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足印 - 第十二章1

第十二章

每天忙於應付各大報紙雜誌連載的生活過了兩年。

應某間出版社的邀請，整理「打工女郎」的存稿，去蕪存菁，預備結集出書。

負責「打工女郎」出版事務的編輯是個姓李的中年男人，初次見面時向我展露老實的笑容，坦率的個性輕易獲得我的好感，跟他商討細節時氣氛輕鬆，一點也不像是洽談公事。

但我也從未見過這麼不修邊幅的男人，身穿一件款式過時、皺巴巴的襯衫，那個鼓脹脹的公事包塞滿紙張，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整理，常常忘記瑣碎事情，非常粗心大意，不過在出版領域卻經驗豐富，是箇中高手。

「你是個很具潛力的漫畫家，連載的漫畫很受歡迎。我們很樂意和你合作，但由於市場所限，加上業界蕭條，你最好不要指望會藉出書賺大錢。」他誠懇地說，深怕我失望而回。但我正喜歡他這種開門見山的表達方式，毫不裝胸作勢，避免不必要的誤會。

「沒關係。」我說「反正根本沒想過兩年來的舊作會結集出版」。我本來就沒想過畫漫畫可以賺什麼大錢。

幾次到銅鑼灣的出版社洽談，每次都會見到那位秘書。

每次我踏進出版社，她都會從辦公桌抬起頭來，以善意的目光投向我，微笑道：「柯先生，來找李編輯？」

縱然知道那是被訓練出來的職業性笑容，依然十分討好。

「是啊！」我打從心底喜歡她的眼神。

「你早到十分鐘呢，他去了印刷廠還未回來。」

「不打緊，我等他。」

「你需要咖啡或奶茶嗎？」她的聲音親切動聽。

「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要一罐可樂。」烈日下在街頭走動，額角還在微微滲汗。

她發出會心微笑，「讓我看看冰箱。」她從辦公桌後站起來，修長的身段晃過我眼前，走向轉角處的茶水間。

她是個很美麗的女子，及肩直髮，瓜子俏臉上的化妝濃淡適中，淺藍色的套裝裙襯托出她的閑靜美態。

我接過她奉上的冰冷罐裝可樂，說聲謝謝，就在她面前喝起來。她回到辦公桌前繼續敲電腦鍵盤。我站在不遠處，有意無意地觀察她。她以無懈可擊、不卑不亢的語氣接聽了兩通電話。

專心工作的時候，電話鈴聲總是使我心情煩躁，所以她似乎完全不受外界影響，可以一邊心平氣和地工作，一邊從容應付電話騷擾，心裡不無欽佩，她看起來年紀似乎比我小四、五歲。

有些事實讓我難以啟齒，不過胡慧雯最初給我的印象，是她那雙優雅的修長美腿，然後是那張白皙的瓜子臉，高雅而富於知性的臉。

個子高挑，身材瘦削，步行的姿態非常優美。

她坐在電腦前專注、有效率地工作，從我坐的位置，可以靜靜欣賞她的側臉。她把鬢邊的頭髮繞在耳後，露出右邊輪廓美好、柔軟的耳朵。

耳垂有一粒鑽石耳環，是小小的碎鑽石耳環。

我一邊屏息凝神地欣賞，心裡悠然神馳，如果構思鑽飾廣告，一定會選她做模特兒，她擁有將簡單的飾物提昇一個層次的魅力。

鑽石耳環和側臉的配搭完美無暇，既不炫耀，也不顯得多餘。

一時之間，我彷彿又回到以前廣告人的時期，直到她放下聽筒，對我微微一笑，以圓潤的聲音輕輕呼喚我：「柯先生，李編輯回來了。」我才如夢初醒。

自我第二次來拜訪開始，她已經可以輕鬆叫出我的名字，這份心細如塵我自嘆弗如。我從沙發站起來，逮到一個機會，問她：「難道妳認得每個上來出版社的人的臉孔、一一記得他們的名字嗎？」

