她淒涼的影子照得更深更大。
她一邊想著開煤氣自殺一邊灰心地打開家門,然而在摸到燈掣之前,冷不防被一隻大手從後捂著她的嘴巴!
下一刻,她覺得自己整個人被提起!
。
畢艾沙從未像現在這樣想念母親弄的咖喱。
巴基斯坦人圈子裏訊息傳遞之快實在匪夷所思,過去畢艾沙常常為此嘖嘖稱奇,誰家誕下男孩、誰被抓了黑工、誰發了筆小橫財,以致誰誰誰在巴基斯坦的親人發生了什麼事,消息都會很迅速地傳遍每個人的耳朵。所以毫無疑問地,像被指牽涉迷姦案而被捕這麼爆炸性的新聞自然更不脛而走。畢艾沙無從估計到底有多少同胞得知此事,只知道四個兄長除大哥外一早便聞風趕來裁判處旁聽,看到真的是自己的弟弟被帶進犯人欄內均顯得震驚和苦惱。他們不停交頭接耳,然後抱著頭念念有詞。
他們在祈求阿拉的寬恕。
當時的畢艾沙其實沒空理會兄長們的存在,他得留心法庭書記宣讀的控罪與案情簡述,以及眾律師就保釋候審的力爭陳詞。彷彿坐了一輪過山車後到真正得以步出裁判署的玻璃門時才發現三個哥哥在簇擁而上的記者群後等著自己。畢艾沙忘記了如何突圍出記者圈的細節,只記得自己給兄長們七手八腳地推進了的士並直接開往天水圍。畢艾沙當然不認為現在是回天水圍的適當時候,尤其是這一行的目的是回去面對父母,但三個哥哥一路上只是爭相詢問事情的始末,根本不給他機會提出反對。面對密集轟炸的問題,畢艾沙唯有搬出當時大家飽嘗獸慾後隨便共識的一套說法------這不過是一樁另類玩法的性交易。
然而這只是令兄長們產生更多的問題。
結果他還是被「押」回父母的住處。
門一打開,畢艾沙的心便沉到谷底。小小的居室人頭湧湧,父母親、大哥、四個阿嫂和他們的孩子,甚至外嫁了的姐姐也聯同丈夫回來了,濟濟的彷彿迎接開齋節的家庭聚會。然而截然不同的氣氛卻毫無熱鬧可言,十幾雙眼睛織成的大網立即將畢艾沙網著。年邁的母親率先撲上來質問兒子是否真的幹了壞事,激動地流淚滿臉;女眷們嘩叫著圍上來拉開母親期間,畢艾沙看著臉色鐵青的父親一言不發走到屋角抓起木製的板球板,然後過來推開一堆女人掄起球板便砸打下來,力道不小。父親並非動不動打小孩的那種男人,畢艾沙也從未嚐過被父親這樣發狠的教訓,但當刻的他沒有害怕或憤怒,反而是一種坦然的心情承受每一板打下來的痛楚,同時覺得無需解釋什麼了。不過與其說他當時是以贖罪心情來甘心挨揍,不如說是想藉此平息心中那份對所有人的內疚。
對巴基斯坦人來說,名譽等同生命。一個人的名譽並不單止計算個人作為的好壞,牽連的圖譜可以包括身邊每一個人,當然血緣越近受到的影響便越大。若父親是強盜兒子也不會得到尊重,反之亦然。但更不公平的是犯錯者的兄弟姊妹,父母自食其果只能怨自己教兒無方,但手足卻是被動性地受連累。男人也許好點,女人若未出嫁的話便很難找到好人家。就算像畢艾沙的姐姐已出嫁了,也好可能會受到夫家的嫌棄,雖然不至於像巴基斯坦裏遭趕出家門,但無端承受白眼和冷言也不會是令人愉快的事。畢艾沙覺得自己特別對不起姐姐,所以希望父親多打幾板。
高叫、驚呼、桌椅碰撞和玻璃砸碎的聲音、此起彼落的哭聲……
