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基地,主指挥大厅。
混乱还在持续,但最开始的、如同山洪暴发般的恐慌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重、更为磨人的、如同在无边沼泽中缓缓下沉的麻木感。
时间,这位昔日最公正、最严苛的暴君,此刻变成了一个疯癫的、喜怒无常的顽童。它随意地抛洒着自己的权柄,让整个地球都变成了它的游乐场。
一名负责全球环境监测的女操作员,面色惨白地盯着自己的屏幕,上面,亚马逊雨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一片葱郁的绿色,倒退回亿万年前那片名为"盘古大陆"的、贫瘠的红色焦土。而在另一块屏幕上,她的同事则惊恐地发现,未来的天气预测系统显示,三天后,将有一场夹杂着"宋代铜钱和猛犸象牙碎片"的酸雨,席卷整个北美大陆。
逻辑已死,因果颠倒。
陈岩的左手依旧在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九章算术》,他干脆任由它去,自己则用那只属于人类的右手,拼命地试图从海量的数据垃圾中,抢救出哪怕一点点有用的信息。他像一个执着的拾荒者,在文明的废墟上,徒劳地寻找着尚能辨认的砖瓦。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指挥大厅。
不,那不是"响彻"。
因为它没有通过任何已知的通讯频道,没有经过任何扬声器或耳机。那声音,就像是一滴凭空滴入一潭死水中的墨,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在每一个人的意识深处,直接"晕染"开来。
那声音,沙哑、沉稳,仿佛是从一片被时光遗忘了的、长满了青苔的古老竹简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拓"下来的。
"南天门指挥中心,可有主事之人?"
这短短的一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引力波,瞬间抚平了指挥大厅内所有的喧嚣。正在哭喊的操作员,忘记了哭喊;正在奔走的技术员,僵在了原地。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茫然地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
那种感觉,诡异到了极点。就好像,自己的头颅,变成了一口钟,而一个看不见的撞钟人,正在用一柄无形的巨锤,不轻不重地,敲击着自己的灵魂。
周正刚猛地抬头。
他站在指挥台的最高处,那只完好的右眼里,在一瞬间,迸发出了骇人的精光。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种无视所有物理介质、直接作用于生物脑电波的通讯方式,其技术代差,已经大到了……近乎于"神迹"的程度。
归墟?不对。归墟的通讯,是充满了精神污染和狂暴能量的嘶吼,是纯粹的毁灭意志。而这个声音,虽然古老,却带着一种……秩序感。一种属于工匠的、严谨的秩序感。
"我是周正刚。"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通过指挥台的扩音系统,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他没有问"你是谁",而是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这是一种军人式的、在面对未知威胁时,绝不示弱的本能。
"汝等,又是何人?来自何方?"
意识深处,那个古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似乎对周正刚的回答感到满意,声音里,多了一丝……赞许?
"吾等,乃墨家传人。"
随着这五个字在众人脑海中缓缓散开,指挥大厅中央那颗正在被十二个血色符号反复凌迟的全息地球投影,突然,被一幅新的影像,毫无征兆地、以一种绝对优先级的姿态,强行"覆盖"了。
就好像,对方的信号,根本无需"请求连接",而是直接拿到了这套由人类最顶尖科技打造的显示系统的"根本权限"。
那艘充满了古典与科幻之美的星槎,静静地悬浮在死寂的地球轨道之上。它的轮廓,在冰冷的宇宙背景中,显得如此孤独,又如此……从容。
随后,画面切换。
一位身着玄色长袍、面容清癯、须发皆白的老者,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没有坐在任何看似高科技的指挥椅上,而是随意地盘腿坐在一张由整块不知名深色木料制成的蒲团之上。他的背景,是星槎那充满了东方美学与超凡想象力的舰桥内部。
那是一个无法用现代工业设计理念来理解的空间。没有闪烁的屏幕,没有复杂的控制台。舰桥的"墙壁",似乎是由无数个巨大的、缓缓转动的木质齿轮和天体仪所构成。那些齿轮,完全由榫卯结构拼接而成,严丝合缝,转动间悄无声息,仿佛本身就是活物。而那些类似浑天仪的装置,则由青铜和某种半透明的玉石打造,上面镌刻的,不是星座,而是二十八宿、天干地支,以及更为复杂的、似乎是《易经》的六十四卦象。
整个空间,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一个星际飞船的舰桥,反而更像是……一间古代大木匠兼天文学家的、充满了奇思妙想的工作室。
"羲和崩乱,非天灾,亦非归墟所为。"
全息影像中的老者,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正是之前直接响彻在众人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此刻,通过正常的音频系统传播出来,虽然依旧古老,却多了一丝可以被理解的、属于人类的烟火气。
"此乃宇宙之大变,非一日之果。是为'纪元之末,天道有缺'。"
他的话,让指挥大厅内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哗然。
周正刚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墨家?我只在两千年前的故纸堆里,见过这个名字。"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确:你们到底是什么?是某个打着古代旗号的神秘组织,还是……时间错乱本身,所产生的"幻影"?
"然。"
老者微微颔首,对周正garan的质疑,似乎并不意外。
"两千余载,沧海桑田。然,兼爱非攻,尚同尚贤,此道未绝。吾等奉先师之命,履行与'星槎民'的古老盟约,前来相助。"
"星槎民?"陈岩,这位一直沉默着的首席技术官,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刚刚从巨大认知冲击中挣脱出来的疲惫。但他的眼神,却重新燃起了属于科学家的、对未知的好奇与探究欲。
"据我所知,那是只存在于《拾遗记》中的神话传说。"
老者将目光转向陈岩,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光芒,仿佛在看一个资质不错的晚辈。
"神话,不过是无法被理解的科技。传说,不过是超出时代的真实。"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给众人留下思考和消化的时间。然后,他才缓缓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言语多说无益。欲知前因后果,需先平此乱局。开启你们的天基阵列最高权限,接收我方'规'之信号,方可暂时校准时序,重立地维。"
他的话语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技术人员的自信。那种自信,无关傲慢,而是一种对自己所掌握的"规律"的、绝对的信心。就像一个顶级的数学家,在告诉你"一加一等于二"时,那种理所当然的气度。
"规"。
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字,却让周正刚和陈岩,同时心头一震。
在墨家的学说里,"规"和"矩",即圆规和角尺,是他们衡量天地万物、检验一切真理的最终标准。是他们的哲学核心,也是他们的科学之本。
"以规矩为方圆,则方圆不可胜用也。"
这个传承了两千多年的、充满了朴素唯物主义和实证精神的学派,在这个人类文明最混乱、最无助的时刻,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方式,宣告了他们的回归。
而他们带来的,不仅是更多的、足以颠覆历史的谜团,似乎还有一线……希望。
一线来自于古老过去的、冰冷而理性的……希望。
ns216.73.216.22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