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三十八章

那日是初六，風不大，天不晴，整個平陽城罩在一層薄灰色的天幕底下，像誰隨手用布把太陽給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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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沒什麼大事，連廚房那頭都清靜得出奇。早飯是芙桃親手做的鹹蛋瘦肉粥，外加一碟醬瓜，熱熱的，香氣卻不算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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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起得早，天剛亮就起身誦了佛，房裏香氣未散，正是她喜歡的那一味，溫潤中帶點薄荷清涼。唸完一卷《金剛經》，她便披了件素白練衣，在院裏打了一趟拳。姿勢不見得多正宗，卻架式極美，連路過送水的下人都忍不住偷瞄了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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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這招是金雞獨立還是鶴立雞群啊？」芙桃站在廊下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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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是，叫鶴踢蹴鞠。」小姐白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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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笑得直拍腿，遞上木梳：「今天不編辮子了？換個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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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還是編辮子，我要吃糖酥餅，等等讓三粒屎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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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一邊替她編辮子，一邊忍不住道：「糖酥餅？小姐又想那口啦？那東西一個就得一百文，這回三哥非跳腳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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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腳？」紀小姐笑道，「他要是敢跳，我就不讓他吃，那人那，最貪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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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沒說完，屋外就聽見腳步聲，三粒屎一臉便秘似的進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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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眉頭皺得像包子，誰又欠你銀子啦？」碧瑤在院子那頭晾衣裳，一抬頭就取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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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錢不是我出的，但那糖酥餅……一個要一百文啊！」他語氣裏滿是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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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是沒工錢了，」碧瑤瞥他一眼，「上次不是賞了一兩銀子？怎麼現在摳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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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翻了個大白眼：「一兩銀子有命得，沒命花。再說……被老劉拿走了，傷口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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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是傷？最多算個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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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個鬼的皮。」三粒屎罵了句，便不再搭話，心裏一股煩躁，不知從肚裏那股憋悶的氣生的，還是從那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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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撿了個閒差，說是要去買針線，其實是想出門轉轉，腦子亂得像鍋粥。一路溜達到北城口，腳底生風也不覺累，心裏只惦記一件事：那家武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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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館子不大，門前兩根紅漆柱子都掉了皮，門匾上寫著「義元武場」，卻因年久失修，看起來像「羊元武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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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進門，就聽見裏頭一片叫喊聲，小童練劍、青年打拳、聲音混雜，像置身鬧市中。門口坐著個老掌櫃，穿著件長衫，一手搖蒲扇，一手端茶，一見三粒屎進來，也不抬眼，嗯哼了一聲：「學拳？看花拳？還是找人比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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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比劃。」三粒屎搓了搓手，眼神四下掃，看見角落裏有個灰衣老漢，穿得像掃地的，正在舉著根木棍教一個瘦小的孩子練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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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漢皮膚皺得像風乾的橘皮，手骨突兀，衣服上還有幾塊補丁，像是街邊討飯的老乞丐。但他那雙眼睛卻不一樣，亮得像野外的狼眼，一看就讓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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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誰？」掌櫃翻了個白眼：「掃地的。老乞丐一個，飯是我施的，人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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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哼了一聲：「那我就挑他比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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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啦？」掌櫃瞪眼，「真要打？別弄出個好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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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過才知道瘋不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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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低聲嘟囔：「我是擔心你啊，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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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漢聽見聲音，扭頭看過來，沒說話，只是把手中棍子往牆邊一靠，慢吞吞地脫了草鞋，赤腳走到院中央，腳底踩在磚地上，腳指還動了兩下，像是試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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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他做了個手勢，動作極慢，卻透出股莫名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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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不敢怠慢，抱拳回禮，腳下一錯步，先探了個虛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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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才剛靠近，那老漢身子一滑，像條泥鰍似地繞開，然後抬手一點，正戳在他膀子上。力道不重，但整條胳膊馬上就沒了知覺，像被雷劈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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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老漢嗓子沙啞，像塊扯破了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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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臉紅脖子粗，咬牙再攻，這次直接掃腿，速度快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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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卻早有預料，身形一斜，竟貼著他身子閃進來，手腕一擰，三粒屎整個人被帶得騰空而起，啪地一聲摔了個四仰八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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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憋不住笑出聲：「這最厲害的你也挑？年輕人，你膽子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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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趴在地上，愣是沒動，眼神直直地盯著那老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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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身子骨不錯，但拳裏沒魂，打人之前心先虛了，怎麼成得了事？」老漢道，「你練拳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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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愣了半晌，低聲道：「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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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得先護得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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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三粒屎彷彿腦子裏有什麼東西被捅破了，過去那些靠蠻力、拼命亂砍的打法，全像是小孩子玩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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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撓撓後腦勺，小聲問：「老爺子……你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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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看著他，沒答，只說：「你要真想學，就來掃一年地。地掃乾淨了，腿腳也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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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話聽來荒唐，卻像句天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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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紀府時，天已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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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手裏提著一袋糖酥餅，還冒著熱氣。他原本是不打算買的，但路過春香樓時聞見那香氣，心一軟，終究還是掏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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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一進門，芙桃瞄了他一眼，噗地笑出聲：「三少爺，臉怎麼紅成這樣？那家姑娘摔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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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個老頭摔的。」他悶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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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接過糖酥餅，吃了一口，酥皮脆得掉渣，抬頭一笑：「下次帶我一起去看。你摔得那樣，我也想學學怎麼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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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嘴角抽了抽：「……我怕你學會了，把我摔得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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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沒說話，只低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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