一回神,畢艾沙發現自己獨坐在樓下的小公園中,挫痛從身體四處冒起,摸摸後腦,濕濕的赫然有血。他知道不算嚴重,不過是破了皮而已,但還是有些意外父親竟真的下了重手。他捂著滲血的傷口怔怔的發了一會愣,然後忽然縱聲大笑。他覺得這兩天的荒謬真是接二連三,也很奇怪居然如何回想也想不起剛剛是怎樣從家裏逃出來的,好像是幾個哥哥合力把他拉出屋外擋著父親,也好像是自己實在受不了推開父親衝出家門的。不過他倒是清楚記得自己不是乘電梯而是走樓梯下樓的,而且一邊走一邊拭去不受控流出的眼淚。
可見的將來,他恐怕都不能再踏進家門了。
他本來已是一個離家的人,那一刻裏其實並不真的全而為此遺憾。真正教他有被瓦解掉快樂權利的,根本是可能再無法跟着巢家杰的憂慮。
他今天的一切都是靠巢家杰才有的。沒有人不想把美好事情永遠延續,即便明知沒有可能也要盡力延長它。沒有人會了解一個本來不會有希望的人意外得到了意氣風發的人生後怎樣面對重新失去希望的可悲,除非他便是得而復失的那個人。四年夢幻一樣的快意人生說不定就要落幕了,出了這樣的事幾乎可以預見巢家杰必須疏遠所有豬朋狗友,最低限度不該再跟與案有關的其餘四人湊在一起,特別是像自己這樣一個出身寒微的「阿差」。
但另一面畢艾沙的內心其實不相信會這樣,至小就情義的層面不相信自己什麼也不是。四個寒暑怎說也是一段不短的日子,如果用四年的時間看一個人應該足夠有餘了。大至出錢出力攘助建立高利貸事業,小至不讓自己親身犯險找拆家買可卡因,在在表現出巢家杰是真正把自己視作朋友,而非時常不敢或忘彼此的距離而自知的保鏢兼跟班。人非草木,不管是自己表錯情抑或是巢家杰收買人心的手段太過高明,畢艾沙不知在多久前已放棄了莫忘賓主關係的抽離心了。他懷著儘管複雜的感情把巢家杰當作過命的深交,即是那種如果必須交託生命的話不作他選的地位。當一個人付出了真正的感情來交往,甚至會發現有些地方是在乎對方多於自身的。在這基礎上,當畢艾沙在差館裏見到巢家杰為他召來的律師時,更堅信對方一樣的在乎他這個朋友,即使在自己也遇到大麻煩的情況下。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
巢家杰的確在壓力下絕跡夜場,也真的不再跟Terry和大丸聯絡,那個殺千刀阿七就更不用說了----若非巢家杰再三勸阻,畢艾沙早就找阿七重重修理了----然而畢艾沙卻是例外,在可以的情況下,悶得發慌的巢家杰還是會偷偷找他喝杯啤酒打打桌球,或躺在遊艇甲板上聽着震耳欲聾的金屬音樂曬一個下午的太陽。隨著時間推移,巢家杰的自由度亦回覆不少,雖然夜生活方面仍處於戒嚴狀態,但日間的活動已接近隨心所欲了。不過事情的餘波仍在,巢家杰也不想見太多人徒添風言風語,所以主要都是找畢艾沙這難兄難弟消磨時間。儘管時常走在一起,他們卻鮮少談及終須面對的審判,就算不小心提起也會匆匆結論一切留給律師團隊去煩惱就好,彷彿胸有成竹。畢艾沙不是沒有信心,只是心中那一絲的不祥預感始終揮之不去,他懷疑到了時候還是無法阻止一切的終結。
如果大家這回真的難逃陷獄的厄運,他發誓會在監倉裏天天操阿七的屁眼!
