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的春天好像來得特別慢。
三月已過了一半,仍然乍暖還寒;出門若不帶外套,搞不好晚上回家便已惹上了感冒。雖然如此,只要想想溽暑天的那份煎熬,人們都寧願這種天氣多延續一些時候。
星期三,天色晴朗,吹著乾爽的和風,令人想起清翠草地上的奔跑和放風箏的樂趣。
永越京在這樣明媚的好天氣休假。這本來不屬於他的計劃,甚至是昨日才臨時決定的。皆因他積下太多年假了,警察部可沒有以薪代假的折衷選擇;但在隊裏人手短缺的時候誰也不好意思入紙放大假,唯有一挨功夫沒那麼緊張時便輪著化整為零的遂日把積假清理一些。話說回頭,永越京最愛挑平日休假,上哪裏玩都不用跟人擠,而且看著別人倥倥傯傯自己卻優哉悠哉的感覺實在很爽。但壞處是不容易找人相陪,尤其在白天,只能自個兒找樂子。不過對現在的永越京而言這已不是問題,因為單單騎著心愛的威灑四處遊蕩他已覺是妙不可言的消遣了。
這天一早他陪外公到「得如」飲過早茶,吃了大糯米雞後便遊車河去了。他爬上大埔公路接吐露港再到科學園,像個機車癡漢為愛駒拍了一堆沙龍後原來路回程,但駛到近太子道的那段大埔道他把車停下走進一間開在巷頭的小型快餐店,買了兩盒粟米豬扒飯。他把用背心膠袋穩妥綁好的兩盒飯小心收進背囊中,趕快往詩歌舞街開去。
湯美仔要他這個星期有空去找他。
頭頂反射著正午陽光的湯美仔在店門外「永恆電單車」的招牌下整理宣傳海報,威灑的引擎聲遠遠便引起他的注意,見是永越京,湯美仔露出高興的笑容。
「我怎麼今早就有預感你會來?」
永越京熄火,踢下腳架,「那你有沒有預感我給你送來什麼好吃的?」
湯美仔煞有介事地思索一下,倏地雙眼放光,「粟米豬扒飯!」
這樣輕易被猜中,永越京大感無癮。他把飯盒取出遞給電單車店老闆,不服氣地問道,「你是不是臭到味道了?」
然而湯美仔根本不理他,挽着膠袋便轉身往店裏鑽去。永越京抱著頭盔苦笑著尾隨進去。
問誰誰都會說粟米豬扒飯不過是平平無奇的快餐食物,值得這麼稀罕嗎?但永越京和湯美仔都認為大埔道那小店做的粟米豬扒飯卻是非同凡響的,首先芡汁乃係用美國牛油炒過的新鮮超甜粟米加蛋花埋出,香滑惹味很有層次;然後豬扒也是採用新鮮的,並用繁複地先焗後炸,做到口感先酥化而後肉汁四溢,與芡汁配合得天衣無縫,只要吃過一次便會念念不忘。這粟米豬扒飯可謂小店的馳名之作,是湯美仔誠意推介給永越京的。永越京咀毚荷包癟,這種美而廉的神吃最得他歡心。
湯美仔從小雪櫃裏拿出兩罐咖啡,拋一罐給永越京,「我還擔心你不知幾時有空呢,有好東西留了給你呀。」
「什麼好東西?」永越京找來舊報紙鋪在櫃檯上,頭上的喇叭正播著對The Police的〈Every Breath You Take〉。
「吃了再講。」湯美仔揭開他那盒飯,以一種虔誠的態度執起即棄膠羹,「是你的好東西可不會溜掉。」
永越京沒好氣的白他一眼。
二人一起開動,可口的食物在口腔裏迸發出一波一波的滿足感。
湯美仔吃光了後美美的拍拍肚皮,很是回味。看永越京有也扒下最後一口飯後,湯美仔起身走到一只聯邦快遞紙箱前翻出裏頭一支殺蟲水似的噴罐,揚給永越京看,「這便是我說的好東西。」
永越京趨前接上手,輕輕搖晃,「什麼東東?」
「噴劑式納米保護塗層。」湯美仔敲敲聯邦快遞的紙箱,「由美國空運過來的。」
納米保護塗層是近年出現的車輛護理技術,可高度防酸、防銹、防紫外光,也比舊有的防銹效果更持久,只是價錢當然也不便宜。而這種輕巧的噴劑裝永越京可沒聽說過,「就這樣噴上去變成?」
「當然要先清潔車身,抹乾水分,噴完也要用低溫風吹它半個鐘。」
「靠得住嗎?現在什麼也加上納米兩個字,連洗衣粉和去腳臭水也說有納米配方呢。」
「去腳臭水?」湯美仔做了個鬼臉後找出一本外國電單車雜誌,翻開當中一版給永越京看,「這是上個月出的一篇專題報道,很讚這東西,檢測的結果也得到很高評分。」
永越京興致盎然地讀著,但這麼多的英文很快便叫他讀不下去,「算了,你湯美仔認同是好東西的話應該錯不到哪裏去。」
「有見地。」
「這樣一支要多少錢?」
「美國零售價四十六元一支,我拿的批發價也要二十八,你要的話給這個價錢就可以了。」
「二十八元美金……」永越京算了一下,「即是二百二十元,如果效果真好的話一點也不貴。」
「但我賣給街外人當然不止這個數。」湯美仔小小琢磨一下道,「如果我賣三百八十你看如何?」
「三百八十嗎…這就好像有點貴了。」永越京難以肯定地聳聳肩,「或者你不能指望會大賣。」
「這樣啊…我還準備把這產品的代理權談回來呢。」
「喂你別拿我的意見作準,我因為窮才覺得貴,別人可能完全不這樣想。最重要是它有沒有實際的功效。」
「你說的話真夠保險。」電單車店老闆瞪他的車友一眼調侃道。
