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魂錄 - 第二章___02

她們繞著溪州村走，腳步不快，卻始終繞不出那種「被困住」的錯覺。

黃昏的光慢慢退下，天色漸暗，村子裡沒有一盞燈亮起，沒有人的聲音，甚至連蟲鳴也消失了。

「……妳剛剛有沒有看到那個窗戶動了一下？」詩婷突然停下腳步，指向一棟廢棄的紅磚樓。

那是一棟兩層樓的老屋，木頭窗框早就腐朽，只剩一扇扇斷裂的鐵窗搖晃在風裡。宓芸望過去，眼神冷靜。

「沒。」

「……但我剛剛真的看到有東西在裡面閃過，像是眼睛，很亮。」

「妳現在是『被監視幻覺』發作？」

「妳可以不要用那麼冷靜的語氣講這種詞嗎？」

她們繼續往村子深處走，巷子愈發狹窄，路邊的老房子一棟接一棟地貼得近，像是活人死屋錯落混居。牆面都爬滿了青苔與黑色的霉痕，有些門還半開半掩，露出裡頭早已倒塌的內部，像是殘破又乾枯的傷口。

「這村子……有點不對。」詩婷低聲道，聲音帶點壓抑的顫。

宓芸沒回答，只是望向四周。她注意到，每經過一處轉角、拐彎、牆腳，地面總會有某些不自然的符號刻痕，像是很舊的「福」字被刮去一半，或是風化過的符線形成反覆出現的輪廓。

「……我有點冷。」詩婷抱著雙臂，原本白皙的膚色被夕光染得泛紅，但那不是健康的紅，而像是從裡頭慢慢滲出來的血色。

「回頭嗎？」宓芸低聲問。

「……不行，這村子如果真有問題，離開也只是被陣送出來，我們還會被送回來的，對吧？」

宓芸默默點頭。她的視線忽然停在不遠處一棟矮牆前，那是一面被燒過的牆，牆上有一個明顯被剝落的符石座。像是曾經鎮守這村的某個角落被人硬生生拔除，留下空洞的結界。

風又起了，這次不是普通的山風，是一種空氣像被吸走、同時又被吹回來的錯亂感。

「……我們不是在被跟蹤，是在被『陣』盯著看。」宓芸低語。

「妳、妳不要用那種語氣講……」詩婷緊了緊背心，「我有點、真的有點怕欸。」

她難得承認，語氣裡真的有一絲慌張。

「……我們今晚不能住這裡了。」宓芸突然開口。

「那要去哪？車要開回去山下至少四十分鐘——」

「沒差，我們得回去整合今天的記憶。這裡有部分資訊已經被遮掉，妳有沒有覺得，一直在走，卻記不起路線？」

詩婷怔了一下，然後像是終於被提醒般，猛地回頭。

她也想不起來她們是怎麼繞成這樣的。

所有的巷子長得一模一樣，所有的房子像被複製般排成死陣，而她們的腳步也像被那種「既定循環」牽引著，每一步，都只是在繞圓，不是在前進。

「……有點像走進鬼打牆。」詩婷喃喃。

「我們要設一個破陣點，明天再來。我現在不確定是不是五方陣的改型。」宓芸摸出符紙，指尖隱隱有靈氣竄動。

「……這裡如果是陣眼，妳會不會爆掉啊？」

「那也得先找到出口再說。」

風忽然一停，村子陷入了短暫的、窒息般的寂靜。

詩婷下意識握緊手臂，看著宓芸點燃符紙，火光瞬間照亮四周的昏暗，也映出某棟老屋窗戶內閃過的「某個影子」。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

夜深了。她們臨時借住的小旅社很簡陋，兩張床、一張桌，燈管偶爾閃動，發出微弱的嗡鳴聲。外頭的山風像有人在窗外磨指甲，一點一點刮著窗框，吱吱作響。

宓芸把筆電打開，快速打關鍵字，螢幕的光映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

「……溪州這邊，原本五十年前是一整片山區，後來被財團買地開發成新聚落。」她眼神沉穩，指尖在觸控板上滑動，「看這裡，這個人——黃兆森，地產大亨，開過十幾家公司的董事長，十年前過世。他曾大力投資溪州，而且……」

