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星途 - 第三十八章-觀火者

她聽見一種聲音。不是說話，也不是尖叫，而是……火在呼吸。

那聲音緩慢、濕黏，像熔岩穿過血肉。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身體異常沉重，卻又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支撐著，不讓她倒下……也不讓她逃開。

然後，她看見有人在燃燒。

不是幻覺，是她的火，是她再次失控了。

那些研究員一次次的逼迫她，將她推向極限……

而現在，她真的撐不住了。

她好想死。真的好想就這樣結束。

她覺得自己本就不該存在。她的出生就是個錯誤，是詛咒，是場災厄。

可她也知道，就如他們所說的，她連自殺的資格都沒有。

死亡，反而太便宜她了。

那不是贖罪，而是逃避。

如果真要為那些被她殺死的人、被她毀掉的一切負責，那她應該受盡折磨，在孤單與寂寞中，一點一滴地腐爛、枯竭、凋零。

不是死，而是被世界慢慢遺棄。

但就在此時，腦海裡那道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是你的錯，是他們全都該死。」

「你的價值，就是毀滅。讓他們知道，他們惹錯人了。」

那聲音低沉而緩慢，像潮水般反覆湧來，一次次拍打著她殘存的信念，一點一滴地將她吞沒。

它一直都在。

從她還不懂什麼是選擇的年紀開始，那聲音就存在了。

它像是一種預設的程式、一條根植在靈魂深處的指令。告訴她，她生來就該燃燒，該摧毀，該把敵人與自己一同吞噬。

她的價值，從來不是成為誰的女兒，不是擁有名字，不是安穩地、溫柔地活著。

她唯一的任務是將一座座城池化為灰燼，讓生命成為燃料，直到敵人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那是她存在的意義，是他們口中的「榮耀」。

可對於這樣活著，莉莉絲已經厭倦了。

火焰是她的力量，也是她的詛咒。它照亮了戰場，卻一寸寸燃盡她的意志。

對於這樣的命運，她真的受夠了。

此時的她只想徹底結束這一切，讓自己的心靈回歸平靜。

但她動不了，彷彿被困在一個無形的牢籠裡，連聲音都發不出，只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喊。

如果有人能叫住她，哪怕只有一下……

如果有人能對她說：「我需要你……」

莉莉絲的指尖顫抖，彷彿那句話只存在於她的想像，卻又那麼近，那麼真實。

這樣的話……如果真的有人說出口⋯⋯

她還能鼓起勇氣，繼續活下去嗎？

昆恩從不信神。

他只信服力量與決策，而非詩歌與神話。

他曾聽凱恩提起，那天她的治癒有多麼不可思議；也聽利昂說過，她是如何撕裂空氣，讓火焰臣服於腳下。

莉莉絲的力量，他不是沒見過。

那天在中央辦事處，她身上散發出的壓迫感，還有那雙燃燒著橘紅色火焰的眼眸⋯⋯確實不同尋常。

但即便如此，昆恩依舊無法理解那股「力量」。

直到此時此刻，他站在烈焰與斷壁前，一股莫名的威壓從走廊深處湧出。

不是爆炸、不是失控，是某種更深、更古老的力量正在甦醒。

此時的第九層實驗艙段，建築結構支離破碎，鋼骨扭曲變形，大火吞噬著尚未崩塌的設施。

焦黑的地面上散落著燒毀的裝置與破裂的試管，空氣中充斥著灼燒金屬與血肉交織的刺鼻氣味。

火，還沒熄。

就如同莉莉絲尚未停止的掙扎，仍在那片廢墟中燃燒。

利昂準備的高階防火網終於在此刻發揮了功用。

四人佇立在熾熱的邊緣，面前是翻湧的火海。

昆恩站在最前方，神情冷靜，銳利的雙眸緊鎖著火海深處。他沒有說話，沒有催促，卻比任何人都更加篤定，她就在那裡。

凱恩站在他身旁，咬緊牙關，來回踱步。他已經等不下去了，全身上下都寫著「現在、馬上行動」，只差沒直接衝進那片灼燒的地獄。

利昂則沉默地半蹲在一旁，聯環投射出第九層的結構圖與殘留能量的掃描數據。

他的眉頭緊鎖，指尖快速劃過路線，腦中同時計算著各種進入與撤離的可能性。他不只要找到她，還要確保找到的那一刻，她還活著。

塔列斯站得稍後些，雙手緊握著醫療包，額頭早已佈滿汗水，看起來似乎有些驚慌。

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這種時候，他從不退縮。只要看到傷患，看到有人還需要他，他就不會猶豫。

現在，他們四人即將面對的，不是防禦網、機甲或是TRINITY，而是更危險的火焰本身。

而在這場災難的最深處，走廊盡頭，莉莉絲正站在一個由火焰編織而成的漩渦中心。

火光在她腳下翻騰，記憶如碎片般環繞在四周。

尖叫、吶喊、命令、命令、命令……一聲聲、一幕幕，把她拖回那條滿是鮮血與服從的道路。

她看見無數燃燒的土地，黑煙遮蔽天日，街道上是無名的屍體與焦炭。

她看見那些站在高牆之後的貴族與官員，對著她露出虛假的微笑。

「我受夠了……」莉莉絲喃喃自語道，聲音顫抖，帶著幾不可聞的哽咽。

但這段話不但沒有平息火焰，反而讓它更加狂暴。

那道聲音像是聽見了她的痛苦，也像是在懲罰她的背叛。

它不斷低語，像一條冰冷的鎖鏈，一圈一圈地纏繞在心頭，將她重新拉回那個無法掙脫的牢籠。

她的名字並不重要，她的意志從未被允許存在。

她只是被製造、被使用，然後被遺棄。

如今的她，被困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失去了那短暫的自由⋯⋯也失去了那個溫柔的存在。