「哈哈無論如何我先當你的首個買家吧,然後再替你在討論區上大肆吹噓它的性價比囉。」
「不要說得好像我們在勾結一樣,這的確是好東西來呀。」湯美仔把最後一口咖啡倒進口裏後續說道:「電單車有這麼多暴露在外的機件,定期做納米塗層就等於少女的護膚工程一樣-----今天的付出是為了將來的美好。」
「嘿,就拿(今天的付出是為了將來的美好)這句來當宣傳口號吧!」
「行嗎?」湯美仔風騷地跳著眉頭,「講多無謂,立即為你老婆護膚去!」
於是他們又為清潔威灑而忙了一番。永越京使用汽車抹布仔細地抹乾每道坑紋和曲管,然後由湯美仔無比認真地逐寸噴上納米塗層,確保做到百分百的覆蓋;末了再用理髮風筒調低溫風吹乾。對著冰冷剛硬的銅銅鐵鐵,兩個男人的態度卻是如水般溫柔。
期間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關於電單車的話題,但湯美仔忽然沒頭沒腦問出一句:「究竟誰是X小姐呢?」
「X小姐?」永越京一時意會不過來。
「舊年那單蘭桂坊五狼迷姦案呀,案中的受害人X小姐究竟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呀。」
「是嗎。」湯美仔對永越京的答案感到失望,「我還以為你也是重案組的人應該會知道什麼。」
「那是中區重案的案件,我們無權過問亦沒理由去八卦。而且就算問那邊的夥計他們也不方便透露啦,這可是有法庭命令需要保密的。」永越京心生奇怪,「你幹嗎這樣想知道X小姐是誰呀?」
「哼!」湯美仔一臉不爽的道,「上個禮拜六SRBC(懷舊電單車同好會)那班人來吹水,大頭仔那傢伙也在,講講下他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說什麼X小姐其實是某某小歌星。屌,他根本只是靠看八卦雜誌人云亦云罷了!我最看不順眼這種人,抵不住頸便跟他槓了起來,後來更打賭說如果真的是某某小歌星的話我湯美仔就輸一架Yamaha SR 400給他!」
「不是吧?」永越京驚訝地睜大眼睛,「你們玩真的?」
「是有點一時意氣……」湯美仔慍慍地掩飾心中的懊悔,「但我才不相信會輸給這種渾球!」
「為何如此有信心?」
「你也認識大頭仔呀,這個人專門把聽回來的流言當作親身經歷,要不就是車天車地無句真。他居然說曾在石澳道上用R6練贏過900RT,真是大言不慚兼沒有常識!總之出自他嘴巴的事就不可信!」說到這裏湯美仔又忽然現出憂慮,「我只是擔心這次會給他屎忽撞棍撞中,輸錢事小,我怕會活生生把自己氣死。」
永越京若有所思的默然片刻,才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我看你不會輸啦。」
「你怎知道?欸,你是否其實知道X小姐是誰啊?」
「我不就是跟你以同一羅輯推理嗎,大頭仔有名你叫,頭大無腦。信他一成都雙目失明啦不是嗎?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誰是X小姐。」
湯美仔解氣而笑,「英雄所見略同。」
然而永越京在說謊。
五狼迷姦案曝光後,Rocky師兄曾經找過他,從而得知了案中女事主竟然便是坦克的女朋友。Rocky師兄找他的目的是想探究案中的情節,可惜他幫不上忙,莫說他不認識Madam Wong那隊的人,即便認識,這樣探聽案情也不是受歡迎的行為,尤其是牽涉到法庭有命不得披露女事主資料。他也奇怪Rocky師兄為了什麼目的想知道好朋友女友的這些難堪內情,他不相信Rocky師兄有什麼壞心眼,細問之下,Rocky師兄的答案是想知道事件裏有多少成份是出於女方的不檢點,或者是不是她先勾搭那些二世祖們的;他想知道她有沒有任何對不起坦克的地方。
關係到這個份上,永越京更加納悶,更不想插手。他不懂得評論Rocky師兄的出發點是否越祖代庖,也無法理解他對女方的遭遇顯然不大同情。不管真實的情況是怎樣一回事,永越京認為別人情侶間的問題作為第三者最好不置一喙,就算是多親密的朋友也沒有插手的空間,何必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呢?但永越京直覺跟Rocky師兄講這個可能會傷害感情,反正他大概找其他人一樣打探不了什麼,應該不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的。
這種案在社會上少不免會引起矚目。案件已排期在今年十月初開審,很難說屆時會不會流出更多供人意淫的細節,但X小姐的真實身份應可一直保密下去的,所以湯美仔跟大頭仔的打賭也不會有結果。然後永越京感慨地想,若自己是坦克,知道有這樣無聊的打賭會作何感想呢?
