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玻璃觀察窗，大天使達西亞看著裏頭的孩子們排排坐著。
過分寬廣的房間打著頂燈，孩子們像是實驗鼠一樣被安排在指定的位置上，橫三豎四，不多不少，恰好十二位──他們分別由天使會的成員推派，每人推薦一位。
「那位紅頭髮的高個子女孩，就是撒拉奇親自指定的孩子。」達西亞身旁的衛官烏蘇走上前，低聲向他的上司說明。「是西路商人薩里泰的女兒。」
達西亞瞇了瞇眼。
「哪些是我們的人？」
達西亞敲了敲玻璃窗子。孩子們一點反應也沒有。
烏蘇指著玻璃窗：「栗色長髮的男孩、綁辮子的女孩、穿著綠色袍子的雙胞胎和角落那個捲毛的小胖子。」
達西亞又問：「你們幫我推薦的是哪一個？」
「角落那個，叫做馬果努斯。」烏蘇回答：「是河多坦教育院的優秀學生，不是聖城的人，父母雙亡。我們正在幫他爭取搬來聖城。」
達西亞又多看了那個男孩兩眼。矮個子，身材和同齡的孩子比起來微胖，儀態不錯，看上去憨厚隨和。
達西亞離開了。烏蘇看著他的上司走出去，沒說好或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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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會議室裡坐著十二位天使本人。左右兩排，各六個位置，中央一張椅子空著。那是原先坎伽斯大天使的空位，現在他死了，天使們齊聚一堂，要從那十二位孩子裡挑一位坐上去。
雖然坎伽斯本人生前也沒真正做過那張椅子。
達西亞環視了一圈眾人，兩個生面孔，坎伽斯陣營的人幾乎立刻被薩拉奇那邊換掉了，剩下一位說不好還是不是中立派。除去還沒決定的繼任大天使，達西亞的陣營已經輸了兩個席次。
薩拉奇板著一張臉，坐在右側的首席，無論什麼時候，那傢伙總是以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自詡正義。達西亞沒有坐下。
他動了動嘴角，指了指背後觀察室的門，然後露出大天使達西亞最擅長的露齒笑容：「抱歉，我想中途加個人。」
「我希望我不需要每次提醒你遵守規則。」
薩拉奇吊著他那雙黑眼睛，預料之中的反駁。
達西亞滿意地看著薩拉奇。他必須承認，他很喜歡看政敵看不慣自己的眼神，他總是能從鄙視中體會到逗弄獵物的樂趣，以前是坎伽斯，現在是薩拉奇。
「讓伊凡諾爾也加入怎麼樣？」達西亞盯著薩拉奇。
「誰？」
「伊凡諾爾 坎伽斯 哲波爾。」達西亞故作玩笑地回答。「我們坎伽斯老同事的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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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大天使坎伽斯下葬的日子。
午後的陽光從淺灰的雨雲後方斜灑在近處的青山上，一路沿著山稜線流淌下來。雨後的山峰在光線裡閃爍著鎏金的色澤，時間被緩慢地消融，成了山間一種寧靜的春色。然後它們肩並著肩滑落到了山腳，躺在了山谷下，任由雲影慵懶地在它們身上追逐著飛鳥。
再然後，一輛列車駛來，酒紅色的鐵皮切開了山谷。
蒸氣的白煙在細雨中緩緩翻湧。陽光輕快地跳上那輛火車，撫摸著列車濕潤冰涼的外殼。它穿過了玻璃窗子，玻璃窗上的雨珠把它折射成了琉璃般的彩色，伴隨著火車一搖一擺地前進，光點在旅人身上跳著輕快的舞。
光影落在了窗前男孩的腿上。白棉色的長袍覆蓋了他身上大部分的皮膚，只露出一小節腳踝和手臂。順著衣料皺褶往上攀爬，一條金色的細鍊條勾著細潤的綠松石圍繞在腰間，坯白和月牙色交織成了他肩上披肩的格紋。光線在羊毛的表面跳了跳，變成了明麗的暖白。
然後它輕輕躍上了男孩鴉青的髮梢，黑色中的綠色在陽光照耀下被顯得更為鮮艷。柔軟的髮尾平順地貼伏在蒼白的耳後和頸間。黑髮底下他的臉略小，深色的眉目則放大了他氣質中作為男孩還沒褪去的稚氣。他的耳間掛著一對青金石耳環，金絲的流蘇垂在顎骨兩側閃閃發光。
「河多坦要到了！」列車長從車廂盡頭走來，高聲的呼喊喚醒了沉睡中的旅客：「請提前拿好您的行李和車票！河多坦要到了！請要下車的旅客準備下車！」
綿延不絕的山脈漸行漸緩，景色飛快地變換。
