孿生子之死（粵語對白） - 第04章：始齔

　　隨着乳齒掉落，恆齒長出，雙胞胎似乎可透過思想傳話，但效果好不穩定，僅在極少數情況下能帶有語氣地寄出完整句子，必需置身寂靜或幽暗的環境。

　　兄弟把乳牙丟到馬桶沖走，眼不見為淨，就怕被以為是爭玩具打架。

　　直至有次弟弟在暫住嫲嫲家時吃了太多荔枝，哥哥徹夜失眠，聽到「嘰嘰嘰嘰」的異聲在顱內響徹，極其宏亮。翌日嫲嫲說是荔枝燥熱，世稜才會半夜磨牙，嫲嫲當然不知道他倆能心靈感應，以為是世鋒的體質淺眠易醒，才受不住微弱噪音。

　　這是為甚麼他們想到萬試萬靈的通訊方式：將咬合牙齒的「噠」的聲響，當成敲打，即摩斯密碼中的「點」；上下顎研磨的「嘰」的聲響，當成搓擦，即摩斯密碼中的「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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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是農曆除夕，雨順攜同兒子到嫲嫲家吃團年飯。

　　因為要駕車，所以全日不沾酒，負親難得表現得像個父親，但仍然沉默寡言，至起碼沒有莫須有地破口大罵，已經算可喜可賀。

　　圍坐飯枱前的只有四個人，其中兩個還是小孩子胃量不大，飯菜卻極為豐富，甚麼玫瑰豉油雞、椒鹽瀨尿蝦、螺片扒生菜應有盡有。嫲嫲的名字是林貴梅，是個傳統女人，團年飯不得不帶點排場寓意來年豐衣足食，而嫲嫲這輩子做過最不傳統的事情，只是在離婚後撤夫姓，僅此而已。

　　吃頓飯充其量半小時就得收拾碗筷，由買菜到下廚卻花上整整半天，怎麼能不給面子？兄弟即使吃得太飽，還是再夾兩箸菜，再扒兩口飯為妙，既害怕枉費嫲嫲的心思，也害怕眼下的氣氛。

　　整個飯局，肅靜得僅剩夾菜和咀嚼聲，毫無交流。

　　至少不是凡人聽得到的交流，哥哥透過咬嚼肉塊傳送暗號，弟弟又把白菜放進口裏研磨。

　　鋒：「又．來．了」

　　稜：「但．他．沒．有．喝．酒」

　　鋒：「幾．天．前．有」「醉．酒．鬧．事」

　　哥哥剛吞下肚，又往口裏塞飯，藉以點劃出更長的句子。

　　鋒：「嫲．嫲．替．他．保．釋」

　　稜：「快．吃．完」「快．去．玩」

　　弟弟也為打暗號而顯得狼吞虎咽。

　　稜：「我．飽．了」「你．飽．了．沒」

　　鋒：「早．就．飽．了」

　　哥哥不禁翻翻白眼，弟弟怯怯低下頭去。

　　稜：「別．翻．眼」「會．被．他．們．發．現」

　　其實嫲嫲早就發現不妥，就算不會猜想是思想傳話這樣的天荒夜譚，好歹能察覺到他們的緊張感。何況他們忙於打暗號，咀嚼食物像頭草泥馬似的，嫲嫲看來，若不是換牙隱隱作痛，便是不敢擅自離開飯枱，吃太飽還硬撐。