世人實在有太多需要檢討的地方。
X小姐的話題戛然而止,因為湯美仔要抽身招呼顧客。納米塗層的工序基本已完成,正想著吃什麼下午茶好時永越京接到隊中好友幫主的來電。
「是我。」
「來電顯示已發明好多年了天才。」
「真沒禮貌。」
永越京嗤笑一聲,「點呀,差館有事嗎?」
「沒事。」事實上幫主的語氣很是輕鬆,「你在幹什麼?」
「在電單車店跟朋友聊天。」
「好無聊。」幫主打了個造作的哈哈,「不過我可以幫你打發這個無聊的假期,待會你會經過尖沙咀嗎?」
「沒事我為什麼會經過尖沙咀?」
「你會的,因為你有個好朋友託你去尖沙咀買點東西。」
「那個好-----朋友會不會剛巧是你?」永越京故意把好字拉長。
「真聰明!」幫主老實不客氣道:「我老婆說isquare裏有間日本精品店賣一種什麼北海道牛奶朱古力,聽說超好吃,一定要我給她買回去。我已說過這兩天走不開了,但她說兩天內若看不見北海道牛奶朱古力便要我睡按摩椅。大佬,按摩椅怎能睡人?」
「一餐下午茶。」
「不能加底和烘底。」
「誰按摩椅吧你。」
「好啦好啦!不爭在加杯雪糕紅豆冰夠誠意了吧!」
「成交。」
「雪糕紅豆冰怪。」
「畏妻怪。」
於是永越京告別湯美仔騎上威灑往尖沙咀馳去。
他把車安頓在中間道的公眾停車場裏,挎著放了頭盔的背囊在地面的公廁小了個便後,才徐徐往彌敦道方向步去。不管是否假日,彌敦道上總是人潮如鯽。當他穿過重慶大廈門外一幫為印度餐廳派傳單拉客的印巴裔人網時,不免懷疑入境處在這裏至少可撈出一半的傢伙是在打黑工的;與此同時亦觸起關於X小姐的聯想,那五狼裏包括一名巴基斯坦男,對坦克來說會不會倍感憤怒?
永越京擺擺腦袋甩開這些念頭。交通燈轉綠公仔,他跨開大步隨著人潮橫過馬路,走進氣象新煥的isquare。
香港彈丸之地,商場的數目卻可能是世界之最,實際上亦已達到每一區皆有規模宏大的商場,簡直已到了泛濫的地步。而因為租值高昂,變相每個佔地廣闊裝潢華麗的商場都只能容納同一檔次的品牌商戶,結果不管走到哪個商場賣的吃的均大同小異,差別只是完全消費不起和勉強消費得起。社會越發達,選擇的種類卻反而縮窄。永越京記得小時候跟著Rocky師兄進去逛什麼海港城和時代廣場是很值得雀躍的事,但現在行商場已是平平無奇的生活行為,就像超級市場淘汰了街市一樣。所以現在越來越多人開始在反思不斷追求的進步是否背棄了應有的平衡。
isquare已落成年多,不過永越京是首次踏足。他帶著一半的新鮮感和一半的不外如是找到了幫主指名的日本精品店。他粗略瀏覽一下,認為店裡賣的全是不切實際兼貴得離譜的東西,但店裏有對情侶卻似乎對貨架上每樣東西都表現出興味盎然的樣子。永越京覺得很可笑,尤其是那個男的,若不是裝天真便是真的腦囟未生埋。假如拍拖就得作一些這類的膚淺表現,他寧可單身了。
他終於找到北海道牛奶朱古力(明明是精品店卻有一個貨架是賣吃的),看樣子確像很可口,但68元一塊的標價卻叫他心裏爆了粗。他一面唸著這個世界越來越不像話,一面為幫主拿起兩塊之餘也為自己在再拿兩塊。
他總是願意花錢在吃的方面。
看看手錶,才下午四點多,時間尚早。外公近來愛去社區中心教拳,晚上沒十點鐘不回來,所以永越京早回去也沒人可說話。反正來了,他索性好好逛逛這商場,儘管櫥窗裏沒什麼東西是他捨得買的,但看看也過癮。不過他很快便發現那些店舖乏善足陳,沒什麼看頭,便決定乘扶手電梯上頂層的imax影院找齣電影看看。
星期三,加上在這個時段,戲院的門庭相當冷落,但對永越京(以及不少人)來說這才是看電影的好日子。他喜歡進戲院,但最怕遇上欠缺公德的觀眾。那種人勸他不會聽,教訓他又可能會惹事端,實在叫人傷腦筋。所以閒日看電影就最愜意了------只要不是遇上更令人頭痛的中學生的話。
他認真地參考過售票大堂裏的電影海報,似乎找不到感興趣的選擇。正當滿腔失望準備離去之際,他被一道纖秀的身影留住了視線。
那是一個站在售票櫃檯前的少女背影,她黑黑的髮絲僅僅落到脖子,脖子上掛著一條樸素的皺紋絲巾,杏色的針織外套,麻質的白色長裙;她肩上勾著款式簡單的闊口布袋腳上踩著Adidas球鞋。永越京感到似曾相識,當目光由她的腳回到她頭上時,女孩架著的雷朋太陽眼鏡讓他想起來了。她是安金美,十一個月前在屯門那偏僻路上爆胎的那個盲妹!
她在這裏做什麼?
永越京瞧看四周,不見上次與她同行的那位優雅夫人,也找不到任何像是跟她一起的人。她是獨個兒的。站在售票櫃檯前,莫非買票看電影?
怎看?
基於強烈的好奇,永越京不由自主地走進標柱陣佯裝輪候買票。櫃檯後只有一名年輕女售票,她正站起來熱心向安金美講解什麼,但當永越京步近時她剛好說完坐回去操作售票電腦,上方的屏幕顯示她為顧客劃起了一個座位,而影片的名稱是一齣名叫〈越空行者〉的荷里活電影。
安金美拿到戲票,清脆道謝後便轉身往放映廳的方向步去,毫無遲滯的動作堪比一個視力正常的人。永越京看著她邊走邊展開手中的盲人杆,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真的要進去看戲啊?
