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在夏格那出發前轉小,卡拉與布萊克由城堡東北的側門送行,預計他們將趕一整天的路,直至深夜才能抵達部落。
「多少還是令人擔心。」布萊克給卡拉撐著繪有家徽的蠟布傘說:「而且我以為妳會不同意。」
「我認為我們最好都能待在一塊兒。」卡拉勾起布萊克的手臂說道:「願小女士能保佑他們所有人。」
「也許妳的決定能分散風險,搞不好刺客們正煩惱這下該怎麼出手。」布萊克將傘拿斜些,讓卡拉完全不被雨淋到。
卡拉心裡認同布萊克所言,耳邊則一直聽見金屬被雨滴敲擊的聲響,即使那不算噪音,卻也不免引人注意。她回頭一看,發現星辰騎士也撐著傘,不過他有半個身子露在外頭,雨水不停地打在盔甲上:「奧納夏維爵士,你是不是拿到孩子用的傘?」
「小姐,我以為是自己變胖了。」科帝爾輕拍護腰甲回道。
「等會兒跟侍者說,這種傘都可以收進倉庫裡,現在鳶翼城裡沒半個孩子,放在玄關容易讓人拿錯。」卡拉蹙眉向布萊克說道。
「親愛的姊姊,是科帝爾已經超出一般雨傘能遮蔽的範圍,也許該請工匠為他特製一把。」布萊克裝著嚴肅回答:「或是一件雨袍也不錯。」
「說的也是,我可不希望奧納夏維爵士在任期內生鏽。」卡拉稍稍露擠點笑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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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一過,艾里隊長率領多位調查官,每人肩包上都掛了盞燭燈,也許是長期公務繁忙,整隊人馬散發委靡氛圍跟著卡拉來到樹林環繞的舊宅邸。
天空依然密佈烏雲,使灰磚造建的宅邸,顯得更加陰森幽昧。布萊克認為大概只差烏鴉沒在屋簷上聚集嘶鳴:「好久沒來,看起來像鬼屋一樣……,天啊,這什麼味道?」他才將大門開啟一縫,窒鬱的氣息參雜霉味撲入鼻腔,令他退避數步。
「讓空氣流通一會兒。」科帝爾不受影響進入大廳,打開窗戶。他繞到台階後方,望著地窖入口與閘門旁的轉軸問道:「小姐,地窖是墓穴?」
「沒錯!」卡拉用手帕捂住鼻子回說:「雖然我們家族承襲阿克拉的傳統,會將亡者的骨灰裝進陶盒裡埋葬。但是法里尤斯結合奧特洛人存放屍骨的習俗,所以命人在宅邸下建造墓穴。」
「底下空間很大嗎?」布萊克點起燭燈邊怨邊問:「而且為什麼要把東西都藏在墳墓裡?」
「總共有三層,父親說當時的人認為墓穴建得寬闊深邃,有香火延綿不斷的意思。而且屍骨通常都會放在牆壁的隔間裡,只不過我們家改成放裝骨灰的陶盒,現在最底層的隔間都還用不到兩成呢!」卡拉解釋道:「我們家會保留前人的東西作為曾在世上的紀念。但每一代人都有點收藏癖,後繼者為了讓宅邸有更充裕的空間,順勢將祖靈們的遺物放入墓穴第一層,所以才把墓穴改稱叫地窖。」
「就像妳喜歡收集化妝品一樣嗎?」布萊克與科帝爾協力轉動閘門開關說。
卡拉正要回答不一樣,但稍微想想,自己確實很容易看到瓶身漂亮的化妝品,便毫不猶豫地下手買來。最後即使發現不適合,她也會分給席琳,然後將瓶子留下收進櫃子裡:「我一半認同你打的比方。」
她帶領眾人走過一段平緩的石磚路,繞過祭祀用的石壇,藉由布萊克與科帝爾的燭燈照亮,再走下一段階梯。此時,門外的光線已經照不進來,迎面的通道兩側開始出現整齊的隔間,向黑暗深處延伸。
卡拉一手牽緊布萊克,另外半邊身子挨近科帝爾,她有點後悔當領頭,縱使知道通道盡頭是自己的親戚與祖先,甚至祂們都已燒成了碎灰,但心裡還是因黑暗而感到忐忑。她瞇起眼睛,目光只敢盯著地面。
此外,守備軍訓練調查官們不會隨意談話,墓穴裡也不適合喧嘩。因此整個隊伍只剩下步伐聲,好似一群行屍在後,這讓卡拉走得更是不安。
「哇,這好厲害。」布萊克瞄到右邊隔間裡,放著一尊尊和手指齊高的士兵陶偶,上頭雖然蒙層灰,卻仍遮蔽不了釉彩與金線反射燭光:「還不只一層呢。」
