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扇公主與一郎神 - 第三十一回　楊一郎回到杭州

　　二零零六年十．一黃金週，我和社團的朋友一起去了蘇州玩。

　　在這趟旅行中，令我感觸最深的，終究還是黃河的死。這其中並不存在可以開玩笑的餘地。

　　黃河雖然是妖怪，但他本來是人類。他以人類之姿死在我的面前，我實在沒有辦法無動於衷。

　　拜他所賜，我在這個假期中多了很多思考的主題。

銀扇公主與一郎神　第三十一回　楊一郎回到杭州

　　醫院的單人病房，實際住起來，並沒有看上去那麼舒適。

　　姑且不說空氣中常時飄盪著的藥水味，以及醫生和護士一天進來四次時帶著進來的嚴肅氣氛（他們連笑都不笑一下），光是插在我手臂上的這根點滴就夠讓我反胃了。

　　雖然中國的醫院是出了名的喜歡給病人打點滴，但我確實因為患了肝炎而食慾不振，所以點滴打在我身上並沒有太大不妥，然而就算我可以理解，這種狀況本身仍然讓我覺得十分不舒服。

　　急性肝炎主要是使用藥物治療，其實領藥回家就可以了，住院的目的是休養和隔離，並避免轉成慢性肝炎。醫生建議我留院觀察一個星期，如果病情穩定便可以出院。

　　一個星期。

　　啊，那是多麼煎熬的一個星期。

　　由於吊著水的緣故，基本上是一整天都要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動。病房裡雖然有電視機，但是接收信號的時間卻被限制在一天四個小時，除此之外就只有無盡的無聊。而且不知道是打著點滴的關係還是服了藥的關係，在這段期間我總是覺得精神不振、頭腦昏沉，所以大部份的時間都是在睡覺。

　　剩下的，就是一邊等待有人來探病，一邊獨自思考，並為自己的愚昧深切反省。

　　入院第二天，讀書會眾人來探病的時候，沈落雁把事情的後續發展都告訴我了。

　　原來楚纖纖早就設計好了，其實就算我們甚麼都不做，魍魎也會自己消失，更不會給任何人造成危害。那麼，我那天如此拚命地消滅它們，到底所為何來？

　　仔細想想，在來蘇州之前，我還志得氣滿，大言炎炎說要幫助金凰對付瑣羅亞斯德邪教，但到頭來我到底做了甚麼？

　　面對黃河，我不忍心下殺手，還想偷偷地放過他，結果還是沈落雁出手把他解決掉；面對楚纖纖召喚出來的魍魎，我判斷錯誤，不但幫不上忙，還弄得自己要進醫院吊水。

　　真是太丟臉了！

　　據說金凰為了把投降的唐牧帶回朱氏集團在上海的總部，已經先行離開蘇州了，所以沒來看我。這真是一件好事，不然我真不知道要用甚麼顏面見她。

　　歸根究底，還是我的覺悟不足。這樣下去，如果我要繼續插手邪教的事，恐怕不止派不上用場，甚至還會成為絆腳石。

　　這麼說起來，沈落雁的覺悟就非常充足，妖阻滅妖，人阻殺人，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倘若我真的想幫助金凰對付邪教，就必須要變得像她一樣。

　　然則，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擁有沈落雁和金凰那般的覺悟呢？

　　十月四日，上午，歐陽不落偕同甄巧兒來探望我。

　　歐陽不落還是穿著那件顯眼的英倫式長款風衣，而甄巧兒則是穿著黑白搭配的休閒西裝。這兩位俊男美女只要站在一起，不管甚麼時候都是那麼匹配、那麼賞心悅目，令人不禁納悶為甚麼他們不是情侶。

　　然而這種疑問，只要等他們一開口說話，就會自然解除了。

　　「楊同志，別來無恙？」

　　「老闆，怎麼看都是有恙吧？」

　　「哈哈，是的沒錯。真抱歉啊，這麼晚才來看你……昨天花了不少功夫才讓巧兒心情平復，回神一看已經天黑了。」

　　「楊先生，我聽說你是孤身力戰數百隻魍魎，才導致重病入院的，真是勇敢！太了不起了！跟某個只會躲在辦公室裡不敢出門的『大偵探』完全不一樣呢！」

　　「喂喂，巧兒……」

　　「怎麼，我說錯了嗎？」

　　「那個時候我不是下來救妳了嗎？」

　　「就結果來說，打倒魍魎的是我自己而不是你呀。而且之後你也一直待在室內沒錯呀。」

　　「那是因為妳突然『妖化』──」

　　眼看他們要爭論個沒完沒了，我只好進行介入了：「不好意思，能不能換個話題……？」

　　歐陽不落拉了張椅子坐下來，笑道：「好吧，那就換個話題。楊同志，接下來你有甚麼打算？」

　　「打算？」

　　「經過這次，相信你也明白了。雖然你也不能算是普通人，但是妖怪的世界對你來說還是很危險的。往後你還會再跟大小姐、以及邪教的事扯上關係嗎？」

　　我怔了一怔，說道：「會不會扯上關係並不是我自己可以決定的吧？如果事情就發生在我的身邊，我也沒辦法置之不理啊！」

　　歐陽不落笑道：「你這麼說也沒錯，誰叫你要遇上大小姐呢？不過凡事還是量力而為的好。大小姐雖然看似做事衝動妄撞，其實她也會深思熟慮之後才行動的；反而楊同志你似是處事謹慎小心，但有時候又會做出驚人之舉。哈哈，你們倆個性完全相反的人湊在一起，真是太有趣了。」

