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飲著咖啡的海鷗 - 四、C’est la vie

四、C’est la vie

　　窗外是矇矓的霧。

　　暴雨前夕的潮濕沾濕了空氣，濕漉漉的感覺使人難受，海風帶來陣陣鹹味，我伏在窗前，細看露水在玻璃上追逐。

　　小水滴追趕大水滴，半途便拉開了距離。

　　發霉的記憶自遠方襲來，無聲地，勾起了不願記起的一些往事。

　　月光在窗前流淌，老舊的書籍在書架上靜待，呼吸著歲月的氣息。

　　木紋、枱燈、眼鏡布，桌上散亂的文件靜躺著，昏黃的燈光擦亮了木頭桌面的紋路，又如父親臉上的皺紋，那是年月留下的坑洞。

　　微紫的唇瓣顫抖著，煙霧在嘴角瀰漫。雙指夾住煙蒂再喝一口咖啡，煙霧和熱氣交織。菸芯的臭與咖啡的香互相纏綿，只是一個有害、一個卻無害。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v3rPWSggH

　　一個向上爬升；一個停滯不前。

　　托一托眼鏡，又埋頭研讀面前的案例。

　　那年我十歲，父親的頭髮仍然烏黑，坐在辦公桌前的姿勢是何等威嚴？但又如此陌生。

　　陌生得如同賓客般，令人恐懼。

　　我只敢站在遙遠的陰影處，抓緊舊玩偶，獨自眺望父親的背影。心中渴望著一聲親切的慰問。

　　——為甚麼還不睡？

　　我不敢睡。

　　——作惡夢了麼？傻瓜，夢有甚麼可怕？

沒有夢才叫人害怕。

　　然而，想像中的對話終究歸於寂靜，客廳又回復葬禮一樣的沉默。

　　我不敢睡。

　　真的不敢睡。

　　漆黑的夜空佈滿了雲，回憶在不經意間發了霉，我俯瞰著海岸的夜景，眸中閃現種種往事。

　　小水滴追趕大水滴，再怎麼努力也是徒然。

　　街燈一眨一眨，燃亮了海岸的夜，漆黑的大海平靜如鏡，似是靜止的一江墨水。

　　潮濕的海風吹亂了思緒，我的心思又再一次落入回憶之中。

　　冬夜，凜冽的海岸終究沒有結冰。在同一片岸上，我試圖挽留去意已決的妹妹。

　　微棕的髮絲、深啡的眼眸。別人常常說我們長得很像，但我知道，比起妹妹我才是更平凡的那個。無論是樣貌上還是天賦上也是如此。

　　不過是運氣好罷了。

　　「放開我。」她說，右手衣袖被我緊緊抓住。「那個家已沒有值得留下的地方。」

　　「不，爸媽不是這個意思。」我緊握著她的衣袖不放，仍試圖為父親惡毒的詞彙作解釋。

　　「不是這個意思還可以是甚麼意思？」她提高了音量，掙開了衣袖。「你知道的，他一直都嫌棄我讀書不及你好。考不上大學，要我這個女兒有甚麼用？」

　　「那始終是你的父親，就體諒一下吧。」

　　「妳說得當然輕鬆。」她抬頭怒視著我，眼睛佈滿血絲，紅腫起來。「一直以來，只有妳是爸媽的寶貝女兒，他們只把妳當成寶，面對讓他們在親戚朋友面前丟臉的我卻正眼也不瞧一下，難道這些妳會不知道麼？」

　　「父親雖然言詞是惡毒了點，但他說的也不是毫無道理。」我語重心長地說，「他們也只是為妳好罷了，不好好讀書，將來如何找份人工高福利好的工作？」

　　「但妳有沒有想過，除了讀書、畢業、打工以外，還可以有另一種人生？一種不這麼勞勞役役的人生？」她反問。

　　「『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

　　妹妹難以置信地望著我，搖了搖頭，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海岸，留下我孤身隻影，獨自被路燈拉出一道影子。