轉眼差不多一年過去了。
今天畢艾沙收到巢家杰的電話,著他晚上在科學園見面。
位於吐露港的科學園自成一隅,日間尚且人流疏落,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水盡鵝飛的景象。而園區內居然分別有一間法國餐廳和意大利餐廳營業晚市,不少情侶慕於恬靜逸麗的氣氛會前來撐枱腳,但旺場不到哪裏去就是,尤其在較晚的時候更加人煙稀少,這正是巢家杰相約在這裏的用意。
九點三十分,法國餐廳外露天部分只剩下巢家杰和畢艾沙這一枱客。
巢家杰一面喝著馬賽魚湯,一面把中午時在果嶺上兩個律師所講的只有兩成勝算,及陪審員極可能存在偏見的事告訴畢艾沙。
「孫大狀真的這樣說?」畢艾沙的心情隨著巢家杰的講述一沉再沉,憂形於色。
巢家杰嘆口氣,放下湯匙,神色也比剛到時凝重得多,「我也很意外他們竟然直說沒多少勝望。他媽的!但我不得不承認孫載義那老頭說的話有其道理。」
「他們還有說什麼嗎?」畢艾沙腦袋有點空白地隨口問道。
「他們還提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叢林法則,」巢家杰捻起一根煙叼在口中,畢艾沙馬上替他點起;巢家杰呼一口煙,不屑地冷笑,「所以Terry和大丸曾向律政司提出當污點證人的申請,不過沒人鳥他們。
畢艾沙一愕,鎖緊眉頭,「這兩個沒義氣的雜種!」
「算了,孫載義說的沒錯,在叢林法則下不爭相出賣才叫奇怪。」
「Rex,」畢艾沙凜然直視他的朋友,「我絕不會出賣你!」
巢家杰也緊緊的看這「朋友」一眼,「我知道,所以才叫你出來。」
「要不要我去教訓那兩個懦夫?Rex,只要你點一下頭,我就要他們永遠記得出賣朋友得付出什麼代價。」
巢家杰把未喝多少的湯碗推到一旁,搖頭道:「我的確有件很重要的事交託你辦,但不是教訓他們。他兩個和阿七那筆帳我會慢慢跟他們計,但不是現在,知道嗎?」
「你想我怎樣做?」畢艾沙變得期待,「盡管說。」
「阿沙,」巢家杰用嚴肅的語氣說,「這件事可大可小,也許並不好辦,而且承受相當的風險,我不知道……」
「Rex,拜託別跟我婆婆媽媽,刀山火海,赴湯蹈火,一馬當先是我!」
巢家杰聽著不禁轟然爆笑,「饒了我吧,又刀山火海,又赴湯蹈火,還一馬當先呢,你真是懂得越多越糊塗。」他說到這裏斂笑肅然,「我知你是可信任的人,但要你為我做這件事,我心裏有些過不去。」
「到底是什麼是?」
支吾半晌後,巢家杰才再開口,「他們說一切的關鍵在那個Carly身上……」
畢艾沙瞳孔收縮,兇光乍現,「把她幹掉?」
但巢家杰像被嚇到的睜大眼睛,「當然不是!你千萬別亂來!媽的!我只是要你去收買她。」
畢艾沙也在心裏「原來如此」的鬆一口氣。
「我們給她一筆錢,讓她推翻自己的供詞。」巢家杰壓低聲線,儘管最近他們的侍應生也在室內不可能聽到什麼。
「這好辦,由我出面拿錢跟她交涉就是。」
「她不一定會答應。」巢家杰的目光在不覺中飄落到遠處那蛋型建築物上,覺得那些燈光打影營造出的冷漠彷彿為什麼而呼應,「而且她有權趁此機會向警方舉報,那麼你便會揹多一條妨礙司法公正罪,可以說不成功便成仁。」
「不是說有危才有機嗎,如果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便必須孤注一擲!」
有一會兒巢家杰陷入沉思,沒有說話。
「我用錯了詞語?」畢艾沙感到奇怪,「孤注一擲不是這個意思嗎?」
這是巢家杰方發覺煙灰已燒得很長了。他嘆口氣,目光低潛道:「孫載義向我強烈暗示過不可以告訴任何人收買證人的建議是出自他的嘴巴,但我認為你有權知道。你知道嗎,他們跟我談話之前先要我交出手機,為的是防止我們的談話有任何證據留下,可見這是非常嚴重的一件事。雖然他們沒有言明若出事絕不承認講過的話,但到時他一定不會負這個責任的。」他抬眼望著對面的巴裔青年,「阿沙,萬一你失敗了,我亦不能承認知道這事……」
在這一刻,畢艾沙有權為了巢家杰的畫公仔畫出腸而感到失望,與及認為自己予對方終究只是所養的一條狗,必要時便得為主犧牲。然而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畢艾沙完全沒有朝負面的方向想,反而悸動於巢家杰的不藏不掖。他想:如果真的只想利用自己根本不用說得這麼白,Rex眼中的躊躇絕不是裝的,我敢用姓名打賭!