　　……這傢伙是特地來挖苦我的嗎？

　　歐陽不落又道：「要是真的遇上了甚麼事件，你們也是可以委托我幫忙的──雖然遠水未必救得了近火，但如果是你們的話，只要一通電話，要我馬上踩著日久飛過來也是可以的！全速飛行的話，從蘇州到杭州也就十幾分鐘的事罷了。」

　　「踩」著日久啊……雖然我明白他的意思，但在我腦中瞬間浮現的卻是被變態主人踩在腳底下的女僕。

　　這種畫面在張美華怕我住院無聊而借給我看的日本輕小說中也有出現呢。我被影響了嗎？

　　「那真是謝謝你了。」我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你真是個好人。讓我覺得在『非常識世界』裡並不是只有壞事呢。」

　　「別客氣別客氣，在某些方面，我覺得你跟我年輕的時候挺像的。我很看好你呢！」

　　「哈哈，你還很年輕啊！金凰開玩笑喊你做叔叔，你就真把自己當長輩了。」

　　「你說甚麼呀，我確實是長輩啊。大小姐沒有跟你說嗎？」

　　「啥？」

　　於是歐陽不落重新做了一次自我介紹。

　　「四十一歲？」我叫了起來。

　　「哈哈，你嚇倒了嗎？我可沒有騙你喔，要看看我的黨員証嗎？」

　　「你……居然是六十後啊……」我還以為他只比我大幾年呢。

　　「對，所以我也是你的長輩，你要尊敬我。」歐陽不落爽朗地笑道。

　　「其實只是個變態大叔而已。」甄巧兒冷笑一聲，不等歐陽不落反駁，便道：「不好意思，我失陪一下，你們一『老』一少慢慢聊。」話畢，她離座走出病房，並關上了門。

　　「甄小姐很喜歡跟你針鋒相對呢，歐陽先生。」

　　「她只是天性中帶有愛欺負人的成分罷了。平常這樣倒也還好，要是她受到甚麼刺激，變成『恐怖的那個巧兒』，我就有罪受了。」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但也不作深究。

　　沉默片刻之後，我問了一個問題。

　　「歐陽先生……你有殺過妖怪嗎？」

　　「嗯？有啊。」

　　「那你有殺過人嗎？」

　　歐陽不落的笑容瞬間消失。

　　「為甚麼這樣問？」

　　我察覺到自己說了很失禮的話，忙道：「對不起，我只是隨口問問而已，請不要在意。」

　　歐陽不落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肩膀，嚴肅地道：「不，我很在意。你怎麼啦，楊同志？你有甚麼煩惱嗎？跟我說吧，讓我這個長輩給你一點意見。」

　　我格開他的手，欲言又止：「沒甚麼啦，我只是在想關於黃河的事……」

　　「黃河？噢，我聽說了，他死了對吧？是你殺死他的嗎？」

　　「不，他是被別人殺死的。」

　　「既然不是你殺的，那還有甚麼問題？」

　　我歎了口氣，道：「黃河不是我殺的，這就是問題呀！」

　　「嗯？」歐陽不落一怔，隨即苦笑道：「哦──原來如此。」

　　「那時候，我跟我的朋友都很危險，簡直可以說是生死關頭。如果要保護我的朋友，以及保護我自己，我是有必要把黃河置於死地的。然而在那種情況下，我卻下不了手；明知道放過他的話他會危害我的朋友、明知道他是那樣的危險人物──我卻下不了手。」

　　歐陽不落上身後仰，雙手放在腦後，淡淡地道：「簡而言之，你是擔心以後要是再發生類似的事，你還是沒辦法下手殺死妖怪吧？可是楊同志啊，你以前不是有曾經消滅過妖怪嗎？那時候是怎麼做到的？」

　　我一愣，道：「那時候……那時候是在危急情況下誤打誤撞才……而且那隻妖怪也沒有人的樣子，完全是一條大蟲子……」

　　「嗯？如果外表是蟲子就沒問題，但如果外表是人類就下不了手？但他們都一樣是妖怪呀。你也知道妖怪是會變身的，被他們的外表影響而心軟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我知道，所以我才煩惱啊！」

　　「哈哈，確實如此。我明白你的問題，也明白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歐陽不落笑著歎道：「唉，這種問題並不是煩惱一下就可以解決的，我也沒辦法給你甚麼實質上的幫助。不過，我倒是可以給你一些煩惱的方向。如果沒有方向的話，就算煩惱一百年都是徒勞的。」