聽見弟弟的話,卡拉抬頭一望,發現是叔父與堂兄最喜歡的軍團人偶。和視線平行的隔間,擺放普頓萊斯的大軍,每位士兵胸前繪製展翅巨鷹,騎兵勒馬高揚地瀟灑指揮。她伸出手指輕撫掌旗手的腦袋說:「我記得這好像有一個系列,你看到的是準備出征,還有日常生活與歷代公爵。叔叔很寶貝這些陶偶,所以會收在盒子裡不展示出來。」
布萊克正想問父親怎麼沒把它們擺在現在住的宅邸?可他想了想,重情重義的父親看到應該會難過,於是把話收在口中。
再旁邊的隔間,是祖父收集的菸斗,一管管用支架固定,收納在精緻的琉璃盒裡。卡拉因懷念而感到心安,她開始從各個隔間,回顧前人的過往嗜好。
「佛多洱的遺物出現就表示我們快到了。」除了隔間內放滿精細的手工製品外,卡拉見路中央擺放大型的瓷器與水晶礦石說道。
再走幾步,眾人瞧見刑具幾乎佔滿整座走道。布萊克側身避開一座高椅,一只巨大的金屬鷹爪從椅背探出,似乎能將坐在位子上的人緊緊抓牢。他透過燈光瞄見,每一根爪尖上還殘留深沉的血漬:「我沒猜錯的話,這裡的東西應該屬於路托克公爵。」椅背後還有兩枚像車輪的轉盤,稍微推動,左右鷹爪會跟著張開又收緊。
「等到我接任公爵後,會命人把這些東西清出來燒掉!」卡拉小聲在布萊克耳邊提說。
殘酷的路托克是繆芙茲家族第二位公爵,傳聞他罔顧涅皇聖諭,自訂嚴刑峻法,對屬下及百姓動用私刑。研發各種刑具是他的興趣,並在罪犯身上實際測試。
科帝爾搬開側躺在地上的絞架,讓調查官們一一通過。他注意到絞架頂端有一組複雜的輪軸,推測應該是透過其機組,能輕鬆將罪犯從地面吊起,還有皮帶在兩側固定住四肢,使人在慢慢上升又無法掙扎的情況下窒息。追溯這玩意兒的歷史近千年,很難想像,居然為了吊死人,製作出如此精細的機關。
當空間再度變得寬闊,迎面出現堆疊比人還高的木寶箱,及成套的盔甲武器整齊排列通道一側。卡拉墊腳眺望法里尤斯公爵的遺物向艾里說道:「箱子都沒上鎖,你們直接打開吧。」
「是的,小姐。」艾里命令道:「各位按早上的計畫進行,先分出哪些箱子裡有魚人的物品,直接整箱搬到大廳逐一比對。」
調查官們聽完此起彼落地回應,艾里又向卡拉他們問道:「小姐,這裡空氣不流通,您們要先上樓等候嗎?」
「我們有三雙手,能順邊幫你們帶幾箱上去。」卡拉回眸布萊克與科帝爾已經開始翻箱倒櫃。他們最後跟著第二批找到魚人骨董的隊員一同離開地窖。並在大廳擺設桌椅,作為臨時的工作區域。
艾里跟著最後一批隊員出來,他拍去身上的灰塵,從側包裡拿出昨晚畫下的族徽貼在柱子上說:「各位注意魚人的古物上有沒有這個徽紋,另外有相似的圖騰和符號也可以拿來對照。」
「我早上有將那個家徽與目前進度都寄給父親,請他順便幫我們在首都調查。」布萊克把手中鑄印模糊的銀幣丟回箱子裡說。
「太好了,繆芙茲大人可以進入國家圖書館,完全省去繁複的申請流程。」艾里從側包取出一疊用皮繩串連成冊的筆記說:「此外,昨晚有兩名弟兄前往港口調查刺客的繫繩外套,結果在魚人商店裡找到一模一樣的。我們原以為那會是舶來品,結果店家說是今年初請普頓萊斯的裁縫店特別訂製。」
「刺客說從凝慧城來只是幌子嗎。」布萊克疑惑的目光注意隊長手中那疊筆記問:「那不會都是你調查的資料吧?」
「我們另外有統整出幾件威脅到繆芙茲家族的可能,晚點再請小姐與少爺過目。」
「我現在可以看。」卡拉環顧周圍人都在做一樣的事,瞄見筆記上的名字說道:「艾威家族?」
「罕洛.艾威爵士,對藥草研究有特殊貢獻,他在二十年前受封。但內戰時倒戈叛方,並調製出許多駭人的毒藥,當時深受其害的百姓及士兵,如今他們身上還留有嚴重的後遺症。」艾里說明道:「戰後他們一家被當時尚未解散的普頓萊斯軍團逮捕,並送至國家法庭審判。艾威爵士處以極刑,妻小本要送去王國北方勞役,可是押送途中卻遭到叛賊餘黨劫囚,始至目前下落不明。」
「奉公守法的我們反而變成尋仇的對象。」卡拉接過筆記翻閱說。
「據聞亞曼埃爾一些貴族富商與罕洛.艾威的關係匪淺,並協助他的遺族潛逃至南方列島。因此假使確定魚人刺客來自亞曼埃爾,那麼由艾威家族雇用的機率不低。」艾里補充道。
「如果已經逃往亞曼埃爾,那就沒法請陛下派出御察士或鐵驍騎解決。」科帝爾檢查完一箱,一無所獲:「再來還要有充足的證據證明他們是幕後主使。」