「交給我吧,」畢艾沙拍拍胸脯慷慨就義,「我的朋友。」
「你沒有義務這樣做……」
「如果你認為世上還有第二個人絕不會出賣你的,試試去問他啊。」畢艾沙張開雙臂,豪情高漲,「沒有的話就交給我畢艾沙好了,就當我想救自己吧。你不必介懷什麼,否則我們便不是朋友了。」
巢家杰眼神複雜的又猶豫了一會,才終於拿出準備好的現金本票。
畢艾沙看看銀碼,眼睛瞪得大大的吹了聲口哨。
「我根本不可能失敗。」他說。
。
Carly整個人被提起之際亂舞的手剛好拍亮了牆上的燈制,光線乍起的瞬間,她瞧見立身鏡中的自己是被一個高頭大馬的巴基斯坦男人擄住。儘管處於巨大的驚惶失措中,她還是馬上認出了這闖入者乃其中的一名被告。電光石火間,她想到的自然是來者不善,莫非是來殺人滅口?!此念一至,她下意識扭動身體企圖掙脫,可惜強弱懸殊,她只覺自己像被大人擒著的小孩般往屋裏走,並估計大門是被對方後腳一勾呯然關上。
本來滿腦子尋死念頭的她,卻因生命驟然受到威脅而觀照出內心的怕死。
然而畢艾沙只是把她扔到梳化上,在她未及呼叫前那大手又緊壓著嘴巴。她嗚嗚地圓睜著恐懼的眼眸扒抓對方鋼鐵似的手,卻無論如何移動不了分毫。她以為對方下一刻便會亮出森冷的刀子,然後冷酷地劃開她的咽喉,或一刀接一刀的往她的身體捅下來……
「我不會傷害妳!」畢艾沙以操控者的姿態宣告,「我是來跟妳談交易的。」
猶如死囚聽見「刀下留人」般,Carly身子一軟,但恐懼仍遊走在她震顫的瞳孔裏。
「我鬆開手,妳不要叫。」畢艾沙放柔聲線,「好好聽我說,怎樣?」
Carly順從地微微點頭。
畢艾沙略為解除力道,看她應該真的不打算反抗,便完全撤開手並退開兩步,「請原諒我用這種方式跟妳見面。」
「你……咳咳……」驚魂未定的她沒法說出連貫的句子,「怎樣…你是怎樣……進來的?」
畢艾沙施施然點起煙裝酷地說:「這不是重點。」
原本畢艾沙只打算守株待兔在Carly的住所樓下等人出現----地址由蒙英偉提供----但開著Mark X到達這翠竹花園四座旁的停車空地時,考慮到畢竟屬於公眾地方,萬一她神經質地一見到自己便躲開就很難道明來意,總不成扯開喉嚨來慫恿她收錢改口供吧。於是他在一時未有更好的方案下先下車觀察。他發現這棟樓另有一個不設管理員駐守的出入口,雖然出入須按密碼,但趁住客出入時溜進去也不惹眼。他登樓查探發現目標不在家中,想到守在門外等人回來自己只會成了鄰居眼中的可疑人物。接著他靈機一動,用手機上網搜尋最近的鎖匠,然後訛稱遺失門匙召人來開鎖。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開鎖佬一般不查證召喚人是否真正的屋主,即使謹慎一點的會登記身份證他也不在意了,反正從銀行兌現了這麼一大筆錢已留下了鑿鑿的記錄,多一筆證據小一筆證據又有什麼關係呢。未幾鎖匠便到了,花了幾分鐘開鎖後笑納了五百元的費用,而他只關心客人是否需要收據,知道不用開收據省一道功夫後便歡天喜地離去。目送開鎖佬步進電梯後畢艾沙回頭對已洞開了的大門冷哼一聲,很是納悶一度家門的保護性可以是如此笑話。
Carly好不容易才勉力定下神來,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怯怯的問:「你…想怎樣?」
「我說過了,」畢艾沙再往後退坐到電視櫃的邊緣上,「我是來跟你談交易,一宗很重要的交易。」
「我又不認識你,我們有什麼交易好談?」她以明知故問來投石問路。
「我們同在一案中列為被告,怎能說不認識呢。」畢艾沙以沒有溫度的笑容說道:「何況妳是關鍵之人,我們當然有得的談。」
「你不能怪我呀,」Carly心頭一跳,再度懷疑對方的埋伏是出於惡意,「我沒得選擇,那些警察已找到足夠的證據了。」
畢艾沙銜著香煙吞雲吐霧,沒有接腔。
侵入者的沉默營造出無形張力,使心虛的Carly脈搏跳得很快。她有點後悔脫口而出說什麼警方已找到足夠證據,如果對方根本知道她甫進差館便不打自招會不會弄巧反拙?幸而他的臉容沒什麼變化,似乎沒有計較這點的打算。
「我還是開門見山好了。」畢艾沙用眼睛搜索煙灰缸不果後竟體貼地將煙灰磕在自己掌心裏,「我希望開審的時候妳推翻所有口供。」
「這個……」她眼珠亂轉顯得茫然,實際上卻已料到對方會這樣說,但要如何應對倒是未有想法,不過若有必要的話她不介意說謊緩兵。
「我會給妳好處,大大的好處。」
好處……?