「先生,有什麼可以幫到你?」
永越京的怔呆被售票小妹的呼問驚醒。他趨步靠到櫃檯前用下巴指指失明少女的背影和頭上的顯示屏問道:「請問…那小姐買了票看戲嗎?」
售票小妹嫣然一笑,但眼神裏藏著的卻是「難道你也是盲的?」,「對啊,她常常來的。」
「還常常來?」
售票小妹的笑容滯了一下,但還是禮貌地解釋道:「那位小姐雖然是失明,但她說用耳朵聽故事也可以是樂趣。」女孩頓一頓,口吻變得嚴肅了些,「我認為失明者進戲院沒什麼不妥,他們有權做任何喜歡的事。」
「呃,當然。」永越京臉上一熱。
「要買票嗎?」
「啊,是的…〈越空行者〉,即場的。」
「請選擇座位。」
永越京挑了安金美後方的座位。
他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
放映〈越空行者〉的屏幕前僅得零星十餘位觀眾,戲院商肯定得虧本。但永越京不關心這些,他只是無法自拔地偷偷觀察著前座那盲眼女孩的動靜,彷彿有什麼必須堪破的地方等著他發掘。
〈越空行者〉是一齣奇想類科幻電影,講述兩個擁有瞬間轉移奇能的人如何任性地胡作非為,以及跟追捕他們的秘警如何鬥法。若要給予評語,永越京會把之歸類為金錢堆砌的爛片,整齣戲不單故事處處反駁,劇情鬆散,連那些對白、剪接、燈光、道具以至服裝全都令人不忍卒睹,唯一可取之處是動作特技場面搞得有點張力和看頭,音效也能衝擊神經,所以對一個盲人而言這齣戲算是不錯?他有趣地看著安金美的腦袋隨著音效變化而擺動,看起來像是想把每一個分貝捕進耳朵裏。但同時間他也為她感到難過,不知怎的,他聯想起一個拾荒女孩隔著櫥窗仰望潔白婚紗的模樣。
可望而不可即的悲哀。
影片播畢,四周的燈光緩緩亮起,觀眾們陸續朝出口步去。安金美稍待片刻也跟著動身。永越京一度懷疑她如何曉得出口的位置,但她依然不見遲疑的往該走的方向去。永越京又是佩服又是疑惑,不過他還是生起怕她出意外的憂慮----或是一道藉口-----連忙拔身尾隨。
一般戲院的散場出口通常需要拾級幾層樓才走出街上,或至少得迂迂迴迴的走一大段通道,但這間imax的設計簡單得多,拐個彎,經一條闊落的通道便能回到商場樓面。這教永越京安心不少,心忖她大概就是看中這點而選這影院吧。但她是如何知道的呢?她這麼輕車熟路,到底已來過多少次了?通道鋪了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一點聲音也不會發出,實在很適合跟踪。跟踪?永越京大感莞爾,自己竟然像個立心不良的變態跟在一個少女後頭。思想顛三落四間,他的背囊不小心碰到正在清潔玻璃窗的工作人員,條件反射下跟對方說了聲「不好意思」。
十餘步前的安金美走了幾步後停下來,側著頭,然後迴身疑惑的問了一句,「永越君?」
永越京大吃一驚,有那麼一秒鐘竟想到逃跑,「妳…怎知道是我?」
安金美一聽,展露出大大的笑容,「真的是永越君阿Sir啊!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永越京不得不相信這女孩聽一遍的聲隔多久也不會忘記。他走近對方,用若無其事的口氣道:「金美,哇哈哈,真巧呢,妳好嗎?」說罷他便奇怪自己竟會這麼囉嗦,而且還直呼對方的名字。
然而今美似乎丁點不覺唐突,還歡喜地說:「想不到你還記得我名字呢。」她歪一歪腦袋,「剛剛永越君是不是一直在我後面啊?」
「為什麼連這個妳也知道?」
金美得意地在自己的鼻尖上點了一下,「每個人身上都有他獨特的氣味。」
永越京不由得抽抽鼻子,暗想著不能小看失明的人,「其實在妳買票時我已看到妳了,但我不知好不好上前跟妳打招呼。」
「你一定很納悶我這個看不見的人進戲院做什麼了。」她一臉覺得好玩的道。
永越京慚愧一笑,「是有一點奇怪。欸,妳常常這樣…一個人來看電影嗎?」
「其實我是來聽電影。」金美大方笑著點點耳朵,「眼睛看不見,唯有用耳朵聽囉。聽對白,聽配樂,聽音效,加起來腦海就有畫面了。」
「明白了。」永越京從金美的太陽眼鏡上看見自己的樣子真是蠢到了家,說的話也不像平日的自己,「那麼…這齣戲好看…我意思是好聽嗎?妳認為?」
金美忽然做了個苦樣子,「不知是否節奏太快了我跟不上,搞不懂許多地方。」
永越京想說這種爛戲用眼睛也搞不懂他們在瞎胡弄什麼,但說出的話卻是:「也許我可以充當妳的臨時講解員。」
「噫?」金美先是楞了一下,繼而開心地笑問,「永越君的意思是可以給我講解劇情嗎?」
「如果妳不介意我表達能力差的話。」
「怎麼會呢,但這樣佔你時間……」
「沒關係,我今天休假嘛。」永越京望望通道上除了他們和那清潔工外已沒有其他人,「站在這裏說話很奇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吧。」
「好哦。」金美臉上微紅,笑容變得有點羞赧,「不過哪兒好呢?」
永越京來不及細想便拋出建議,「吃雪糕如何?我知道附近有間意大利雪糕店很有人氣的。」