男孩睜開了他的眼睛。窗外的世界又換了一幅景象，低矮的樓房錯落地從丘陵蔓延到平原。他遠遠地盯著越來越近的城市，玻璃窗上映照出了他的眼珠──那是一雙很淺的、勿忘草色的眼珠，就如同精靈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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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很遺憾。」一位賣花的少女向伊諾遞來一朵小花，「願大天使大人的靈魂能隨流水直到世界盡頭。」然後快速地跑走了。
伊諾看向他手中的花──細細的花莖，搖搖欲墜地咬著六枚淺粉色的花瓣。很小，伊諾從來沒有看過，無法辨識這朵花到底叫什麼名字，但剛才的女孩卻採了一整籃掛在臂彎裡。
這裡的一切都和伊諾所認識的不同。河多坦，離「天使的佳話」最遠的城市，這裡沒有整齊的建築，沒有簡潔的服裝儀容，也沒有適當的綠植修剪。
但這卻是坎伽斯先生拒絕擔任天使會首席後始終居住的城市。一直到他下葬的今天。
這天天氣晴朗，濕涼的清晨恰好是河多坦初夏的標誌，繁花頂著七彩的顏色團簇在河畔堤坡上，細碎的朝陽在不遠的河面跳舞，底下是大地之母瑪蘇河沿著城垣緩緩北流。
是個適合悼念的好日子。
大天使的葬禮就辦在城郊的河堤上，白石砌成的臨時地面在陽光下閃著神聖的光。當伊諾抵達會場時，已經有不少聖城打扮的大人物聚集在那裏，會場邊緣的水岸上釘著一根短木樁──他們稱它為碼頭，上面牽著一條小船，船上載著坎伽斯的遺體和他的棺木。
伊諾向人們打過招呼，一位披著寬式天使袍的男人遠遠地向他招手，伊諾認出他，是天使會的領袖之一達西亞 普雷哲先生。
「請替我向坎伽斯轉達祝福。」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X5ZHsduz9
「我會的，謝謝你，先生。」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Vo9PxvYGy
人們相信最後留下來的親人擁有和死者交流的能力，因此悼念的話裡總是不乏這些句子。但遺憾的是，截至目前為止伊諾還不曾聽過傳說中的靈魂之語。
兩人握了手。
伊諾盯著達西亞右內腕側的一處紋身，一個倒三角形，三角形內部畫著石頭與木茸，頂邊上平放著一顆心臟──天使會的符號，來自一個聖城地區的起源神話，閉合的三角象徵著聖托西里亞，三樣無靈之物暗喻三位大天使。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5HeCK0pDt
伊諾看過類似的符號。但不太一樣。那個版本的圖騰將三物各自畫在三角形的頂點外側。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7uDwr7hhC
伊諾感覺得到達西亞先生也在看著他，於是他鬆開手，達西亞先生轉身回到了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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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伊諾傳達訃告的是一封信。
他用金色拆信刀拆開了那封信。那是個晴朗的白日，就像今天一樣，儘管聖城的晴朗和河多坦的晴朗不盡相同。花體墨水描寫著神聖天使之死，墨水的泥味是死亡的眉批。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gqWKiY56u
那張信紙的角落是一枚印戳──伊諾就著清晨的陽光看，是一個天使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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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黎柯花。」
伊諾坐在岸邊，他回過頭，一個男孩站在他身後。他頂著一頭棕色的捲毛，單眼皮配上鐵灰色的眼珠子，身高不比伊諾高多少，有些純真憨厚的樣子。
看見伊諾看過來，男孩連忙揮了揮手。
「你可以叫我馬各。」馬克的聲音裡帶著少年變聲期的扁啞，意外地斯文：「我為你寄父的事感到遺憾。」
伊諾擺了擺頭，權作應答。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sexSQjrn1
「我是伊凡諾爾，雖然我想你已經知道了。」伊諾說，他邊說邊掏出了口袋裡的小花：「你認得它？」
馬各點了點頭。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21SQfr9a9
「薩黎柯。河多坦這裡很多。在方言裡就是遊子歸鄉的意思，四季都開，是有名的葬花。」