「我不知道……」她心中翻起浪潮,視線不禁在畢艾沙支著身體的手邊那幾封銀行催款信上頓了一下,「但警察警告過,若我玩花樣便會告我作假證供…」
「那又怎樣?」
「嗄……我不想坐監……」她可憐兮兮地博取同情。
畢艾沙在自己的鞋底捺熄煙蒂,起身一把拎起二人之間茶几上的一隻運動袋。這突然的舉動嚇得Carly反射性脅肩往後一縮,同時這才留意到眼前這不屬己物的運動袋。但見畢艾沙一言不發拉開運動袋的拉鏈,然後翻過來把裏頭的東西傾出,叭啦叭啦的跌下來數十沓東西。
定睛一看,散落在茶几和地上那一沓沓的全是吋厚的千元紙鈔。
Carly倒抽一口氣。
「猜猜這裏是多少錢。」畢艾沙把空了的運動袋丟到一邊。
她兩手蓋著微張的嘴巴,目光裏閃動著奇異的光芒,「很多錢……」
「這裏有三百萬,」畢艾沙執起兩沓扔到她身上,「摸摸看,這些全是如假包換的真銀紙,是不是?」
Carly怔怔地摸捏,不覺地點點頭。
「只要妳答應我剛才的要求,錢全是妳的。」
鈔票磚頭捻在手中的質感讓她連呼吸也忘掉了。活了二十年,別說三百萬現金,三萬塊她也從未拿在手上過。她不傻,當然知道錢不會是這個巴基斯坦佬的,不用問八成是姓巢的那個有錢仔着他帶來。事實上她也曾幻想過他們中的誰會不會走這一着,只是做夢也想不到一出手便是三百萬,而且還是花碌碌的銀紙。可是,不知為何,在這難以抗拒的誘惑下,她腦筋裏排出的優先次序卻是需付出怎樣的代價。
「他們一定會報復把我扔進監獄……」她吞吞口水,說:「而且就算我更改口供也不一定能幫到你們啦。如果………」
「妳只要照我說的做便行,不論結果如何,錢也是妳的,而且------」
「你不怕我反口嗎?」
「反口?」畢艾沙自信地大笑後說,「我既然等在這裏便已預了任何後果,包括妳毫不妥協報警拉人,就算妳真的這樣做我也會坐定定等警察來。不過,除非妳是白痴,否則絕不會放著好蘋果不要偏要拿個爛的。還有,我剛剛未講完,這三百萬只是首期,等案件開審而妳又真的推翻了口供的話,我還會再給妳二百萬尾數。
「如果妳所說的反口是指現在收了錢到時不幫忙的話,那妳不單止失去再得二百萬的權利,而且還會惹上比坐監悲慘十倍的麻煩。妳不要懷疑能拿出五百萬收買妳的力量,也不要抱任何不切實際的鬼念頭。」他扭身撿起電視櫃上的銀行信在空中揚揚道,「妳的財政狀況似乎有點困難吧,五百萬不是小數目,許多人捱半世騾仔也未必掙得到這個數目。就算真的要坐監又怎樣,拿著這樣的待遇坐監睡到半夜也會笑出聲來吧。」
Carly胸口急速起伏,又咬自己的虎口證實不是夢境。天降橫財,喜不自勝。她緩緩站起來,熱切地看著那些誘人的鈔票,繼而宛如被咒語驅使般撿起地上的運動袋,旁若無人地把一沓沓鈔票收進去,臉上堆著恬不知恥的笑容。
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解決了。她想,等一會首先去吃頓豐富的大餐,然後瘋狂購物!
畢艾沙站在一旁滿意地看著,嘴角的笑意譏誚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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