不料金美的臉霎然暗了下來。
「咦……」永越京不明所以,「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麼?」
「沒事。」其實就只是那麼一下,金美的神情又回復了剛剛的活潑開朗,「我只是覺得這個天時不好吃雪糕吧。喝杯咖啡如何?有沒有心水的喝咖啡好去處?」
「喔…咖啡咖啡…」永越京快速索尋記憶,須臾後想起幫主曾介紹他去的一處地方,「中間道海員俱樂部那裏的餐廳有不錯的咖啡,不太遠,我帶妳去好嗎?」
「好。」
二人步出商場後,金美務實地問可否搭著永越京的肩頭,說這樣會好走路點。永越京想也不想便表示沒問題。金美左手撘放在他右肩上,這樣做與其說是借為護航,不如說是導航。她進一步向永越京解釋道只要撘著別人的肩頭便能具體感應到關於步速、轉向等信息,使她即使在人多車多的路上也能安穩隨行,或者倒過來說不會拖慢領行者。永越京嘴巴上一味說請她不必在意,心裏卻有一絲不自然的感覺,但肯定非因被一個盲人撘著走路感到異相,而是隱隱然感覺到有一種不懂形容的情緒正在醞釀,就好像新學年首天發現鄰座同學是個漂亮的女孩那樣。1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jrQbLUrqU
他有時真的會覺得自己很可笑。
為了驅除這種奇怪的拘謹,永越京沿途不斷搬出關於電影的話題。金美對這方面自然健談,特別是去年那齣本地電影〈志明與春嬌〉,她有許多印象深刻的情節。而當永越京告訴她戲中志明發給春嬌的短信得倒轉看才知竅妙時,金美驚奇又興奮地緊捏他的肩頭。
「原來有這一幕啊!還好有永越君告訴我呢。」
永越京覺得自己做了很了不起的事。
他們終於來到海員俱樂部腳下的那列階梯前。雖然由isquare步行過來實際上只是十分鐘多一點的路程,但感覺上卻像很長的一段路。感覺比實際長通常是因為難過,但也可以是因為深刻,永越京傾向是後者。
「我從未走過這條路。」金美說。
「我們現在要上樓梯了,有幾十級的,小心點。」
「知道。」
「害怕嗎?」
「不害怕。」
永越京有身負重任的感覺。
他們走進海員俱樂部裏的帆船餐廳,幹勁麻麻的中年服務生領他們在靠窗的桌坐下後便不見了人。餐廳沒多少客人,要再晚一點才會熱鬧起來。金美用手探摸一部分的桌面和桌緣,又長長吸一口氣。永越京看在眼裏,估計她在評估週遭的環境,便主動給她描述說:「這裏的裝修是維多利亞風格,大部分是木料裝潢;牆上掛了些輪舵和船錨做裝飾,也有些遠洋貨輪的黑白照片;這裏的樓底很高,垂著幾把吊扇在轉著;還有,妳右手面的玻璃窗是俯瞰著尖東海旁和維港的,不過前方的新世界中心仍在重建中,破壞了風景呢。」黃昏把維港兩岸都染成了金黃色,燈光亮起,宛如欲醉未醉的美人。這一部分,永越京不忍描述。
金美豎起拇指讚道:「我感覺得到這是個很棒的地方,氣氛上也很適合聊天呢,如果連咖啡也好喝便十全十美了。」
「這裏出名的是哥薩克手磨咖啡。要是這個嗎?但我不保證一定合妳口味。」
「好啊好啊,我就要哥薩克手磨咖啡!」
永越京悅然而笑。他招來另一個女的服務生,點了兩杯哥薩克咖啡,另外再要了一碟肉醬烤薯角小吃。
侍應走開後,金美忽然悄聲問道:「說真的你是不是有點不自在?」
「沒有的事。」永越京連忙搖手,但隨即發現這樣做有夠多餘,「妳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剛剛我感覺得到你的肌肉很繃緊呢。」金美把手放到肩上道。
「不是妳想的那樣,我是怕街上人多會擠著妳,才有點緊張吧。」永越京心想:這樣說至少不能算作假話。
金美綻開笑容,好像真的放心了。
哥薩克咖啡帶著濃濃的咖啡香送到。金美不需幫忙,放好奶和糖,嘗了一口,認為味道結實,餘韻綿長。她立即愛上了這咖啡。
「好喝嗎?」永越京關切地問。
「我可不可以打分數?」
「好,100分為滿分。」
「90分!」
永越京很開心,這90分好像是打給他似的。他不須顧慮的直直盯著人家的臉看,這才發現她的雷朋太陽鏡有點舊了。他猜這副太陽鏡已戴了許多年,「金美,妳的眼…妳失明多久了?」
「我在六歲後才看不見的,數數已經十六年了……」金美驀地用手擋著嘴巴,「不好!我豈不透露了自己的年齡?」
「哈哈,沒關係啦,年輕的女孩無需把年齡視作秘密。」
「哎唷我太大意了。」金美裝出懊惱的樣子。
「要不我也告訴你我的年歲好了。我1985年出生,屬牛。」
「1985…」金美心算一下,「永越君今年26歲,跟我差不多呢。」
「對呀,我們都是八十後!」永越京比了個V字,然後很氣自己一而再的這麼白痴。
肉醬烤薯角也來了,金美立即對嗅到的香味表現出濃厚興趣;放了一遍進口後,馬上高興得將個小女孩拍手大讚好味。永越京覺得她的個性很單純,一點小事也可以迸發出內心的愉悅。
「不過妳真的很厲害,」他也放一件烤薯角進嘴巴,「……一個人到處走動,妳不怕遇到壞人嗎?」
