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晚上七點十七分，我站在富豪山頂的觀景台上。這是個奇怪的時間點，既不是欣賞日落的黃昏，也不是觀星的深夜，但我就是喜歡這個時刻——天空介於藍與黑之間的微妙過渡，城市的燈火一盞接一盞亮起，如同無數生命被逐一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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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著那件洗到發白的灰色夾克，左邊口袋裝著半包Lucky Strike香煙和一個金屬打火機。右邊口袋空空如也，像我的生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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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高度俯瞰，新港市只是一幅抽象畫——由光點、陰影和幾何形狀組成的平面圖像。找不到街道的喧囂，看不見人群的表情，聽不到警笛的尖嘯。一切都被簡化、抽離，成為純粹的視覺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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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燃一支煙，尼古丁在肺部擴散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自從星辰塔事件後，我開始抽煙，不為享受，只為確認自己還活著——疼痛是最直接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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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13號樓，405室。那個地址如今只是一個空洞的符號。當我最終鼓起勇氣前往時，只找到了落滿灰塵的門廊和一扇上了三道鎖的門。房主是位已故的老婦人，沒有子女，只有一位據說戴著青色髮帶的神秘訪客定期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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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長什麼樣子？」我問隔壁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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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呢，」他聳聳肩，「戴著口罩和帽子，沒人看清過她的臉。但她總是在離開時停下來，仰望天空，好像在等待什麼。奇怪的是，她永遠只在陰天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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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天。我的大腦自動記錄下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在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裡，我們往往執著於這些微小的具體事物，彷彿它們能提供某種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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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霧在夜風中盤旋，然後消散。就像人生，我想。無論如何掙扎，最終都會消散在時間的風中，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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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書齋門」的讀書會，我去了三次。每次都是同樣的模式：十多個陌生人圍坐在昏暗的燈光下，討論那些晦澀難懂的哲學與神秘學著作。表面上看，一切都很正常——如果這個世界上「正常」這個詞還有什麼意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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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聚會後，店主給了我一本沒有書名的古舊書籍。「你看起來像是迷失在某個交叉路口的人，」他說，「也許這能幫你找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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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的大部分內容我都看不懂——那些符文和文字彷彿來自另一個維度。但有一頁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上面畫著與星辰塔頂層完全相同的陣型圖，旁邊用優雅的筆跡寫著：「門扉並未關閉，只是暫時休眠。某些靈魂已經穿過，留下的只是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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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讀那本書，如同信徒讀經。不是為了尋找答案，而是為了確認問題的存在。在一個失去了確定性的世界裡，即使是荒謬的確定性也比完全的混沌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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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遊客漸漸散去，觀景台上只剩下我和一對情侶。他們靠在欄杆上自拍，笑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愛情對他們而言如此簡單——牽手、接吻、拍照、發朋友圈。沒有血液，沒有犧牲，沒有穿越生死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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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了摸左手腕上的青色髮帶。這是我與曉珊之間最後的聯繫，一個有形的證據，證明那一切不僅僅是我的幻想。六個月過去了，髮帶上的「殘留感知」已經變得極其微弱，如同遠方電台的信號，時有時無。但在特定的時刻——比如現在，當我完全放空思緒的時候——那種溫暖依然會浮現，如同隔著厚重的霧氣，看到一盞遙遠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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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想，假如那晚我做了不同的選擇，結局是否會改變？假如我早點察覺互助會的計劃，假如我能更快地趕到星辰塔，假如我能說服曉珊不要犧牲自己……但這些「假如」毫無意義。時間是一條單行道，沒有回頭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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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辭去了倉儲公司的工作，找了一份夜間保安的差事。工作內容很簡單：在空曠的寫字樓裡巡邏，確保門窗關好，偶爾盯著監控屏幕發呆。從晚上十點到早上六點，我的同伴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和不時作響的電梯機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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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工作很適合我現在的狀態。與人接觸越少越好，這是我的生存法則。自從能力增強後，我幾乎無法忍受人群。每一次不經意的肢體接觸，都會帶來一連串陌生情感的入侵——酸澀的嫉妒、灼熱的憤怒、黏膩的慾望、冰冷的絕望……這些情感碎片如同尖銳的玻璃渣，刺痛我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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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我睡在那間狹小的劏房裡，窗戶貼著黑色防曬膜，阻隔大部分陽光。醒來後，我會煮一杯黑咖啡，吃一片吐司，然後坐在電腦前，瀏覽各種新聞網站和論壇，尋找任何可能與互助會有關的線索。有時，我會盯著搜索欄發呆，不知道該輸入什麼關鍵詞。「邪教」太寬泛，「星光互助會」又太明顯。最終，我通常會放棄搜索，轉而閱讀那些關於平行宇宙和量子糾纏的科學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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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想像，在某個平行宇宙中，也許有另一個我，他沒有經歷這一切，或者經歷了但有著不同的結局。也許在那個宇宙裡，曉珊還活著，我們一起離開了新港市，在某個東南亞沿海小鎮過著平靜的生活。早晨一起喝咖啡，傍晚一起散步，夜裡在星空下談論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沒有邪教，沒有儀式，沒有那些無法言說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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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所在的宇宙不是那樣的。在這個宇宙中，我是一個帶著無法理解的能力和無法分享的記憶的人，獨自在一座冰冷的城市中遊蕩，尋找著某種可能永遠不會出現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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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在事件後南下，去了一個叫「灣區」的地方。據說那裡陽光充足，海鮮新鮮，房租便宜。我們偶爾通話，但對話總是圍繞著天氣、食物和工作這類安全的話題。他似乎真的把一切都拋在了腦後，開始了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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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應該離開那座城市，」他在最後一次通話中說，「那裡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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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是對的。新港市對我而言已經不再是一座單純的城市，而是一片記憶的墓場，每一條街道、每一座建築都埋藏著某段無法釋懷的過去。