她點開一張模糊的黑白新聞照。

「他在村子裡建了一個私人神壇。」

詩婷蹲坐在床上，抱著枕頭，下巴抵著棉布。「私人神壇？是拜什麼？」

「沒說。新聞稿裡都只有『祈福』『平安』『地方發展』，但我剛剛反查到一份被撤掉的地方誌副本裡，提到那個壇原本是某種『福地轉運所』……」

「……轉運所？」她眨了眨眼，「那不是拜土地公的那種……」

「不。是會『收別人福報』的那種。」

宓芸語氣冷得像玻璃邊緣。

房間裡安靜了一下。

詩婷放下枕頭，「所以……他弄了一個法陣，讓整個村子都只能為他帶財？其他店都不能活下來，其他人都變他養的韭菜？」

宓芸點了點頭。

但更不對的是——

「那個壇五年前被拆了，可是村子裡的氣場還在。那代表……」她頓了頓，聲音壓低，「這陣沒散，反而可能進入了下一階段。」

啪！

電燈忽然一閃，整個房間黑了一下，再亮起。

詩婷渾身一震，「……幹。」

她下意識扶住膝蓋，嘴裡飄出一聲幾乎不自覺的低罵。

「妳也有感覺了對吧？」宓芸望向窗戶，目光銳利。

窗外的風不再「刮」，變成一種「撞」，像是有人頭部輕輕地、反覆地，撞擊玻璃。

但窗簾還沒掀開。

「……我先講喔，妳等一下如果想開窗戶看，我不會陪妳。」

「我沒有想開窗戶。」

宓芸坐回床邊，把一張照片拉大。

是一張空拍圖，村子正中央，正好是一個五芒星形的廣場，而從廣場出發的五條主道，就像是一張「陣眼五行引線圖」，連接著村子五個角落。

每個角落現在都建有「不起眼的」小設施：一個公車亭、一座路邊宮、一個攤販棚、還有兩座早已廢棄的水塔與電塔。

「那些位置……是新的陣點。」她指著螢幕，「應該是宋家接手後改過位置。把原本偏宗教的『祈福吸福』改成……強制的『導福陣』。」

「把整個村子的運氣、健康、財氣都拉進中樞？」

「不只是那樣。」

宓芸拉出另一張資料截圖，是黃兆森死前最後一次公開演講文字稿。

上面只有一句被紅筆圈起來的話：

「若能讓這地方只剩一條生路，那條路就一定是通向我這裡。」

詩婷看了半天，才低聲開口：「這也太惡意了吧。」

風，停了。

整棟旅社忽然變得靜得可怕。

下一秒，「咚、咚、咚」三聲規律地從天花板上響起。

不是老舊建築下沉的聲音。

是有東西，從上層的樓板正中央，敲了三下。

詩婷不自覺往宓芸靠了靠，「……妳有查這間旅社有沒有出過事？」

宓芸冷靜看了她一眼，頓了一秒才說：「我剛剛查了……這裡其實沒二樓。」

隔天清晨，霧氣濃得像在水裡。

她們準備簡單收拾後再次進村。詩婷沉默地系上安全帶，看著前方那條筆直延伸的山路，眼神藏著明顯的疲憊。

「昨天那幾聲……我們要當沒聽到嗎？」

「我們要當它在提醒我們。」

宓芸一邊翻著筆記，一邊冷靜回應，手指劃過一頁頁手抄符號與陣圖。她用紅筆圈出今日要確認的「村中心陣眼」，那是昨晚空拍圖中最清楚、也是最詭異的區塊。

一座灰色水泥廣場，中央樹著一根白柱，據說原本是黃兆森自建神壇的位置，現在被拆除，僅留一塊刻有「福地永昌」四字的石碑。

「我們從這裡開始，再去繞那五個角點。這樣才能判斷陣法是否仍在運作。」

車子駛入村界，天色雖亮，但村內的光感卻仍異常灰白，就像陽光被什麼「吃掉」了一層似的。

詩婷不自覺把外套拉緊一點，「……怎麼連麻雀都沒有。」

宓芸沒說話，只盯著窗外。整條街道上，不見人煙。門戶關閉、招牌落塵、甚至連流浪動物都沒有。詩婷忍不住伸手開車窗，想聽聽有沒有自然聲音，但外頭安靜得幾乎聽得到自己心跳。

「……我們現在是來到殭屍片片場？」

她勉強開個玩笑，手指緊緊扣在方向盤上，忽然冒出一句：

「好不舒服……」

宓芸把資料收起，轉頭看著她：「如果妳現在就想退出還來得及。」

「……閉嘴，我店都交出去了，怎樣也要幫妳查完。」

她們停在廣場旁。詩婷剛打算下車，就聽到遠遠傳來一個聲音。

像是收音機裡漏出來的電流聲夾雜低語。

「嘀、嘀……入福者……存，逆福者……滅……」

她愣住：「妳有聽到嗎？」

「有。」

宓芸臉色更冷，她下車的動作卻無比果決。背對詩婷走向廣場。

地面是一大片正方形磚塊，排列成五芒星形紋路中央，那根白柱靜靜立著，柱身光滑，卻感覺……有點濕？

她伸手碰了一下。

是濕的。

而且是溫的。

宓芸迅速收回手指，定睛一看，竟然有淡淡紅色水珠從柱身緩緩滲出。

詩婷剛走近一步，忽然「啪」地一聲，整根白柱像觸電似地顫了一下，然後……

一張「人臉」瞬間浮現在柱身上，淺淺的，如同紙灰燒盡前的那一閃。

詩婷踉蹌後退，「靠、靠北……我看到臉了……！」

宓芸按住她手腕，冷聲說：「不要跑。」

「我沒有要跑！我只是……妳怎麼這麼淡定？！」

「因為我們已經進來了。」

她把手伸進包包，取出一張灰符，一把米粒和一小包銀砂。

「從現在開始，我們不能說『回頭』，也不能提『出去』這類的詞。」

「妳是在開什麼見鬼玩笑……」

「我沒在開玩笑。」

宓芸眼神轉冷：「這陣啟動後，是會選擇『關門』的。如果我們說出想逃的意念，它會識破、下手更快。」

詩婷握緊拳頭，看著柱身上再次浮現的淺人臉，這次，嘴角是「笑的」。

那一刻，她終於意識到：

這整個村子不只是被控制。

它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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