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謊言 - 聽不見的音樂會

寧芯澄蹲下來撿起地上一隻靛藍色的無線耳機，耳機外形獨特，是她從未見過的款式，看樣子價格不菲。抬頭張望，前方一個身穿白色衛衣軍綠卡其褲的男生正彎腰以視線進行地毯式搜索，尋找的失物大概正是她手上的耳機吧？

「你在找這個嗎？」寧芯澄連忙上前物歸原主。

可能對方太投入搜索失物，是以沒聽見陌生人搭話，芯澄只好輕拍他肩膀。

「這可是你的？我在那邊撿到。」芯澄指向後方的位置。

袁兆棋馬上雙手合十，「謝謝！謝謝！」

「不客氣。」芯澄笑著搖頭，「這藍牙耳機款式那樣特別一定很貴，丟了一隻實在可惜。」

袁兆棋一怔。她誤會了。

可是不知恁地，面對寧芯澄臉上那和煦的微笑，袁兆棋忽爾無法開口吐出事實 ── 她替他撿回的那隻並非藍牙耳機，而是人工智能入耳式助聽器。

一般而言，若音量大於 25 分貝才能聽見即屬弱聽。而像袁兆棋這種中度嚴重弱聽者，基本上無法聽見 55 分貝以下的聲音；也就是說，要是他沒戴上助聽器，家人朋友就必須大聲叫喊才能跟他溝通。

如同此際和寧芯澄這樣單對單交談，對只餘一邊助聽器的袁兆棋來說其實十分吃力。還好近年漸漸習慣以讀唇輔助，勉強總算能應付過去。可是一旦錯過了坦白的時機，往後相處下來就更難以啟齒。

寧芯澄是那樣樂天善良的一個女生，袁兆棋不希望她知悉真相後會帶著不再單純的目光來看自己。

雖說愛一個人就是愛對方的全部，不論好的，壞的。然而在心儀對象面前，袁兆棋卻躊躇萬分，卯不出勇氣暴露自己的缺陷 ── 要是打從一開始便讓寧芯澄知道他有聽障，那要如何分辨她對他的好到底是出於善意同情，還是單純的好感？即使寧芯澄對他存有好感，會否多少也摻雜了幾分同情？

袁兆棋自問沒有面對真相的心理準備。

自腦膜炎併發導致聽力受損，袁兆棋耗費整整兩年才走出陰霾，學會接受面對。難道現在又得在心儀的她面前重新扳開那道微紅的瘡疤？

「兆棋。」寧芯澄提高了聲線。

「嗯？」袁兆棋回過神來，視線重新落到芯澄雙唇。

「我說的那個音樂會，你有興趣嗎？」寧芯澄期待的眼神教袁兆棋拒絕不了。

音樂會？甚麼音樂會？剛才芯澄的話袁兆棋完全沒聽進去，不過像芯澄這種文青女生，聽的大概是交響樂團吧。

那種全場靜心聽演奏的，即使不戴助聽器應該也能應付過去。

「你不是後悔隱瞞了自己弱聽一事，一直找不到時機向她坦白嗎？」左肩上的天使苦勸：「這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要是錯過了，恐怕這輩子也難吐出真相。」

「別衝動！」右肩上的心魔勸阻：「你約會時故意摘下助聽器不讓芯澄看見，如今才告知，你肯定她不會惱你疏遠你？」

說老實的，袁兆棋不怕芯澄惱他，畢竟誤會可以慢慢化解，但芯澄若因此而疏遠他呢？他當真要考驗芯澄對他的好感會否因聽障而冷卻？他不敢想像……

「兆棋？」寧芯澄遲疑起來，「其實沒興趣也沒關係 ──」

「不不不。有興趣，當然有興趣。」袁兆棋趕忙回覆。

寧芯澄半信半疑，「真的？」

「嗯。」凝視芯澄那張臉，袁兆棋根本無法說不。

「那我叫朋友替我倆預留門票！」寧芯澄整張臉登時亮起來，興奮地輸入短訊，「難得她第一次正式表演，一定要去現場支持！」

「哦？你朋友玩甚麼樂器？」袁兆棋訝異，沒想到芯澄朋友正是演奏者之一。

「她是樂隊的鼓手，很厲害的！」芯澄說得眉飛色舞：「你不覺得女生打鼓很型格嗎？」

樂隊？鼓手？型格？音樂會不是管弦樂團那種嗎？

袁兆棋試探問：「音樂會在哪裡舉行？」

「尖沙咀的 live house，地點我也不清楚，拿到票後再把地址傳給你。」

太遲了，已經來不及推掉約會。

袁兆棋擔心的倒不是無法聽見音樂會，搖滾樂音量那麼高肯定不成問題。然而在那種超級嘈雜的環境下，即使戴上助聽器恐怕也不一定能清楚聽見對話，更何況他不能讓芯澄發現助聽器？

結果比袁兆棋預期的還要糟糕。

他本來就不曾到那種酒廊看樂隊演出，聽力受損後就更遠離一切與音樂相關的地方，是以沒猜想到如此高聲浪會害他的耳膜刺痛。結他手每揮動一下撥片，那些音符便彷彿成了音波攻擊般湧進耳道敲打著他的鼓膜，企圖攻陷他的耳蝸。

「音樂會很精彩！」芯澄的四肢伴隨著節奏舞動。

袁兆棋凝視芯澄，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這才意識到，他喜歡她，已經喜歡到只聽得見自己心跳聲的地步。砰砰、砰砰、砰砰 ── 比任何鼓擊都要鏗鏘響亮。

無奈他也只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聲浪太高，淹沒了周遭一切聲音，包括芯澄的話語。袁兆棋只能無力地盯著芯澄兩片唇猶如金魚般一開一合，卻完全聽不見她的聲音。

這一刻，袁兆棋的胸口恰似被無數隻海膽默默輾過，尖銳的、刺痛的。

到底是太在乎芯澄，因害怕失去而不敢坦白？還是愛得不夠，不信任芯澄能接納自己的全部？這個問題，也許他窮一輩子也無法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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