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八十六章　落下，叮然

　　紅霞映照著廢墟，落在傾倒的石磚與瓦礫之上，倒映出一個靜止不動的身影。

　　「旻文！」

　　一聲清冷嗓音劃破沉寂，難得地帶著壓抑不住的急切。

　　一道白影如風掠入廳內——

　　殊宓宮身著素白長袍，靴履染塵，銀藍長髮如瀑般翻起，劃過破碎的藤蔓與瓦礫。

　　那步伐快而穩，卻有種與往昔判若兩人的急切，只是每一步都像是沉進血中。

　　他素來是乾淨冷冽之人，而此刻卻踏進滿地血痕碎石的戰場。

　　文職人員早在戰鬥初始時便已疏散，惟有他獨自留在樓下。

　　他擁有自保的手段，不是不諳戰陣之人，曾多次出入前線，替無數傷者斷骨接脈，也曾替親手從血泊中搶回性命。

　　這場會議，他早已判斷，若局勢將崩，最危之地，必在七樓。

　　所以他等。

　　等主事走出，等局勢回穩，等那個熟悉的聲音說一句：「無事。」

　　但莊旻文，始終沒有現身。

　　他踏上七樓，星光熄滅，塵埃未歇，空氣裡還殘留著戰火與血腥。

　　那人倒臥在破碎石塊與焦土之間，白袍上斑斑血色，身形沉靜如眠，靜得不像還活著。

　　殊宓宮腳步一頓，心口猛地一緊，呼吸霎時被什麼緊緊勒住。

　　他蹲下身，指尖觸到那人冰冷的衣角，卻像觸到了什麼不可承受的真實。

　　手掌微微顫動，終於伸出雙手，極輕地、極穩地，將莊旻文抱起。

　　他將人扶靠入懷中，手指貼上頸邊，沉靜探脈。

　　指下氣息微弱得幾不可聞。

　　但尚在。

　　殊宓宮將掌貼上莊旻文心口，一道細緻綿長的真氣緩緩灌入，溫潤如泉，循脈而行，穩住那早已崩裂的內腑與氣脈。

　　莊旻文眉頭微蹙，似是從深沉的昏厥中掙扎著回神。

　　唇角動了動，吐出幾不可聞的一聲呼喚。

　　「……阿殊。」

　　那聲音極輕，卻比任何一次更真實地帶著信任與疲憊。

　　殊宓宮只將人抱得更穩，讓他倚在自己懷裡，掌心仍緊貼胸口，持續將真氣渡入。

　　他垂下眼簾，睫毛濕潤，聲音低得像是從靈魂深處裂縫中滲出來的：

　　「……旻文，撐住。」

　　那語氣，不再是過往的冷靜沉穩，是一種不願讓人察覺的急切，也是，近乎哀求的克制顫抖。

　　莊旻文緩緩睜開雙眼，視線浮動而迷濛。

　　唇角仍沾著血，卻弧起一抹淡笑。

　　「我將命脈與萬靈歸虛陣相連……」

　　他聲音輕緩，像是嘆息。

　　「陣破，我亡。」

　　語聲平靜，彷彿訴說的非是己命終結，而是一場既定結局。

　　殊宓宮睫下微顫，眼底泛起一道難掩的波瀾。

　　他毫不遲疑地自懷中抽出一柄細長的銀白手術刀——

　　刀鋒劃過左腕動脈，未見猶豫。

　　血湧如泉，殷紅而澄澈。

　　鮮血在空氣中蒸起淡淡熱氣，在戰場殘墟餘灰中，映出一抹近乎神啟的光澤，彷彿獻出的祭禮。

　　他臉上未見疼痛之色，將手腕抬起，血沿著腕間滑落，引導至莊旻文唇邊。

　　「吞下去。」

　　他的聲音低啞響起，那是不容抗拒的堅定。

　　「你會有一線生機。」

　　莊旻文一愣，隨即輕輕笑了。

　　他早知，殊宓宮身份不凡。

　　銀藍長髮，舉止優雅，言行有度。喜靜、戀水，常一人去看海。冬嫌寒、夏畏熱，總說空調太乾，屋裡常開著加濕器。

