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月光島 - 02

生田斗真不是沒有懷疑過，十七歲的夏天，不過是海平面上蒸騰的一座海市蜃樓，溽暑天曝曬出的幻覺，虛妄而美麗，所以使人念念不忘。

但是，存在於海角一隅的月出島，無時無刻在提醒他：那些事，恐怕是真的。古老的療養所、新聞中的火災、他沒有遵守的承諾、不可思議的少年……

剛剛他好像又看見了同一張臉。

不可能的。「無人生還」四個空心字還壓在他的心底，和沒有實現的諾言一同，幾乎成為無法撫平的傷痕。一定只是某個瞬間，惡作劇的大腦將映在視網膜上的景象和記憶中的殘影重疊起來，以至於產生了錯覺。

「生田主任，這是東所長。」

戴著圓框眼鏡，饒富學者風範的年長男子和生田斗真握了手，說：「比傳聞中還要年輕英俊呢。若是二十年前的我，絕對不想跟生田君出現在同一張照片裡。」

有人按下快門。他們微笑。

「哪裡……」無聊的話，從他回國以來就只好忍耐著應付過去。幸虧他一向擅長交際，臉上看不出半點不耐煩。

「生田君和Vostrikov教授聯名的那篇生殖細胞論文，我早前拜讀過了，是非常先鋒的研究。希望今後能帶領研究中心走向全新的領域，我們會全力支持你的獨立研究。」東利彥說完客套話，從助理手上拿了根冒出寒氣的試管。

「我真是受寵若驚……」雖說知道研究中心為他辦了一場歡迎會，但沒想到場面如此正式，竟然還允許從早上開始喝酒──裝在試管裡的調酒，如熱帶魚般繽紛多彩。還有盛在培養皿裡的各種finger food、生魚片。生田斗真驚訝於其他人面對這些餐具還很有胃口。

「你沒搬來島上住宿舍，真是明智。」有人拿走桌上最後一皿煙燻鮭魚。「看看這地方都把人悶成什麼德行了，大白天的歡迎會也能搞成科學怪人主題party。」

生田微笑著，因為不知道怎麼回答適當。

「二宮和也。」那人懶懶地扯一下吊在胸前的識別證，聊作自我介紹，毫無跟他握手的意思。「我是隔壁，西棟的。那邊經費沒你們多，我來的時候可沒有人辦什麼歡迎會。」

生田斗真想問西棟是什麼地方，又不想露出尚未進入狀況的樣子。

二宮卻像能讀心一樣，解釋起來：「西棟呢，是研究玄學的……超心理學研究所。」說完，他拿餐巾抹抹嘴，壓低了聲音。「北棟就是我們現在站的地方，細胞再生研究中心。東棟呢，是最無聊的藥劑試驗中心。」

「那麼，有南棟嗎？」生田斗真自覺這話問得順理成章。

「『宗谷研發中心』──」二宮和也吹了聲微弱的口哨。「你只要知道名字就可以了。反正那地方，憑我們的識別證是進不去的。企業最高機密。」

生田斗真揚起眉，想要接著追問。

「另外，還有山頂的博物館……」然而，二宮這句話引開了他的注意力。

「博物館也是研究所的附屬設施？」

二宮和也如夢初醒似地盯著他。「生田主任還真是搞不清楚狀況啊。這整座島上的設施，包含綜合研究中心和博物館，都是宗谷財閥的附屬法人機構……」

「二宮先生，」笑盈盈的野島優希自背後打斷他們的對話。「西棟的人在找您。」

生田斗真接過二宮放下的培養皿，忽然極度想從這裡脫身。「我想去洗個手。」

「洗手間在各樓層左側的銳角。」

沒進到建築物內，也許會對這句話感到不解，但是，生田進門後就察覺了，這棟建築本身是個等邊鈍角三角形，雙扇大門開在長邊上，樓梯像一小段垂直平分線指向頂點。歡迎會開在一樓的大會議廳，他走上樓梯，沒有朝二樓左側走，而是直接邁上三樓。