「什麼樣的壞人?」
「扒竊東西的傢伙啊,或者欺負妳看不見來揩油的鹹濕佬。」永越京以一個警察的眼界說道。
「永越君有沒有抓過這種壞蛋?」
「多得很啊,不過確實欺負失明者的倒未遇過。」
金美淺嚐一口咖啡,笑容依舊,但語氣添了幾分感性,「人生每天就是不停的冒險,如果害怕,就等於接受了失敗。」
「妳很勇敢。」
盲眼女孩略揚起臉,繼續平靜地說道:「我的眼睛不是一下子盲掉的,是逐點逐點的失去視力。當時來說,那是一段非常非常難過和可怕的過程,就好像眼睜睜看著一頭怪物把自己一口一口吃下去那樣。到真正再看不見東西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裏我很害怕接觸外界,我的視力被封閉了,我也封閉了自己,於是原本已經困難的日子便變得更困難,連帶使到照顧我的二叔二嬸更不好過。
「二叔二嬸是大好人,特別是二嬸,她簡直就是我的天使。二嬸善良溫柔,堅強又富耐心,可同時她也非常感性和易哭。我雖然盲了雙眼,但可以感覺到二嬸因為心痛我而掉下來的眼淚。我永遠記得那微小溫熱滴在手背上的感覺。不知怎的那一剎間我的心靈震撼得不得了,彷彿有把來自天上的權威聲音責問我怎可以令疼心自己的二嬸傷心落淚呢!痛苦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無論分裂多少出來給別人,原來的那份也不會少。那個時候我當然還不懂得想到這份上,只是純粹地想著不要二嬸再哭了。於是我振作起來,我不但要學懂照顧自己,更要學懂幫忙家務。我想真正成為二嬸家的一份子,而不是一個單方面接受憐憫的不幸小孩。」
「妳真懂事。」永越京留意到她的自白裏沒有父母親的角色,但決定暫且忽略,「不過一定很不簡單吧,尤其是妳之前是看得見的。我不敢想像要多強的心智才能對抗這樣的厄運。」
金美美美的又吃了一口烤薯角,然後依舊雲淡風輕的道:「有人會說寧可一出生便看不見沒那麼慘痛,又說失去是懲罰,從未擁有則只是命。也許吧,但我認為曾經看得見也可以是一份恩典。如果這是神的安排,祂讓我認識了這世界,讓我現在感受海風時可以回憶起海的樣子,當我聞到花香時也有花的印象配合起來;而且亦因為曾經看見,許多自理上的學習才會比較輕鬆。說出來你別笑,在我的失明朋友圈裏我可是很神氣的,因為我可以跟他們講說這世界的細節。」
了不起的想法。永越京如是想。
「問你一個問題,」金美調皮的笑笑,「知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生物根本是沒有眼睛的?」
「嗄……」永越京不容怠慢的想了想,「我猜幾十種吧,像蝙蝠之類的。」
金美露出「考到你了」的滿足笑容,「答案是一千三百多種,而且不包括蝙蝠在內。蝙蝠是有眼睛的,牠們只是弱視。我所說的千多種是牠們的物種設計裏已剔除了視覺,例如生活在海溝深處的一種螯蝦,那是一個完全沒有光的世界,給牠們眼睛也沒用。」她頓下來,粉紅色的舌頭舔一下微微上翹的嘴唇,「另一方面來說,牠們的世界沒有黑暗這概念,沒有黑暗,也許並不存在恐懼了。」
永越京發出自嘲的乾笑聲,「這變成哲學問題了。」
「除了哲學之外,這也是很實際的問題。」金美說,「我還有嗅覺和聽覺,而且每吋皮膚也有它讀取這世界的方式。也許不能媲美視覺的方便和仔細,但如果我只是一隻海蜇,還有什麼遺憾呢?至少海蜇不可能喝到這麼香濃的咖啡。」
這番樂天的道理對永越京來說頗具衝擊性,亦使他對面前的女孩越發想認識更多,「我想沒有人可以反對妳的說話,不過妳二嬸真的能放心讓妳一個人到處走嗎?」
「當然一開始時她是超級不放心啦,但我們都很清楚我不能逃避獨立這件事。不過實際上我也只是近兩年才真正這樣獨自外出,因為起初二嬸嘴巴答應讓我獨自嘗試,但她始終放不下心每次都偷偷尾隨著為我戒護,要給我發現了許多次後才終於相信我不會笨到掉進坑渠。」金美噴笑一聲又扁起嘴來,「不過當確認二嬸真的放手了時我又覺得好失落了。我這人是否很傻?」
「一點也不,真的,換著是我也會有一樣的心情。」
「真的?」金美受鼓舞的說下去,「二嬸和永越君有著相同的擔憂,怕我這樣一個盲妹在外面會遇上壞人,但我不覺得這世界有多危險呀,反而每次外出路上都會有很多熱心途人給我幫助和照應,就算他們沒有走過來也會有一點留心著我啦,誰還敢欺負我呢?」
永越京無聲苦笑,不忍心反駁她的美好想法。
「不過屯門不是也有戲院嗎?」他把最後一片烤薯角放到她手中,「何必這麼長途跋涉來尖沙咀看戲呢?」
「謝謝。」金美說,「我不是專登為了看戲來尖沙咀的,每星期有三天我要到失明培助協會幫忙製作點字書,協會在加拿芬道,我只是順道找點娛樂。」
「學習點字會不會很難?」
「不難。有人說九音發聲的廣東話超難學,可我們誰也沒有這樣覺得過對不對?」
「也是。」永越京心中佩服她的敏捷思路,「這算不算妳的工作呢?」