　　「你兩個豆丁食飽未呀？」

　　「飽！」雙胞胎異口同聲地答道。

　　嫲嫲摸了摸兩人的頭，撥了撥手示意乖孫離座。

　　世鋒、世稜跑到客廳玩拼圖，但不忘留意嫲嫲和爸爸的每個舉動，怕鬧出罵戰。

　　雨順率先站起，收拾飯枱，疑是想趕在嫲嫲開口前轉移焦點，步入廚房，把剩飯剩菜放進雪櫃，把空碗空碟丟到鋅盤。

　　嫲嫲交叉抱臂直坐在飯枱前，吞不下被兒子無視的這口冤屈氣，拍案起座追入廚房，「砰！」

　　兄弟應聲嚇到，拼圖零件在手中滑落，他倆腰背後傾，偷偷睨向廚房的位置，僅隔着虛掩的門隙，隱約可見大人在內對質，怒得指手劃腳的身影。

　　雨順雙手撐扶廚櫃櫃面，垂頭喪氣，背對嫲嫲不願正面衝突：「我話會戒就會戒啦，唔使你勞嘈呀。」

　　「快啲同我簽咗佢，由今日起，佢哋就住喺我度。」嫲嫲直接遞上監護權轉讓的文件，在農曆除夕夜吃完團年飯，就要拆散他們三父子，這是她人生中做過第二件最不傳統的事情。

　　也對，不見得雨順盡過當爸的責任。

　　雨順死勁甩手拍走文件：「簽咩啫簽！兩個仔係你㗎定我㗎？」

　　「都係海倫嘅。」嫲嫲語氣愈是輕柔，心情愈是沉重。

　　這對母子傷人自傷的脾性往往讓關係惡化，為此，雨順除了過時過節決不見面；為此，嫲嫲唯有在過時過節提及此事。

　　雨順摀住額頭嗤笑，怒上心頭，信手握起醬油瓶就擲向牆壁。

　　「啪啦——」玻璃散碎。

　　嫲嫲惶然聳起雙肩，瞪着長得牛高馬大的忤逆子。她的每道皺紋、每根白髮，無不是將兒子養大成人的證據、無不在尖叫自己枉費光蔭、無不在斥責雨順太過不知所謂。

　　雨順猛地搔頭，自覺慚愧，可有自覺不等於能面對，匆匆繞過衝出客廳。嫲嫲隨即撿起零落在地、皺作紙團的監護權轉讓文件，窮追不捨：「我睇你走得去邊！」

　　「我去買酒！」雨順奪門而去。

　　嫲嫲立刻拉住門把，但怎也拉不開，直至聽見男孩凝着濃重鼻音的勸和。

　　「唔好再逼爸爸改喇，佢已經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

　　男孩說着說着，自己就先哭了。

　　嫲嫲循聲低頭望去，竟見世稜大字型的站着，背部抵着門板，眼鼻通紅，抽泣不止，單憑這細小身軀就想平息世上所有爭端。

　　世鋒從後伸手拉動嫲嫲衣服下擺，倔強別過臉去：「我哋明白㗎。」

　　嫲嫲揪着心跪了，把兩個小孩擁入懷內：「無人要求過你哋要明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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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團年飯當晚及後的農曆新年假，雙胞胎也在嫲嫲家裏度過。他們得到人生首個孩童該有的長假期，不至於趕着回家、領受負親大人的虐待。

　　藉着這個機會，他們問了許多關於媽媽的往事，且聽嫲嫲娓娓道來，由媳婦曾自稱外星擄拐案受害者說起，但省略其混合型妄想症不談，就為袒護海倫在乖孫心中的形象。

　　雙胞胎愈聽愈着迷，像聽恐怖故事，既好奇，又膽怯。他們從來沒有機會認識母親，外星擄拐案，讓母親在兄弟眼中添了幾分傳奇感。

　　其實當年，嫲嫲是少數的人難得肯聽完海倫的經歷，但無論孰真孰假，她還是得提醒媳婦，哪怕外星飛船的存在是事實，過份沉迷未免太脫離現實。她如此告誡，皆因不願媳婦招人笑柄。

　　然而海倫的答覆卻讓嫲嫲鉻記至今：「事實係當我追飛碟嘅時候，我抬起頭去追。而當我放眼現實，我耷低頭做人。」或許我們這些所謂的正常人不曾真正活着，至少相比起海倫，我們只是不戳破謊言，窮此生苟且殘喘，就如嫲嫲毅然離婚前的那些隱忍。

　　原意只是說睡前故事的嫲嫲，不經意愈講愈深奧，回過神時，剛剛蓋好棉被躺臥的雙胞胎，雙雙坐直身子，手抱枕頭，眼光閃閃想要知道更多。

　　因為他們受基督教小學教育熏陶，但年幼無知，所以概念全部搞混淆了。

　　世稜雀躍舉手發問：「嫲嫲！外星人係咪神造㗎？」

　　「應該係？」嫲嫲毫無頭緒，語氣模棱兩可。

　　世鋒托着下巴，彷彿對某道難題有了眉目：「咁媽媽係咪上咗天堂？」

　　嫲嫲握住脖子上的觀音翡翠項鍊，暫且拋開自身信仰，唯求媳婦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樂土：「我願意相信係咁。」話音剛落，心靈相通的世稜和世鋒便言來語去，全憑想像，建構出他們信以為是的真相。

　　「既然外星人係神造，天堂都係神造⋯」「外星人住喺天上面，媽媽都住喺天上面嘅話⋯」「咁只要搵到外星人，肯定可以搵到媽媽！」

　　看到兩兄弟胸有成竹的模樣，嫲嫲頓時答不上話，但大抵能猜到乖孫們的心思，趕不及開口糾正，他們已丟開枕頭，掀起棉被，蹦蹦跳跳地跑出睡房。

　　否定現實對喪母孩童而言可不是健康的期盼，看來只能忍痛教育他們逝者已逝的道理，嫲嫲趕忙追出客廳，這時，媳婦昔日的話竟言猶在耳的亮起：「事實係當我追飛碟嘅時候，我抬起頭去追。而當我放眼現實，我耷低頭做人。」嫲嫲愣在原地。

　　望見世鋒、世稜得意忘形地燦笑，在抽屜中找出雙筒望遠鏡，指南針和陳舊攝影機，勢似要為追飛碟作好準備，稍原留神，打翻雜物散落遍地。

　　難得他們笑得那麼開懷、難得他們能像普通小孩那般搗蛋，算了，讓他們去吧。嫲嫲慈祥的笑容是帶着苦澀，如果現在糾正他們的話，那就未免太殘忍了。喜怒哀樂，痛亦無妨，這是海倫想讓你們擁有的器量吧。

　　嫲嫲雙手交疊在胸前，按捺住婦人之仁，暗自呢喃：「記住要真真正正咁活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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