看見三樓的平台兩側，沒有人在。剛才掠過人影的窗邊也是空蕩蕩的。他走到那扇窗前，往下望去，看見自己的車尾巴。

「真的不用叫醫生嗎？」

「不用。」懷裡的人抓住他的T恤，隨便往臉上擦擦。「差不多好了……」說著，自稱叫山下的少年站了起來。

生田斗真捏著微微潮濕的上衣，多少露出嫌棄的表情。

「不髒的，」山下說。「說了我沒有生病。」雖然看起來確實不像是病人，可是……大概也說不上正常。

「既然沒有生病，那你為什麼會住在療養所裡？」他學著對方，口氣也變得粗魯了。

「說了，生病的人不是我……」欲言又止，有點氣惱的神態也很美，美得奇怪。其實一站近，生田斗真就發現了：這個人比自己還高一些。為什麼剛剛還會認定他是個少女呢……

大概因為頭髮很長吧，女孩子的短髮似的。

「喂。」起初覺得他徒然長了張甜美的臉，卻毫無十七歲應有的禮貌。生田不理會他亂七八糟的呼喚，轉身想往大門走。

一隻手拉住他衣服的後腰，聲音也像耍賴似的拖長了尾音。「斗真……」然後生田斗真醒悟過來，他是用粗魯在掩飾害羞，像小孩子。回過頭，山下若無其事問：「你不是這裡的人吧？」

「嗯，只是暑假暫時住在外婆家。我看著不像這裡的人嗎？」

山下又笑，戳戳他露在T恤外面的半截上臂。「不像，因為你太白了。而且這裡的人啊，不敢到裡面來。」簡直搞不懂他害羞的尺度在哪裡，到底是怕生還是容易熱絡。

既然沒事，生田斗真想，他應該回去，徹底忘掉「療養所的神秘美少女」的印象。但是山下接著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話裡好像沒有商量的餘地。

他們穿過荒廢的庭園和建築物間的縫隙，簡直無路可循，幸虧他出門時穿了運動鞋。而帶路的人穿著拖鞋，提著患者服的衣角，卻像野生的小動物一樣靈巧。

「這裡。到了。」山下拉著他，撥開猶自翠綠的楓樹枝葉。

「啊。」他們站在月出島的制高點上，望著山丘下面的湛藍大海。忽然面對那樣的海，誰都沒有話說，只能發出嘆息。

「這裡是秘密基地。」山下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他們並肩坐在那裡看海，喝他水壺裡的水，吃他帶來的薯片。楓樹上有松鼠嬉鬧。

「明天再來吧？」

「嗯。」他點點頭。

「幫我多帶一套衣服。」不等生田斗真反問，山下指著身上的袍子說明：「穿著這個沒辦法溜出去。你想下去海灘嗎？」

「都可以。」他好像踏進了應接不暇的異世界。

秘密基地，依稀記得是南面的方向……沒錯，當時夕陽在他們的右手邊落下，染紅了大海。生田斗真走到面對南棟的方向，在與北棟相對的三角形水泥建築後方，有塔樓突兀地伸出來，圓形的玻璃塔頂反射銀白色的陽光。

是博物館吧。

什麼樣的博物館呢……正這麼想的時候，對面的側門推開，有人從「宗谷研發中心」走出來，站在建築物的暗影裡，微微抬起頭，看了天空一眼。

……不可能。

那分明是他──事隔十二年，哪裡來的這份確信，生田自己也不明白。他奔下樓梯，在一樓差點撞上別的研究人員。

推不開研究中心通向南面的門，他過了幾秒才想起來要刷識別證。

門應聲開了。四棟建物之間，成十字交叉狀的灰色石砌步道中央，木質的長椅上，有人坐在那裡。他走過去，膽怯地開口：

「……山下？」

那個人應聲抬起頭。沒錯，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雙那樣的眼睛了──

「嗨。」嘴唇的形狀也和他記憶中完全一樣，如果閉上眼睛，好像還能感覺到嘴角殘留的感觸，唯有他們和月光知曉的祕密的吻。但是，自那雙唇間吐露出來的字句，卻出乎生田斗真的意料。

還是帶著笑意的。「……抱歉，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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