「嚴格來說不算,協會只能付我一些車馬費,說是義工還準確點。不過沒所謂啦,盲人就業的機會不多,我不想無所事事,但更加不想去做無聊的接線生工作,我想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例如?」
這下金美被問到了,張開嘴卻答不上來,良久才跌下肩膀沮喪說到,「還不知道……」
「唔……」永越京嘗試安慰,「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隨緣,但許多應該發生的事自自然然就會發生。我覺得最重要是活在當下,現在過得開心就夠了。」
「嗯!我也覺得是這樣。」金美用力點一下頭,回復精神,「不如說說永越君的工作好嗎,當警察是不是很刺激的?」
「我會說一點都不是你們想像的那回事啦,不單止不刺激,有時甚至無聊到受不了。也許在一些偵查過程中有好玩的地方,不過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做些呆板的程序工作,要不然便是寫報告,寫報告和寫報告,煩死人了!」
「拘捕壞人時不危險嗎?」
永越北打了聲輕蔑的哈哈,「幹了壞事的人十居其九一看見警察便會腳軟,或頂多叫嚷幾句還是會乖乖就擒;那些什麼跑九條街或飛車追逐的事我也只能靠看電影過過癮呢。」
「聽你的口氣,似乎也渴望刺激的經驗?」
永越京不禁捫心自問,才發現竟有點迷惘,「我也不知道,可是當警察若渴望刺激並不是好事,我只能這樣說了。」
金美略一尋思後再問道:「那麼永越君是哪一類型的警察呢?」
「啊,我是總區重案組的,駐守新界東。」
「重案組嗎……」金美脆脆笑道,「不過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想知道的是永越君是熱血型的抑或是公僕型的警察?」
「這個啊……」永越京很認真地組織答案,「我想可以說是介乎兩者之間吧。哈哈妳一定覺得這答案很滑頭是不是?在學堂的時候教官跟我們說每一個警察都需要有正義感,然而太強的正義感可能會削弱客觀性和理性分析的能力。所以我們的誓詞中有(不偏不倚)這句。其實無論是熱血型抑或所謂的公僕型,我們都必須記住自己是執法者而非審判者,更加要避免被自身的立場形成偏見。不過話說回頭,沒有人可以站在最佳的平衡點上。」
金美聽得很留心,甚至不覺地做出先前看電影時的則首動作。
「妳對警察的工作似乎很好奇。」
「沒錯呀,」金美爽快承認,「我從未認識有誰是當警察的。」
「妳有興趣我可以多講些,不過我們來這裏的目的不是談越空行者嗎?妳還要不要聽啊?」
「噢,這樣啊……」金美還真是抉擇了一下,「好啦,請永越君先講越空行者的劇情啦。」
趁著仍新鮮的記憶,永越京開始了他的講解。過程中他加進許多個人觀感以至批評,說道刻薄處惹得金美咯咯的笑。聽眾給出這麼明顯的反應,永越京便講得更起勁,於是金美笑得更捧腹。
夕陽在他們不知不覺間退下了場,但因為光害,天空呈現一片濁濁的藕灰色。
「原來這樣……」金美迷津一掃的點著頭,「可是那個秘警不是很搞笑嗎,這麼拚命追捕越空行者,但他們是連金庫也可以來去自如的,哪能囚禁他們呢?」
「就是,這編劇是個白痴。」
「永越君,」金美直起腰板認真道,「非常的謝謝你。」
「喂喂,」永越京不禁也坐直回道,「大家是80後就不用客氣嘛。」
「所以我剛剛說的沒錯吧,每次出門我總會遇到好人。」
「呵呵,別稱讚我,我已經在臉紅了。」
笑聲中,二人同樣有了熟絡的感覺。今美像想說點什麼,但她沒說出口,反而若有所思的扭頭面向窗外,彷彿真能看得見遠方那些璀璨的夜燈。永越京心感奇怪,正要說點什麼填塞沉默之際,金美把臉轉回來說道:「關於雪糕的事,其實我沒有說出真話。」
「嗯?」
「我不吃雪糕的。」
「嗯哼,」永越京並未為意,「妳是不是對奶類製品敏感?咦不會呀,妳在咖啡裏也有加牛奶……」
金美抿著嘴,深吸一口氣再呼的吐出,像終於摒除最後的躊躇,「從前在尖沙咀彌敦道上有間Haagen- Dazs雪糕店,永越君知道嗎?」
「知道呀,就是現在isquare的所在囉。」
「真的?!」金美渾身一震。
金美的大反應嚇了永越京一跳,「原來妳不知道?那裏原本的酒店拆卸了,才建起了現在的isquare。」
「我以為…我以為是在旁邊……」金美驟然現出深深的落寞。
「金美,」永越京不知所措的望著她,「妳還好嗎?」
「哈,對不起,我太失禮了。」金美再一次深呼吸,像為自己打氣的點點頭,「其實我想說的是,六歲那年媽咪帶我到那間Haagen- Dazs店吃雪糕,吃完後媽咪說要去買點東西,叫我在店裏等她,但她一直沒有回來。」
「嗄,妳媽咪…遇上意外了?」
金美輕輕的搖搖頭,繼而苦笑道:「媽咪其實一早已買好了機票,丟下我,去了另一個地方過她的新生活。」
答案大大出乎永越京的意料。他啞然無語,強烈的同情心活躍起的同時,更有一份說不出的同病相憐快速滋生起來。