但我還是無法離開，不僅因為對曉珊的承諾，還因為某種難以言喻的預感——仿佛一旦離開，就會錯過某個重要的信號，某個關鍵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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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景台上的情侶終於離開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天空已經完全暗下來，星星一顆接一顆地浮現。今晚的星空格外明亮，幾乎像是被人刻意調高了亮度的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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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望星空，突然間，星星之間的連線變得清晰可見，形成了一個熟悉的圖案——互助會的標誌。我眨了眨眼，圖案消失了，只剩下普通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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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幻覺嗎？還是某種信息？在經歷了那些事情之後，我已經無法區分現實與幻想的界限。也許這就是代價之一——永遠活在懷疑之中，永遠無法確定自己的感知是否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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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打破了沉思。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7月15日，午夜，老地方。S.H.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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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C.——蘇曉晴？還是某種代碼？7月15日是下週五，恰好是書齋門讀書會的日子。「老地方」可能指的是讀書會場所，也可能是……星辰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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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感到驚訝或恐懼，只有一種奇怪的平靜，彷彿這條短信不過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郵件，終於姍姍來遲。在某種程度上，這六個月來的生活不過是一場等待，等待某種信號，某個指引，將我帶回那個隱藏在表象之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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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看了一眼星空，轉身離開觀景台。下山的路上，我回想起曉珊最後的話：「有些光芒即使被黑暗吞噬，也會在黑暗中繼續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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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以為那只是臨終前的安慰之詞，現在卻覺得可能另有深意。或許，那道被強行關閉的「門扉」依然存在著微小的裂縫，足以讓某些東西通過——不僅是黑暗與恐懼，也可能是光明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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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巴士幾乎是空的，我坐在最後一排，看著窗外不斷變換的街景。新港市的夜晚比白天更加真實，霓虹燈的光芒刺穿黑暗，如同一道道傷口，流出五顏六色的血液。街頭的流浪漢、歸家的上班族、喝醉的青年、拉客的站街女……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互不干擾，卻又無法逃離這座巨大的、看不見的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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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為自己了解這座城市，但星辰塔事件後，我意識到自己只看到了表面。在熟悉的街道下，隱藏著無數秘密的通道和房間；在普通人的面具後，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慾望和恐懼。這座城市就像一個巨大的洋蔥，層層剝開，卻永遠無法抵達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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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核心。也許一切都只是表象，層層疊疊的表象，直到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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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劏房，我坐在書桌前，打開那本古書。翻到那頁有陣型圖的內容，研讀那些我大部分看不懂的文字。這已經成為我的某種儀式，如同信徒的晚禱，既是為了尋找答案，也是為了確認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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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扉並未關閉，只是暫時休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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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在我腦海中迴響，既像是警告，又像是承諾。如果門依然存在，那麼曉珊呢？她的靈魂去了哪裡？是否有可能，在某個我們無法理解的維度中，她依然以某種形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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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想法既荒謬又誘人。理性告訴我，死亡就是終結，沒有任何回歸的可能。但在經歷了那些超出常理的事件後，我的理性已經變得不那麼堅定。如果存在可以打開通往其他維度的門扉，那麼死亡的定義是什麼？界限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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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新港市的霓虹燈如同星辰般閃爍。這座城市的夜晚永遠不會完全沉寂，永遠有某處的燈光在閃爍，某處的音樂在播放，某處的生命在流動或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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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選擇已經確定。我會去赴那個神秘的約會，無論等待我的是真相還是陷阱。因為在看過深淵之後，我已經無法假裝它不存在。那道裂縫一旦出現在你的認知中，就再也無法修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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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撫摸著手腕上的髮帶，感受著那微弱但堅定的溫暖。有時我會想，這種感覺是否只是我的想像，是否只是我拒絕接受失去的大腦創造出的幻覺。但即使是幻覺，它也是我現在僅有的慰藉。在這個冰冷而混亂的宇宙中，一個美麗的謊言也許比殘酷的真相更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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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在半夢半醒之間，我聽到了水滴的聲音——滴答，滴答——來自衛生間漏水的水龍頭。這單調的節奏莫名地安慰了我，彷彿在提醒我，即使在最荒謬的混沌中，也存在著某種規律，某種可以依靠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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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即將完全沉入夢鄉的那一刻，手腕上的髮帶突然傳來一陣強烈的溫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顯。我猛地睜開眼睛，坐起身來。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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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個時空，在另一個宇宙，也許有人正透過同樣的窗戶，望著同樣的星空，想著同樣的問題。也許在那個平行世界裡，答案已經揭曉；也許在那個平行世界裡，沒有謎團需要解開。但在我的世界，在這個由霓虹燈和陰影構成的城市中，答案依然遙不可及，而問題卻從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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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躺下，閉上眼睛，讓意識慢慢沉入黑暗。在夢與現實的邊界，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輕柔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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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最深的黑暗中，也有星光在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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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這句話給了我一種奇怪的安慰，彷彿在提醒我，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刻，希望也從未完全消失。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本質——在荒謬中尋找意義，在混沌中發現秩序，在終結中孕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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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深淵之下，低語永不停息。而我，將永遠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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