　　「……好，你說吧。」

　　歐陽不落豎起手指，微笑道：「第一，為甚麼你覺得自己一定要殺死妖怪呢？」

　　我呆住了。

　　「第二，你是真的有必要殺死妖怪嗎？如果你真的有必要殺死妖怪，又為何會殺不了妖怪？你殺死妖怪或者不殺死妖怪的動機，真的是源自於他們的外表嗎？」

　　我無言以對。

　　「我能說的就只有這麼多了，接下來你就繼續煩惱吧。然後如果你真的再度遇上了那種危機，請不要客氣，來找我幫忙吧。」

　　甄巧兒剛從洗手間回來，還沒坐下，就被歐陽不落拉走了。

　　病房裡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在煩惱著。

　　下午，黃俊斌出院了。其他讀書會的人在接了他之後，一起來看我。我叫他們不要在意我，只管去玩。他們雖然覺得少了我和金凰兩個人不太起勁，但是難得的黃金週，確實也不想虛渡了，於是沒待多久便離開了。

　　臨走前，沈落雁一副有話想說又不方便說的表情看著我。我裝作沒看見，不去理會她。

　　現在只要煩惱妖怪的事情就夠了，沈落雁的問題就先不要管吧。

　　在蘇州樂園聽到了她那充滿深情的告白，如果說連一點都不被打動，那是何等冷血的事情。然而自從在同里古鎮親眼目睹她殺死黃河，那種冷酷的姿態，到現在還歷歷在目。

　　說真的，我有點怕她，在那之後也有意無意地與她保持距離。這樣下去，我跟她的關係恐怕會變得比黃金週之前更差。

　　唉，回去之後，要不要去半生緣喝杯咖啡，找聶醉人聊聊呢？只要說出金凰的名字，應該可以打個八折吧？

　　就在這樣子的胡思亂想中，甚麼結論都沒有出來，黃金週的下半段過去了。

　　十月七日，我提前出院，與讀書會眾人一同回到杭州。

　　透過短信，我們知道金凰比我們早一天回到了學校。當晚，大夥兒在學校食堂一起吃晚飯。

　　看到金凰，不知道為甚麼，我感覺她的心情不是太好。

　　「楊一郎學長，你的病好了嗎？」

　　「好啦！大夫也很驚訝，說我康復的速度是尋常的三倍以上。只是以防萬一，還是要定期去杭州的醫院做檢查。」

　　「你身體健康，比甚麼都強。」

　　「妳倒是精神不太好的樣子，在上海發生了甚麼事嗎？」

　　「沒甚麼。」金凰扁了扁嘴，道：「不要提上海的事了。我走了之後，你們在蘇州有好好玩嗎？」

　　我抓了抓頭，道：「不曉得，我一直在醫院裡躺著。」

　　張美華道：「之前聽別人說過，我還以為觀前街有甚麼了不起的，結果就只是一堆時裝專賣店的集合，沒甚麼特別嘛。」

　　黃俊斌道：「後來我們去了虎丘，感覺上跟拙政園差別不大，果然外行人是不懂得欣賞的……」

　　羅尚文道：「回頭我把照片都發到QQ群上，讓你們自己下載吧。」

　　沈落雁道：「我覺得這趟旅行很開心。雖然後半段少了你們兩人是美中不足，但對我來說仍然是很美好的回憶。」

　　「也是很驚險刺激的回憶呢。」羅尚文補充道。

　　「是啊，我簡直想把這段故事寫成小說了，一郎神學長。」張美華雙目放光地盯著我道。

　　「可以的話，請不要把我寫成同性戀。」我苦笑著回答。

　　「這麼說來，就不難理解一郎為甚麼會這麼強了。」黃俊斌刻意忽略張美華：「你可是連妖怪都殺得死的人啊，雷廷之類的當然不是你的對手了。」

　　「雷廷是誰啊？」張美華問道。

　　當下我把上個月因金凰的煽動而引致我跟雷廷的那場比武簡要地告訴了張美華，然後羅尚文和黃俊斌覺得我說得不夠動聽，又加油添醋地重新說了一遍。

　　張美華聽得一愣一愣，歎道：「原來發生過這樣的事！一郎神學長，我對你更感興趣了！」稍停，又道：「那麼，後來黃俊斌學長到底向武術社提出了甚麼要求？」

　　對呢，這一點連我都不知道，於是我也望著黃俊斌等他回答。

　　黃俊斌卻裝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笑道：「關於這一點，等到明天你們就會知道了。」

　　他賣了個關子，但也許是個無關重要的關子。就我對他的了解，在某種程度上，他跟羅尚文一樣是個喜歡小題大作的人。所以聽他這樣說，我也不放在心上。

　　然而張美華仍然鍥而不捨地向他追問，希望能逼得他透露一點點線索。

　　其他人看著他們在吵鬧，都現出了微笑。

第三十一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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