　　這些過去被他當作習性的細節，如今在他腦中一點點拼起另一種可能。

　　他曾在時符宮的古書中見過記載：

　　深海之境，有族曰鮫人。行止無聲，舉手無波，其泣為珠，非情至極處不落。

　　再下來是……

　　其血溫而不凝，服之可延壽百年。

　　也許傳說不假，但……

　　他抬起手，按住殊宓宮的手腕，語氣平靜，眼神溫和：

　　「阿殊，你的血……很珍貴，別浪費在我身上。

　　「也許外傷能挽回，但我命脈已斷，鮫人之血……已然無用。」

　　這句話，說得平靜，卻比哀鳴更沉重。

　　這是一種命定，是他作為主事的從容與抉擇。

　　殊宓宮猛然甩開他的手，動作近乎失控，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意與驚慌。

　　他將手腕再次送至對方唇邊，血珠墜落，映著他眼中少見的震顫，彷彿每一滴都載著他不肯放手的執念。

　　「……別說話。」

　　聲音低啞，如從胸腔深處翻湧而出，卻是執著。

　　他幾乎是低吼出聲——

　　「我不允許……你在我沁瓏懸命殊宓宮的眼前離開！」

　　語落時，他的手指緊扣著莊旻文的肩，仿若要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

　　然而，莊旻文只是輕輕抬手。

　　以衣袖按住那道傷口，為殊宓宮止血。

　　動作緩而輕，卻堅定而溫柔，像是他曾無數次替人遮風擋雨時的姿態。

　　殊宓宮的手在顫，血仍在滑落，他卻渾然未覺，直到莊旻文反握住他的手，才將他從崩潰邊緣拉回現實。

　　「阿殊……你該知道，這一天會來臨。」

　　他聲音極輕，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最後的氣息。

　　「只是……稍微提前了一些罷了。」

　　語氣仍舊那樣淡然、理智，甚至近乎於溫柔的平靜。

　　卻更讓人心痛。

　　那是早已接受的離別。

　　會議室內還有些未散盡的光塵在空中緩緩飄浮。

　　會議室內，光塵尚未散盡，漂浮在斜落的紅霞與廢墟之間，像是戰火餘燼尚未冷卻的記憶。

　　陳禹謫抱著昏迷的雲顥辰踏入。

　　他一身塵灰，肩頭映著霞光，如同踏著暮光而來。沉默的身影仿若從另一場戰爭走回人間，覆著不真實的光暈。

　　他看見殊宓宮跪在血泊與瓦礫之中，銀髮垂落，白袍沾血，手貼著莊旻文胸口，神色罕見地帶著哀傷與驚惶。

　　那位一向清冷如霜、沉著無波的醫者，如今竟近乎失措。

　　而莊旻文——那陳禹謫從未懷疑過會倒下的人，卻就這樣半臥其側，血染衣襟。

　　他還睜著眼，目光沉靜，卻掩不住虛弱。

　　他看向陳禹謫，像是每一次指令前的對視，依舊冷靜、穩重。

　　陳禹謫跪下，靠近他。

　　「主事……」

　　他低聲開口，卻像被什麼堵住喉嚨，聲音啞得幾乎難辨。

　　他曾無數次預想過這場會議的結尾，有犧牲，有失敗，有混亂。

　　卻從沒想過，會是主事倒下。

　　他始終以為，主事不會倒。

　　至少不會在他們還沒學會怎麼承接一切的時候倒下。

　　那聲喚出口的瞬間，陳禹謫才驚覺，自己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莊旻文緩緩轉頭，先望向雲顥辰。

