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 - 7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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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 honest.

陳亮沒有去逛街、沒有看晚場電影、也沒有騎ubike。她只是坐到了善導寺站，在捷運廁所的鏡子前簡單補妝，補點蜜粉和口紅，包廂光線總是昏暗，妝得比平常濃，然後沿著林森北路慢慢散步到酒店。

她經過了一間新的服飾店，剛承租，人形模特兒全裸擺在窗邊，還套著防塵塑膠袋，滿身柔光。陳亮看著那一片落地窗，看著那幾尊赤裸女體，忽然覺得有一丁點像自己。放在櫥窗邊供人欣賞、批評、毫無保留。

容貌焦慮，是這份工作帶來的職業傷害。她有看過當場被嫌胖、嫌醜的，客人嘴巴不留情，扎在公關小姐身上的都是刺。又或是坐檯到一半被卡檯，都要捫心自問哪裡做不好？有小姐吃來路不明的減肥藥、積蓄全拿去醫美、去狐仙堂拜神……這些都真實存在。

陳亮忽然很想抱走那幾尊人形模特，她要藏起來，藏在小房間，藏在雲裡，藏在霧裡，誰都不能看清，她會分他們溫暖棉襖和圍巾——當然只是幻想而已，之後她都會快速跑過這兒，不偏頭瞥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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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打卡，就發現後臺小姐又換一批人。這行就是來來去去，賺夠了就走，不適合就退出，也有一些女生只是因為好奇心，想來見見世面，結果只做了一天就跑，都是常態。

正因為是常態，所以她們沒辦法享應有的保障。沒有勞雇合約、沒有勞健保、疫情時難以申請紓困，才有新聞上的憾事。陳亮總算明白。

柔姊喊她：「來啦！」

「阿水不做了？」

「嗯，說賺夠了，她一直是排班排最勤的，突然少了她真不習慣。」

「不習慣，好多新面孔。」

「有一些是別間店來『支援』的，妳也知道小姐太少的話生意很難做，畫面冷清不好看。」柔姊聳肩：「對了，媽媽的住院費交上了嗎？」

「交了。」

「晶晶，我從不留人，我覺得送大家踏出這兒是好事。可是看妳們一個接一個走，我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挺落寞的，我把妳們都當好朋友。既然解決了安養院費用，妳是不是就不做了？妳會再待一個月嗎？」

陳亮一時答不上來，她的未來在融化，柔姊手中的蛋捲冰淇淋也在融化，乳白色的，她俯上前舔一口：「融化了融化了。」然後迅速溜進後台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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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以為公關之間情感連結薄弱，很多人她都叫不出名字，僅有點頭之交。或許因人而異吧，認識柔姊、小奈她們後，也是放了真感情呀，美美笑說她們是「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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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不在啊？」

「阿水不做囉！回老家啦！」

「哎，好可惜，有沒有她電話啊？」

「李董！你也知道規矩，我們不能洩漏小姐的個人資訊嘛！」蔡姨彈彈手指叫陳亮坐旁邊：「新妹，剛來三星期，讓她陪你好不好？」

陳亮坐過去：「我是晶晶。」

「哪個金？」

「晶。亮晶晶的晶。」

「成年沒啊？看起來像個小孩兒。」

「23了。」

「看不出來。」李董挨近她笑：「新鮮新鮮，第一次見妳這種類型，乖乖的。」

陳亮本能地縮起身子，連腳指頭也縮起來了。她連忙起身幫李董倒酒，手腳麻溜地夾冰塊到杯中。李董出手闊綽，開一瓶酒都三千起跳，記在晶晶名上。她沾了光，乖巧喊謝謝。

「我很喜歡阿水，是因為她敢玩！」李董點燃一支雪茄，吸吐：「妳敢不敢？」

忘了從哪看來一支雪茄等同一盒菸的尼古丁含量，包廂不太通風，菸味重得發昏，她努力保持表情寧和：「玩什麼？」

「什麼都玩。」李董把菸嘴遞給她，示意她吸一口。

陳亮搖頭。她只敢抽甜味涼菸。

「我們這群兄弟都很佩服她，厲害厲害。就是……沒什麼自尊心，人怎麼可以那麼下賤呢？」

李董說到笑出來，旁邊一群男人也跟著訕笑，李董點開手機裡的影片給她看，背景應該是某間汽車旅館，阿水穿的裸露、情趣蕾絲裝，脖子戴著項圈，繩子一端在李董手上。阿水在地上爬，汪汪叫。鏡頭一轉，房裡還有其他男人，他們拍著手、吹口哨，喊母狗過來，淨是不堪入耳的話，幾張百元鈔票灑在阿水身上，他們把鈔票塞進她內褲裡，塞她嘴裡，問喜不喜歡？阿水在笑，口齒不清地說喜歡，那瞬間鏡頭拉很近，陳亮看見阿水的妝都花了，假睫毛掉一半，眼影亮粉沾得全臉都是，口紅從嘴角暈開，像嗜血的獸。阿水的膝蓋很紅，磨破了皮，地毯一定是廉價品。

陳亮的心臟狂跳，雙手緊捏裙擺，她不認識阿水，僅有打過幾次照面，但她在生氣。

她忽然就想抱走阿水，像幻想裡抱走櫥窗模特那樣，用那床大棉被蓋住阿水，坐上會飛的魔法地毯，一起躲進盈滿月光的池塘裡。

李董問：「如何？」

「房間壁紙挺漂亮。」

「這是妳的感想？」

「床也挺大。」

她迎上李董雙目，怯生生卻不屈服，說：「我不敢玩。」

李董笑：「妳在瞪我。怎麼，妳們是好姐妹嗎？」

「不，我只跟她說過妳好、借過、再見。今天才算真正認識她，但我不想從別人的口中認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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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妳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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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董把那隻抽一半的雪茄丟陳亮杯裡：「妳在指責我，小女孩，妳遲早會得罪人。妳還太淺、太意氣用事、身段不夠軟。我們不過各取所需，輪不到妳插嘴。供妳參考，阿水連這樣瞪我一眼都沒過，一點情緒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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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姨見氣氛古怪，連忙讓小奈來暖場，陳亮找藉口去廁所洗臉。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珠黑溜溜的，是烏鴉的眼。水珠流到嘴邊，她嚐一口，盡是菸味。是困惑，是迷惘，是掙扎。如果連這點情緒都沒有，那不就是個假娃娃了嗎？人形模特、吃了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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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阿水，妳的心它還在嗎。」

行經阿水的置物櫃，陳亮問出口。那兒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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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從廁所出來，在走廊遇見了沈先生，他正巧從別的包廂走出。陳亮爽快地洗一把臉，半身都快濕了，沈先生看她滴答滴答綴著水滴的髮絲，問：「妳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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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著眼看沈先生的領帶。整齊完美，她忽然就有種衝動把它弄歪弄皺，這樣就有藉口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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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說：

「我在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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