就在她終於下定決心不再反抗，願意接受這就是自己的命運時⋯⋯

她聽到了什麼。

「莉莉絲！」

那聲音劃破一切，帶著急切與痛楚，穿越火焰、穿越結界、穿越這場失控的風暴，直擊她的內心。

耳邊的尖叫與火焰的低鳴瞬間模糊，那聲呼喚異常清晰，如過去的那道光忙，穿過了她所有的混亂。

是誰？

她睜大眼，身邊的風暴微微一滯，彷彿世界停頓了一瞬，只為讓她聽見這聲呼喚。

但很快，那道陰影般的聲音再次浮現，迅速將那絲微弱的光芒吞沒。

「你不能停下！」

「你就是毀滅！這是你唯一的價值！你唯一的功用！」

它吼叫著，像是害怕她脫離控制，也像是在提醒她。她的存在，只為執行命令。

那些殘酷的字眼一一浮現：屠城、淨化、服從、摧毀。

每一個詞語都像燒紅的鐵印，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

然而，那道熟悉又溫暖的呼喚聲再次響起。

「莉莉絲！」

幻境與現實在此刻重疊，記憶與當下緊緊糾纏。

在尖叫與火海之中，她似乎看見了另一幅畫面。

昆恩為她拭去額間的汗，那掌心溫暖而仔細，每一下都像是在說：你值得被好好對待。

凱恩總是嘴上不饒人，卻總在她無聊的時候不請自來，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卻又不曾離得太遠。

還有那三個被綁架的夜晚，那個始終一語不發，卻默默為她鋪好棉被、遞上熱茶的男人⋯⋯

他們沒有要求她燃燒，沒有命令她毀滅。

他們只是靜靜地，陪著她⋯⋯活著。

可體內，毀滅的本能仍在嘶吼，聲音像利刃般撕裂她脆弱的意志：「他們不值得你猶豫！唯有毀滅，你才能證明你自己！」

它像野獸般咆哮，像深淵一樣誘惑著她再次墜落。

但那道溫柔的聲音還在。

「莉莉絲！停下來！你不是這樣的人！」

那句話像一縷希望，緊緊拽住了她內心深處那絲僅存的人性。

「我不是……這樣的人……」

莉莉絲輕聲重複著，像是在回應那聲音，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眼淚與汗水交融，從她臉頰滑落，在炙熱的空氣中瞬間蒸發。

她的手微微垂下，周圍洶湧的火焰猛然一頓，光芒黯淡了些許。

然後⋯⋯

「莉莉絲。」

那不是命令，而是一種從不要求她成為誰，卻始終在原地等待的溫柔。

他總是這樣，用沉默替她撐起黑暗，用信任包裹她不敢說出口的脆弱。

「莉莉絲！」

那聲音急促而直接，罕見地帶著一絲成熟與急切。

他一向張狂、難纏，此刻卻如此認真，彷彿害怕自己再晚一步，她就會徹底消失。

「莉莉絲……」

最後那聲呼喚低沉顫抖，像是在痛苦中掙扎出來的呢喃。

沒有大聲喊叫，卻滿是情感的重量，像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只為喚她回來。

莉莉絲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像是在黑暗中掙扎的溺水者，試圖抓住救命的稻草。

而就在那一瞬間，三隻手穿越幻境的屏障，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臂。

那溫度，那力道⋯⋯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存在。

堅定、溫暖、不容她再次墜落。

「莉莉絲，我們需要你。」

三道聲音同時響起，如誓言般真摯，在燃燒不息的烈焰中，鋪展出一條生路。

掌心的力量一點一滴將她拉回現實，從深淵、從火海、從孤獨的囚籠中。

火焰，在這一刻崩塌了。

火舌蜷縮，烈焰垂首，焦炭與金屬的餘溫在空氣中緩緩沉澱。

原本翻湧不止的灼浪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斑駁的焦痕與被蒸汽霧化的淚水。

莉莉絲原以為，這一刻也是一場幻覺……

直到掌心的溫度傳來，真實得幾乎讓人顫抖。

這不是幻象，也不是意識虛構出來的慰藉。

是昆恩，他們真的來救她了。

她的世界猛然靜止，現實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

此刻的她，終於從血與火交織的夢魘中掙脫，回到了那條焦黑、破敗的現實長廊上。

三道熟悉的身影，就在那裡。

昆恩站在她身前，雙肩起伏，手臂上滿是觸目驚心的燙傷與焦痕，卻依舊緊緊握著她的手，毫不遲疑。

他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那雙灰褐色的眼眸裡，沒有驚訝，沒有責怪，只有無聲的堅定。那是一種沉穩而不可撼動的守護，就像他一直以來那樣，默默地守在她身旁。

凱恩則靠在右側牆邊，衣衫焦黑、破損，手背上滿是水泡與焦痕。

但他的嘴角依舊勾著一抹微笑，是熟悉的狂妄與張揚。只不過那雙灰色的眼眸裡，此刻藏著的不是戲謔，而是明顯的關切與擔憂。

而利昂站得最遠，身形微微前傾，一手按著膝蓋，鮮血從指縫緩緩滲出，滴落在地板上。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那雙漆黑的眼眸，一直緊鎖著她。

那雙眼裡有風暴在翻湧。自責、憤怒、慶幸，還有那份深不見底的溫柔。

儘管他們早已傷痕累累，氣息紊亂，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但他們依然選擇站著。

站在她面前，如三道被火焰灼傷卻依然屹立不倒的高牆。

沒有人退縮，也沒有人畏懼。

他們在用行動告訴她，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他們都會走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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