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心歌 - 第六章．微塵不動

三日過去，雲河鎮風聲未起，天氣如常。

墨天未離，也未急。每日清晨，他拄杖緩行，自市口至街尾，踏過舊橋、廟埕、豆花攤與酒肆，一日不差，步伐從容，神色平靜。

第一日，他坐在豆花攤前。老闆見他遠遠而來，便笑道：「今早磨得細，還是山腳那片田的豆子。」

墨天拂袖坐下，聲音不高：「淡些。」

一碗豆花，幾粒花生，吃得緩，卻乾淨。他吃至一半忽問：「這豆子，幾年未改？」

老闆笑道：「都說老種不甜，我覺得還是這味穩。」

墨天點頭，結帳時不多話，只留下銅錢與一句：「明早還來。」

第二日，他坐在河邊。幾個孩子在岸邊捉魚玩鬧，其中一人跌進水裡，濺得他一身濕。他卻未怒，只說：「水冷，魚滑，再吵些牠們都散了。」

孩子紅著臉說是他不小心，墨天聽罷，從袖中摸出兩枚銅錢遞過：「去買餅吃。魚不咬你們，不代表該受罪。」

孩子跑走，他拭去衣襟水痕，繼續坐著，仿佛剛才不曾發生。

第三日黃昏，他來到熟悉的小酒鋪。掌櫃正倒酒，他試了兩口後選了一壺「雲釀」，未議價，只問：「這批封了多久？」

掌櫃回道：「初冬釀的，火候夠。」

他點點頭，抬手接過，道：「這酒，不趁熱喝，容易讓人想舊事。」

說完便離開，杖聲輕響於石磚之上，無人回頭，無人多問。

這三日，他與人言少，與事不擾。偶有好奇之人問起姓名、來歷、所為，他不是不答，只是不讓人抓住話根。

市井中人對他漸漸習慣，有人說他像個遠行來此的小官書生，也有人說他像是走錯路的江湖人。可不管怎麼說，每當他坐下、吃飯、飲酒的樣子，都極安穩。

老闆們知他會付錢，小孩們知他話少卻肯分餅，酒客們見他不語便識趣收聲——這些，遠比他的杖與衣來得可信。

直到第三日薄暮，夕陽低沉，他在橋頭坐著飲酒，手中酒壺是清晨買來的，溫度已退一半。

風自河面拂來，遠處傳來不甚清晰的鼓聲與鑼響，像是誰在排戲，或是哪戶人家在備宴。

墨天耳微偏，未辨真假，只抿了一口酒。

酒味平淡，氣息回長。他笑了一下，不為某事，只是覺得這酒比昨日更順。

那笑極輕，連風都沒能帶走。

他輕聲道：

「戲未起，酒先暖。倒也不錯。」

說罷，起身離去。

杖聲落地，聲不響，卻極穩。

街燈已亮，市集如舊。無人注意，也無人知，這白衣書生三日所行，究竟是遊，還是觀。

第四日傍晚，暮色如墨漸沉，雲河鎮的街道已無白日的喧聲，只餘瓦間風動、燈籠將起的寧靜。

墨天獨自拄杖行至城東老槐下。那處他曾靜坐聽琴，亦曾與人對話，此刻仍舊無人，只有落葉覆地，枝影搖搖。

他揭開酒葫蘆，飲了一口，熱氣已散了些，酒味淡卻不失韻。他站著未坐，僅是將酒口移開些許，語聲輕淡：

「也跟了三日了——再不現身，倒顯得我太無禮了些。」

話音落地，牆角陰影微微一動，一名年輕男子自暗處行出。身穿素衣，不帶派徽，步履穩靜，目光平和。他行至槐下三步之外，拱手一禮：

「冒犯之舉，還望公子見諒。」

墨天未應，杖輕點石地三下，似是試路聲響，半晌才似笑非笑：

「來得比那三人穩些。卻不知，這回要請我去喝的是哪一家的茶？」

年輕人語調不高不低，只道：「敝上未便露名，但有請之意誠切，席備茶酒，靜候公子。」

墨天微挑眉，酒葫蘆略晃，聲音含著幾分懶意：

「有茶酒倒也合我心意……不過——」

他語聲微頓，側頭一笑，輕問一句：

「——你自己，可有帶酒來？」

那年輕人似未預料他此問，微頓後答道：

「在下未攜，然堂內備有雲釀與松雪之釀，俱已溫妥。」

墨天點頭，輕聲道：「可惜，寒夜酒若不在行前熱，喝下去便沒了誠意。」

他語帶打趣，卻不見輕浮，似試探，又似在認人。

對方並無反駁，僅道：「備酒之人非在下，但誠意可在途中補上。」

這話說得周到，不驕不卑，分寸有餘。

墨天笑了，拇指輕拂杖身，淡道：

「這口氣，倒不像江湖中的人。」

「非江湖中人。」那男子答得極快，接著又補了一句，「是受教於有戒之地，行事當守其矩。」

語雖未指名，字中自有寒意與規範。墨天聞之眉目微收，喃喃念了句：

「……霜麟嗎？」

對方未答，只將腰間信囊解下，輕置於槐旁石上。信封無字，四角白蠟封口，幽香極淡，近雪草與柏葉氣，極易辨。

墨天鼻翼微動，便不再問，只將杖一頓，語氣放平：

「既是雪山來的，那麼路呢？」

男子側身一引，掌心朝東，語氣如水不起波：

「入北巷，折三燈，再越水巷，門中自有人迎候。」

墨天踏出一步，步聲輕響於槐葉之間。臨行前，他似無意又似有心地問：

「你家這會兒請人喝酒，這麼多年……是第一次吧？」

那人略一躬身，道：

「是否為初次，不敢妄言。但我家小姐說，此席，不會空等。」

墨天聞言，舉杖點地三下，微笑道：

「——那便走吧。」

風過枝頭，葉聲未止。

那名白衣書生的身影便此刻消失於巷轉之後，酒香未散，卻早已入局。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Fs52j3H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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