　　晚間寂寞的海岸。

　　自那次妹妹一走了之，她便再沒有回來過。隨之而來的是父親愈發惡劣的態度。

　　家中總是充斥著心照不宣的沉默。

　　父親愈加冷漠的態度，造就了愈加惡毒的詞彙，即使是關懷的話語，也要以尖銳的語氣說出。

　　此刻回想，到底是父親的態度變差了？還是其實他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只不過需要承受的對象不是我罷了。

　　我想起了那夜妹妹所說的話。

　　日復日，夜復夜，冷淡又惡毒的言語在我心底埋下了刺，以及一顆顆、難以磨滅的芥蒂。

　　那些芥蒂又種下了根，在我心底茁壯成長，然後在我成年之後，化作一個個不可調停的矛盾。

　　猶記得兩年前的那個冬夜，一向極少情緒起伏的父親青筋暴現，整塊臉扭作一團。

　　家中白燈映照著父親臉龐，照出一臉蒼白。

　　「辛辛苦苦讀了這麼多年，妳現在跟我說輟學？」父親勃然大怒地指著我罵道。

　　「我根本從來都不喜歡讀書，」我不忿回嘴，「是你們一廂情願，以為強迫我讀書是為我好而已。」

　　「不好好讀書，以後要怎樣出人頭地？」父親強硬地說，「妳現在就給我回去，跟教授道個歉，然後把那封退學信拿回來。」

　　「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要怎樣做是我的選擇。」我說，「況且，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出人頭地的，像我就只想平平淡淡地渡過一生。」

　　「妳知不知道為了供妳上大學，我和妳的母親費了多少心力和金錢？」父親嘴唇顫抖，在白燈的照射下，皺紋特別著眼，一貫英氣的他此時竟盡顯老態，「現在妳一句說不讀就不讀，妳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不負責任？」

　　「難道擅自代我選擇出路又很負責任了？」我不禁提高音量，「我讀的科是你們選的，做甚麼工作又是你們決定，我可不想花四年時間讀自己討厭的科目，出社會後又要做自己討厭的工作，日復一日，直到死去那天為止。」

　　「人生本來就是這樣，」父親斬釘截鐵地說，「當妳沒有能力去改變它時，妳便只能夠認命。」

　　「因為你就是這樣做的，對不對？」我語帶諷刺地問。

　　「對！」他決絕地說，「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為了生活，犧牲些許又有何不可？」

　　「你那些才不叫生活，充其量只是活著而已。」

　　「妳知道這番話聽起來像誰嗎？」父親說，「像妳那個一走了之、只懂逃避的妹妹。」

　　聽到這話，我的心竟冷靜得可怕。

　　「你知道嗎？我開始認為她所作的決定是對的。」我平靜地說，「反正你從來都沒有在乎過我們。」

　　瞬間，在我耳邊響起一道無聲的破碎。

　　父親睜大雙眼淨瞪著，眼皮微微跳動，等了半天硬是擠不出一句說話，他就這麼站著，身子無力地倚靠木椅，讓寂靜佔去整個房間。

　　碎片散落一地，那是玫瑰枯萎了的花瓣，荊棘無力地顫抖，卻不如往日尖銳。

　　有些事情一旦說出口就沒法挽回，而我亦清楚這點，於是在不知所措間，我做了最錯誤的決定——拿起手提包，匆匆離去。

　　燈芯熄了，剩下深藍的月光灑落一地。

　　一塊一塊，如碎石細砂。

　　偌大的客廳裏遺下父親孤身一人，月色映照他的背面，影子從他腳下緩緩拉長，默默地，吞掉所有。

　　水滴從窗戶滑落，冷風把我從記憶中驚醒過來，偌大的房子卻只能容下一人。

　　沉重的記憶發了霉，露水、夜色和窗台。

　　這是個無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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