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一百零三章

仲夏初伏，天氣正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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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城南的雲家酒樓卻張燈結綵，紅綢高掛，自酒樓高窗垂下，飄過樓檐、橫跨門柱，甚至沿街角鋪開十數丈，遠遠望去，彷彿一大片紅雲壓頂，將整條街都染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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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外鑼鼓喧天，樓內人聲鼎沸，不消說，今日正是王猛的大喜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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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門親事說來也有些奇妙。王猛當初和李鐵匠比武，那場架打得乾脆利落，三招裏藏著穩重與分寸，沒下狠手，也沒留餘地，讓李鐵匠這等閱人無數的老江湖看得頗為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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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又聽說王猛在紀府做事，靠得過、守本分，連紀老爺都親自點頭說了句「靠得住」，這才真正定了這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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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新郎王猛今天一早便起了，還沒吃早飯，就在門口立著接客。他穿了身新衣裳，青布短褂壓得平整，頭髮用油梳得一根不翹，額頭卻出了一層汗，嘴角一邊抽一邊笑，看誰來都連聲問好，說著說著舌頭就打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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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哥，你也太緊張了！」三粒屎一邊啃著瓜子，一邊坐在樓下茶棚偷看，見他像個木樁似的站在大門邊，忍不住搖頭笑了，「你這不是娶親，是在守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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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沒聽清，只見他往這邊看了一眼，又趕緊扯起笑臉，朝來客拱手哈腰，說一句「快裏頭請」，像隻炸毛的狗熊，一臉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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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今日倒是打扮得格外用心，一身粉紫羅裙，襟邊繡了淡銀蝶紋，頭上只插了根白玉簪，素淨中帶著幾分不經意的俏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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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在酒樓樓梯口，見王猛忙得團團轉，不免莞爾：「這傢伙比打仗還怕成親，也虧得李小娘能看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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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是李小娘眼神不好。」碧瑤湊上來，笑聲一陣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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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撐著下巴道：「下回我們也要比武招親，看誰敢接碧瑤姑娘的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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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眼一瞪：「我先三招打死你，免得你亂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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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撐著椅背笑彎了腰。紀小姐也忍俊不禁，輕搖羽扇，一派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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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正席開場，酒樓裏外已坐得滿滿當當，李鐵匠難得換了身乾淨布袍，在主桌上端坐，雖說不苟言笑，卻臉帶光彩，一雙老眼直盯著樓梯口，看得出來是等女兒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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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新娘終於被人引出，一襲紅紗遮面，步子輕輕，腳踝上還掛著一對鈴鐺，叮鈴作響，像是一串碎玉落地。王猛當場呆住，傻愣愣站著，連行禮的步驟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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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婆見狀，「哎喲」一聲，抬手在他背後就是一推，他這才如夢初醒，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還差點把紅蓋頭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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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爆出一片哄笑聲，連樓上的碧瑤芙桃都笑彎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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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哥要是真當兵，敵人還沒殺他，自己就先被他笑死了。」芙桃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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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咕噥：「這貨也算有福氣，居然能娶李鐵匠的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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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微笑著，沒有說話，只靜靜看著那對新人交拜的模樣，目光裡有種淡淡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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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見她眼神柔和，湊近問道：「妳這麼開心，是不是也想比武招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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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呢。」她抿嘴一笑，轉頭望他，眼裡似有星光閃爍，「我才不要拿拳頭挑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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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妳拿什麼？」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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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下眼睫，緩緩道：「拿眼睛看。誰眼裏藏得住我，我就嫁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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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三粒屎一怔，原本開玩笑的表情在臉上停了一瞬，像是心頭微微一跳。他沒再說話，只轉頭看向樓下新人拜堂，低聲咕噥：「眼裏藏得住……這得是什麼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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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宴從午時開始，酒菜一道一道上，有鹽水雞、醉豬肚、荷葉包魚、燒鴨、四喜丸子、糯米小排，光看就讓人胃口大開。樓上樓下，鬧得不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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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敬酒時，一桌一桌跪著敬，一口一個「哥、三哥、爺」，逢人就笑，逢笑就醉，臉紅得跟豬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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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被他灌了三碗，已經雙眼迷濛，只抱著桌腳直喊「不行了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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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笑得伏在桌上，碧瑤拿筷子敲著碗邊唱起了小調，狸花貓不知從那竄來，蹲在桌下偷啃雞腿，還被芙桃一腳踢開，追著滿場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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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酒樓後院放起煙花，照得半邊天亮如白晝。城南的街坊全聽見了那吹簫打鑼的聲音，有小孩扒在牆頭看，有老婆婆拿著扇子在門邊搖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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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三粒屎喝得東倒西歪，出了酒樓，一步一晃地往回走。紀小姐拎著燈籠跟在他旁邊，裙擺輕擺，影子在牆上拖得老長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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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些啊，別一會又坐地上睡著了。」她笑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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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晃著腦袋：「我腳下虛……不是我不走，是路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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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信不信我把你丟在巷口，讓狗來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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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叼我可以……別叼我酒錢……」他含糊回一句，惹得她又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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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巷口，她忽地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燈火映著她眼底的微光，像湖面被風吹過一層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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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啊……」她輕聲道，「以後我若也出嫁，你會送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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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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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巷子靜得出奇，只剩他們的呼吸聲和遠處的夜風。他低下頭笑了笑，語氣溫柔卻有些倔強：「妳要嫁人，那我不送。我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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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了下，眼底忽然一熱，卻還是笑了，轉過身，繼續向前走。燈籠搖晃，裙裾飄飄，像是踏進了一場溫柔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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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裏，平陽的風很輕，街道像被煙火洗過，還殘留著花雕的香氣。三粒屎望著前方那抹身影，忽然覺得，他這輩子，就算不娶親，只要一直跟著她走，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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