馬各從伊諾手中拿過那朵薩黎柯，開始一瓣一瓣地剝花瓣。
「還在世的人如果收到葬花，要一瓣一瓣剝下來丟進水裡，死者的願望才可以跟著薩黎柯被水帶走。我父母去世的時候，我和我叔叔收到了街訪鄰居四大車的薩黎柯，我們就在河邊整整剝了一天。」
伊諾笑了。
「這樣說起來，是不是幸好那個花僮沒有把整籃送我。」
馬各也笑了。
「你要萬幸這場葬禮的主辦人不相信這種風俗。否則大天使至少值得兩百車。」
伊諾學著馬各將花瓣灑進水裡。一抹桃粉色飄飄蕩蕩，最後落在不遠處的淺灘裡，磕磕絆絆地走了。
他驀地想起了某個還和坎伽斯先生同住的午後。一株長滿了綠葉子的小樹從窗邊延伸過來，伊諾就趴在窗台上，一片一片地拔小樹葉子。
坎伽斯先生走過來，他看著小伊諾手中的葉子，若有所思地說：「這棵樹是會開花的嗎？」
坎伽斯先生總是會說一些奇怪的話。伊諾有時不免懷疑，坎伽斯先生其實是大預言家。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8UvMi5Q1i
然後一陣風吹來，綠葉子輕輕飄飄飛走了。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15ebAI9cs
這好像已經是很久遠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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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離開了，葬禮要開始了。」馬各說。
兩人道了別。伊諾看著馬各走到達西亞身邊，才意識到馬各是大天使達西亞帶來的人。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UPwdL983P
大天使的葬禮在人們的歡歌宴酒中揭開，伊諾看見達西亞先生站在人群盡頭，他舉著手中的酒，大喊坎伽斯的全名，又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6vGYaV3AD
然後那些穿著大白袍的人一個又一個的上前去，輪流說了一些話，他聽不太清楚，但估計是歌詠坎伽斯的事跡之類的。人們和達西亞一樣地大喊天使之名，仰頭飲盡杯中酒。然後下一個人，然後再下一個人，然後再再下一個人。
人們喝得酩酊大醉，除了達西亞和馬各。不久達西亞回到了河邊，他從袖子中抽出小刀，那些喝醉的人們都來了，圍在坎伽斯的棺木前，看達西亞將繫著葬船的麻繩砍斷。
馬各也來了，他站在伊諾身旁，離岸邊的達西亞有些距離。
兩人看著坎伽斯的小船載著棺木搖搖擺擺往河中央漂去，等著瑪蘇河滾滾的流水將小船帶走。
「參加完葬禮之後，達西亞先生答應我讓我參加大天使的預選。」馬各說。
小船漂啊漂、漂啊漂。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GGTSfscTp
「相對的是，我要搬去聖城。」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auhSlT8XC
伊諾伸出手，接過馬各傳遞來的小信封。
小船好像撞到了河裡的石頭。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ipkl0DYrr
「這比先生預計的早了一點，但他們需要由你來繼承坎伽斯先生的位置。」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1WKyK9OMp
小船翻倒了。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ePiMvuLAf
男孩們努力偽裝成神色自若的樣子，好像他們只是在傳遞課堂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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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天使坎伽斯的棺材沉進河底去了。1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jtqwaTf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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