「所以啊,吃雪糕對我來說…有很難過的回憶。」
「我很抱歉……」
「說抱歉的應該是我,」金美仍然保持著勉強的笑容,「忽然講起這種沉重的說話,會不會弄得你很困擾?」
「怎會呢。」永越京心中的感觸好像一直在擴大,「我反而很高興妳會願意告訴我這麼私人的事。我不騙妳。」
「我不喜歡欺瞞別人,無論如何我心裏就是不舒服。」
咖啡涼了,也苦了,永越京放到嘴邊只碰了一下便放回去,「金美,妳是否仍很介懷?」
「嗯?」
「妳媽咪的選擇。」
金美露出介乎淡然與豁達之間的神情,以理性的口氣說道:「我早已不介懷了。她是我媽咪,這是事實;她作出了這樣的選擇,也是事實。我記得二嬸說過,我有權用一輩子的氣力去記恨媽咪,也有權拿出犧牲精神去體諒媽咪的軟弱。每個人生下來不是必然堅強的,而且她的不堅強可能只是考驗太大;而且還說媽咪承受的痛苦只有媽咪自己才知道有多苦,既然你不知道有多苦你去批評她的選擇就是不負責任。坦白講我到長大了才能比較理解二嬸說的道理,不過我也有我愛媽咪的力量,所以我很快便能告訴自己,只要媽咪找到她的幸福就好。」
「妳真的可以原諒她?」
「如果不原諒媽咪,我只會把自己也毀了。」
「她一直沒有回來找妳?」
金美搖搖頭。
「妳爸爸呢?」
「他比媽咪更早丟下我,也一直沒有消息。」
永越京真希望自己沒有問出這多餘的問題。
「我沒事啊,」金美說得很真誠,「一切都過去了,永越君不必用憐憫的眼光看待我。其實我很幸福,真的,二叔二嬸十分疼我,他們花在我身上的心力比親生父母還要多。我知道不應這樣講,但如果真的要選天下最好的媽咪,我會說是二嬸。」
「這叫不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金美含蓄地笑而不答。
「我雖然只跟妳二嬸說過幾句話,但印像中她確實是個有教養又和藹的人。」永越京忽地歎口氣,「命運注定你失去一些東西,未必就會拿其它東西來補償,所以妳覺得自己幸福也沒有錯。」
金美歪一歪腦袋,上身稍為俯前,「永越君,為什麼聽起來你好像有很深感觸似的?」
「我……」永越京開口之際,金美的手機響了,她說了句「不好意思」掏出手機接聽,立馬露出壞了事的表情。
「呀!對不起二嬸,原來已經七點半了嗎?…我…嘻嘻我還在尖沙咀呢…不,沒發生什麼事,我只是跟朋友聊天忘了時間……不,不用出來接我了……我馬上回來……真的不用……好,好……我知道了……拜拜。」
金美掛線後大大吐了個舌頭,「我真是大頭蝦,完全忘了二嬸在等我回去吃飯。對不起了永越君,我想我得走了。」
「沒關係,我們下次再聊好了。」意猶未盡之餘,永越京更不可能放心她一個盲眼女孩匆忙趕搭交通工具,「妳趕時間,不如讓我送妳回去好嗎?我的車就停在中間道的停車場。」
「這樣…這樣太麻煩你了……」
「來吧,是朋友就用不著客氣。再說妳是因為跟我東聊西扯才忘了時間的,我也脫不了這責任。」
「怎能把責任推卸到你身------」
「妳要我的一片熱誠撞牆嗎?」永越京佯裝生氣。
「好吧。」金美只好恭敬不如從命,「永越君今天開的也是電單車嗎?」
「我只會開電單車。」
金美臉色放亮,「我從未坐過電單車呢。」
「真的?會害怕嗎?」
「不怕。」
事情比原先所想的有意思多了,永越京興致高昂地提手招侍應來埋單。
。
和來時一樣,金美用手搭著永越京的肩頭往停車場走去。他的心噗噗地跳,不是很重,但足夠讓人手心冒汗。
永越京一向在威灑尾輪上的皮袋中放有一頂半盔型頭盔,是便宜貨,所以也不怕被順手牽羊。他可沒料到這頂一直未有機會派上用場的頭盔會發市在一位失明少女身上。他拎出頭盔掂量,心中琢磨應否把自己的全盔頭盔讓給金美戴,但考慮到全盔頭盔比較重,初戴肯定不容易適應;而且頭盔內膽已吸滿了他的味道,嗅起來有點失禮。反正他有信心可以做出相當安全的駕駛,戴半盔也不會有危險。他協助金美把頭盔套上,碼好襻帶;看見她帶點淘氣又期待不已的神情便覺得好笑。他敲敲她的頭盔,問她準備好了沒有,她使勁點點頭;他扶她騙腿騎上車,指示她把長裙收攏一下,然後自己也騎上車。坐過程中少不免跟金美有一點心身體接觸,永越京感到侷促,很害怕一不小心會給金美不舒服的感覺。
「真的沒問題嗎?」他小心確認,
「OK!」
「坐好了!」他打火,袴下的機器隆地震動一下,「腰別繃得太緊!」
「知道。」
「哦。」金美緊緊攥著他腰側的風衣。
威灑徐徐滑出通道,沉厚的引擎聲同時顫動著二人的心。
轉眼間,他們已飛馳在西九龍走廊上,颼颼的氣流歡快地衝刷著他們。為了讓金美心裏有底,永越京每隔一會便大聲宣告已走到哪兒。金美已大大不如剛騎上車時緊張,換上的是騎旋轉木馬般的興奮;她頸上的絲巾隨風飄搖在身後,如同劃過夜色的繚繞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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