　　他的目光掠過對方蒼白的側顏，落在那胸口微弱的起伏上，靜靜凝視良久。

　　直到確認那縷呼吸尚在，他才將視線移向陳禹謫。

　　他輕聲道：

　　「顥辰對我說……你會來。」

　　短短一語，像是將未盡的交代、千言萬語，一併遞交至眼前之人手中。

　　陳禹謫心頭一震。

　　一種極其矛盾的情緒翻湧上來，他對雲顥辰的不信任從未真正消散，對他的算計與背叛更是刻骨。

　　可如今，那個他曾恨、也曾遠離的人，卻幾乎將自己燃盡，只為換回北聯眾人的性命。

　　接下來，要扛起北聯的，也正是這微弱星光。

　　「我……」

　　他試圖開口，卻又啞然。

　　「顥辰最不想你捲進紛爭，可結果，還是讓你走進最深的漩渦裡。」

　　莊旻文只是看著他，唇角揚起極淡的弧度。

　　「相信他吧。」

　　語氣平靜，卻如一場無聲的托付。

　　那不是說服，不是討論，而是一個領袖的選擇——

　　如同當年他選擇雲顥辰那般，他知道那人複雜、危險、善於算計，甚至有些無情。

　　但他也知道，那人，會是唯一能撐住北聯未來的人。

　　這是一場賭，而莊旻文，已經下了注，也願為此承擔所有代價。

　　陳禹謫低下頭，喉頭微動，胸腔沉悶如堵。

　　他想說點什麼，卻發現，不論是對莊旻文，還是對雲顥辰，他都不知從何開口。

　　只能抬眼，望向殊宓宮仍在持續渡氣、以血續命的姿態。

　　他低聲呢喃——

　　「你不能死……」

　　聲音輕得藏著祈求。

　　殊宓宮垂眼看著懷中之人，掌心仍貼在他胸口，氣息紊亂而虛弱，卻還有餘溫。

　　莊旻文緩緩開口，聲音極低，卻清晰地穿過了那層幾近崩潰的靜寂。

　　「阿殊……真的足夠了。」

　　他語調平穩，不似瀕死者的呢喃，反而像是一次遲來的安撫。

　　「也因為你渡氣給我、用血餵我……我才能多吸幾口氣，與你們說說話。」

　　說到這裡，他唇角揚起極淡的笑。

　　「……不過，真的，已經足夠了。」

　　語末，他緩緩抬手，將殊宓宮覆在他心口的掌輕輕移開——

　　指尖冰冷，動作卻極其溫柔，像是最後一次護住別人的力氣。

　　「阿殊，別為我落淚。」

　　這句話極輕，像是掠過風聲中的碎語，化在空氣中，未能凝成一滴聲音。

　　話音剛落，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了兩下——

　　然後，就再沒有動靜。

　　銀藍長髮垂落，影子覆在他側臉，風從破裂的窗牆緩緩吹入，帶著漫天光塵，在空氣中無聲浮游。

　　他沒有閉上眼，那雙眼仍靜靜地望著。

　　望著眼前的人，望向遠方，望見未來。

　　眉宇寧靜，唇角微揚。

　　就像他早已走完這一程，只是靜靜地，把身體留在了這裡。

　　霞光緩緩飄落，照在他的眉心，如同星辰道別的輓語。

　　陳禹謫在原地，像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定住了。

　　他的指尖動了動，卻沒能伸出去。

　　胸口仿佛有什麼碎了，但他沒說話，只是僵硬地蹲跪著，眼神死死盯著那雙再無回應的眼睛。

　　他一動不動，如同斷裂之前的劍鋒，只剩餘溫與鋒意。

　　殊宓宮低頭，額髮垂落，垂在早已冷卻的面龐上。

　　他原本仍在渡氣，掌心貼著胸口，直到指尖終於觸到那條完全沉寂的脈搏——

　　他將額頭貼近，幾乎伏在對方身上。

　　那人沉沉地靠在他懷裡。

　　而他，只是極輕地、極緩地，將手臂收緊。

　　彷彿如此，就能挽住他，別讓他滑入那個無法再相見的世界。

　　一滴淚，在無聲中，從他睫羽滑落。

　　淚珠穿過風與塵，凝為一顆晶瑩珍珠，圓潤剔透。

　　帶著一瞬萬語千言的止語。

　　落下。

　　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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