「如爵士所言,要是這次襲擊是他們策畫,那幾乎可以比同叛徒尼米達斯,變成國家當前的最大威脅。」艾里慎重回道:「而且我們也不排除是尼米達斯找艾威家族聯手,雖然他和繆芙茲家沒有世仇,但不斷有消息傳出,他在暗中集結新的艦隊,普頓萊斯很有可能是目標之一。」
「我們有月戟艦隊駐守外海,尼米達斯不會貿然出兵。」提起內戰的大敵,卡拉感到窒息,她強迫自己不能將畏懼露於臉上,並沉著回應。
「本來是突然冒出的仇敵,現在還加上逃往海外的叛將,聽起來現況已不單是針對家族復仇,而是戰爭的噩耗。」布萊克捧起一箱陶罐喊道。他起初認為刺客事件可能只是針對自己或家族的威脅,實則卻超乎他想像。
「在掌握充分證據前,我們確實必須提防,但也不能自亂陣腳。」卡拉刻意提高聲調嚴肅說道,她猜想調查官們是因戰爭之事才顯得意志消沉,因為真打起仗,身為守備軍的他們還得首當其衝:「假使真相如各位推測一致,我們能立刻通報王城,請求派軍駐紮,同時月戟艦隊也會前往各個港口鎮守。基本上,普頓萊斯不會孤立無援!」
卡拉言畢後發現,眾人眼神依舊無光,她質疑自己是否無法展現出領袖魅力,並又向艾里追問:「隊長,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威脅嗎?」
「最後一個消息是我們弟兄下班後,從傭兵朋友口中得知。說是北方有人開始招兵買馬,並以廢棄城堡為據點。」艾里點頭繼續說:「我們有向薩米爾大人確認,但他說那裡由其他隊伍負責。可此事若屬實,會直接危及領地安全,因為我們領地的兵力是眾所皆知的不足。」
在境內一定要由御察士查證通報,希爾飛才會派出軍隊。卡拉對國家法律顯得無所適從,她也終於了解調查官們為何士氣低迷:「我們必須將此事盡快通知封臣們多加提防。」
「史貝羅尼那裡既邊陲又只有老人,屆時勢必要他們從部落撤離。」布萊克想到謬芙茲家的封地多半在東南一側,唯獨史貝羅尼在北邊。
「上述情況我們也通報團長,請他預先配置兵力。」艾里這句話聽來空洞,眾人皆知縱使克里斯禦敵經驗豐富,但人力不足下可能也是枉然。
「依我這些日子淺見,準備充足的話,普頓萊斯易守難攻。我們可以依照前人的規劃,設計一套消耗敵方後勤的戰術。」科帝爾臨危不亂站到卡拉身後說道。
「防禦動線格外重要,只要達到援軍前來即可,甚至在此之前就可能先讓敵人糧草耗盡。」卡拉意識到星辰騎士正幫她穩定軍心,立刻沉著應對。她故意挺直身子,露出兇光喊話:「各位,能夠預知消息,反而利於我方,但我們還是得先查清真相,別因為一時迷惘讓手邊的工作停下來,咱們當前也還不到向小女士祈禱的時候。」
語畢,她觀察調查官們深黯的眼神中閃爍出微光,她也不強求他們會立刻轉變。至少心裡是踏實許多,也暗自感謝父親讓星辰騎士伴隨左右。同時,她訝異自己明明得面對更大的危機,卻不會徬徨恐懼。
「我拿的是最後一箱嗎?」正當卡拉解決眼下的問題,回頭見布萊克開啟新的寶箱,並從裡面取出一串耳鰭製成的項鍊。霎時氣氛彷彿北方吹來的寒風,連呼吸都好似結凍成霜。
那是第一代繆芙茲公爵,獵龍人-法里尤斯的收藏。
站在戰爭的角度,他是位成功的軍事家,偉大的英雄。在低喃河口之役用一支騎隊突襲,潰敗魚人大軍,揭起希爾飛王朝的序幕。首都的奧特洛人尊稱他為『西方颶風』,他的雕像永駐於涅皇右側,威風凜然。
可造就英雄緣由,來自對魚人無比的憎惡。若把勝利後消滅魚人的復仇算進去,即使史書中輕描淡寫,仍然令卡拉難以想像,這位祖先會將魚人孩童凌遲處死,把他們的耳鰭做成項鍊與頭飾來恫嚇敵人,彰顯戰功。
「幹了白工,我早該知道事情不會那麼順利。」布萊克雙手在箱中翻了幾回,他隱藏自己的失落,輕嘆口氣將項鍊放回去說道:「原來能擺上近千年哪。妳要燒刑具的那天,也把這箱燒了吧。」
卡拉這時好想摟住弟弟,但周遭都是人,為了維護彼此尊嚴,陪他一齊心疼,反而更加合適:「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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