她望了我一眼，彷彿說到自己的事情便會羞怯，似笑非笑：「這是我工作職責。」

表面上態度親切，但我總有一種直覺，覺得她緊閉心靈，不容易親近。

我平均一星期上出版社兩次，和李編輯討論出版漫畫的大小事務。這裡的工作氣氛融洽，我和李編輯的關係就像夥伴，大家都有辦好一件事的熱情。

今次主要是討論封面，李編輯希望我親自設計封面。「這樣可以使整本書的格調更趨統一。」他說。我按他的要求交出五幅設計草圖。

李編輯架上眼鏡，逐一仔細審閱。「不錯，很有專業水準，如果有一天你想加入我們出版社當美術編輯，我們絕對歡迎。」

「謝謝。」離開廣告圈三年，我的手藝還沒有生疏。

他抽出其中兩張：「我覺得這兩幅不俗，你認為呢？」

「我也不知道，所以最好由你決定。」

他一邊思考一邊用手指敲桌面，卻始終拿不定主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叫了一聲。

「啊，我忘記今天要開編輯會議，怎麼辦？」

「不打緊，下次再談好了。」我說。

「不好意思。」他搔搔一頭亂髮。「我送你離開。」他立刻收拾東西。

離開之前他先匆匆忙忙衝入洗手間。我走出會議室，來到胡慧雯辦公桌前，對她微微一笑。「妳好。」

每次上來，我都會找機會跟她聊天。除了喜歡她漂亮的臉孔外，也很欣賞她的舉止談吐。

她親切有禮，卻很少談自己的事。慢熱、人際關係淡泊，我對她的感覺沒有改變，她恰到好處的笑臉是出於職業需要訓練出來的。雖然如此，我還是喜歡跟她說話，說一些笑話逗她發笑。其實我心底有個自私的念頭，就是想看看她發自真心的笑容究竟有多漂亮。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我問。

胡慧雯抬起頭望我，停下手上的工作。「當然。」

我把剛才給李編輯看過的幾張草圖抽出來，在她整潔的辦公桌上攤開，皺起眉頭問。「妳認為哪一張最好，給我一點意見好嗎？我和妳上司討論很久，卻始終得不到結論。」

她掃視一眼桌面上的草圖，沉吟半晌。「我在美術方面完全是外行。」

「不要緊，這本漫畫的對象正正是妳那種類型，妳的意見對我們來說反而最重要。」

胡慧雯對我的勸說考慮了一會，然後下定決心似的，以認真的眼神逐一瀏覽草圖。我在一旁靜靜捕捉她臉上每個細微的表情。事情一旦到了她手上，就非得以萬分認真的態度看待不可。

她慢慢地思考，然後終於下定決心：「我覺得這幅不錯，如果是它做封面的話，我可能會有興趣看看內容。」我順著她手指的草圖去看，那正是我和李編輯猶豫不定的兩張草圖的其中一張。

「是嗎，好極了，我也認為它最合適。妳以後別說自己沒有才華，妳懂得的不比我少。」

胡慧雯睨我一眼。「你太抬舉我。」她甚少流露這種神態，表情很可愛。

「妳從來不看漫畫的嗎？」我一邊收拾設計圖，一邊漫不經意地問。她微微思索一下，每當觸及個人的話題，她總會猶豫片刻，我不知道面對朋友時，她是否也會有這種習慣。

「我自小不看漫畫、小說之類的東西，換一個說法：我對虛構的東西沒有興趣，所以也沒有看過你的『打工女郎』！」她小心奕奕在斟酌一個完美的說法，我猜那是因為我是個畫漫畫的人，她不想開罪我。

「不、不，別介意。」我忙說。「我並不覺得每個人都要看我的漫畫。」

她聽完之後靜了一會，點點頭：「不過唸預科時倒是讀過一些如『老人與海』、『飄』之類的名著，我會看那些，是因為老師說它們是偉大的作品，能夠豐富心靈，而且可以訓練閱讀英文的能力。」

「了不起！」我讚嘆。「所以選擇在出版社工作？」

她笑了笑：「和那個完全沒有關係。」

她剛說完，李編輯恰好從洗手間出來，胡慧雯立刻逮到機會提醒他：「你回覆了昌華紙業的劉先生沒有？」

李編輯一臉愕然：「是啊，我忘記了！」

「現在快打電話吧，劉先生說是急事，三點前一定要聯絡他。」李編輯拍拍額頭，向我抱歉一句「請再稍侯片刻。」便一溜煙奔向辦公室。

我望著他匆匆忙忙關上辦公室的門，問胡慧雯：「你怎曉得他還未覆電話？」

「嗯，我留意到他整個早上根本沒有走近電話。」她淡淡地說。

「真是優秀的秘書！」我十分欽佩。

「協助上司本來是我們的份內事。」

我笑說：「如果沒有妳，他可能連電話也不懂接！」

「別說得太誇張，他有他的長處。」她一臉正經。可以看出來，她對李編輯十分信任。

「他的辦公桌亂得如廢紙箱。妳有留意到嗎？」我說道。他整張桌子完全被一疊疊文件佔據，堆成一座小山。

胡慧雯嘴角含笑，但不答話。

「妳知道他如何在辦公桌上寫字嗎？」

「他自有辦法。」

我沉吟半晌，說：「我聽過有這麼一套理論，從一個人如廁的整潔程度，可以知道他辦公桌的情形。」一時之間，她不曉得我說什麼，我繼續往下說。「那麼倒回來，從他那張辦公桌的混亂情況，便大概可以想像得出他在廁所裡的德性。」

她獃了一下，俏臉陡然一紅，今次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我終於逗得她發笑。

她的笑聲跟以前完全不同，今次是發自真心的開懷大笑，有某種從壓抑中釋放出來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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