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南伊連的新娘 - 第十七話，搖搖欲墜的同盟

沿著階梯往休息室的方向走，人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如影隨形。即便不想聽見，伍迪加尼仍清楚聽見了那些令人煩躁的耳語。

「……哎呀，那不是伍迪加尼殿下嗎？怎麼那麼著急的樣子。」

「呵呵，是聽說了消息吧。」

「有哪個丈夫新婚妻子跟未婚男子親密交談？」

緊接著是壓得更低的議論聲，之後是讓人不舒服的哄笑。

伍迪加尼快步走過，將那些充滿惡意的話語拋在腦後。

他緩下步伐，意識到因為快步走路而呼吸急促，並對自己的反應感到不解。

內心這股不愉快的感受到底是什麼？

伍迪加尼思索著放慢腳步，沿著走廊往二樓的會客室走，聽見一男一女的說話聲。女方自然是他那個演技精湛的新婚妻子。

「我聽說兩位沒有舉辦公開的婚禮，有考慮過找時間補辦嗎？」

「我的身體還沒適應海利的氣候，狀況還不穩定。謝謝你的建議。」

「畢竟伍迪加尼殿下很講求效率，儀式對他來說只是在浪費時間吧。」說著還嘆了口氣。這種讓人厭煩的熟悉語調，讓伍迪加尼想起了某個熟人。

那傢伙到底在對自己的妻子胡言亂語些什麼？

「如果是我的話，肯定不會讓妻子受到這種委屈。但政治婚姻不就是如此？我們身為貴族，只能選擇妥協。」青年男性的聲音帶著一絲憐憫，「祝您好運，王子妃殿下。」

說著意味深長的話，門被打開了，青年貴族正好與伍迪加尼四目相接。

對方一愣，作揖道：「奧凡多特子爵向伍迪加尼殿下請安。」

拉米亞連忙起身：「伍迪加尼殿下！」

伍迪加尼鏡片下的紫色眼眸冷漠地掃過在場的兩人，拉米亞態度自然、另外一位則是熟悉的臉蛋，他明顯感覺自己似乎鬆了口氣。

至於原因，他暫時不願意細想。

「里奧，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我奉母親的命令來尋找新娘，正好給迷路的女士指路。沒想到正好遇見王子妃殿下。說起來，莎夏公主呢？」

「莎夏公主跟寇爾瓦德叔父在一起。」

「哦，是嗎？我還以為你打算一直陪著她呢。」

伍迪加尼瞪了他一眼，「你的話太多了。」

「是嗎？我倒覺得恰到好處。」

里奧．奧凡多特子爵笑得若無其事，彷彿沒讀懂王子殿下視線中的殺意。

伍迪加尼笑得很勉強，「那還真是謝謝了。」

兩人默契十足地往外走，與會客室內的拉米亞拉開了距離。伍迪加尼抱胸而里奧．奧凡多特單手叉腰，窗外是陰鬱的冷月。

「我們的王子妃殿下是個有趣的人。」里奧笑道。

如果是從一般貴族嘴裡說出來，那或許就是句社交辭令，換做里奧．奧凡多特開口就有不同的含意。

里奧是伍迪加尼的舊友，兩人兒童時代有過接觸，而後在少年時期代表家族出征，有過共同出生入死的情誼，是伍迪加尼少數的朋友。與看來溫和的外表不同，里奧的好奇心很強也相當我行我素。

會這麼說，多半是看穿了拉米亞的表象。這也不奇怪，對長年習武的伍迪加尼與里奧來說，拉米亞乍看之下是個穿著華麗、不諳世事的年輕妃子，卻無法遮掩長年練習武藝的腳步。但這位王子非又自稱身體孱弱，實在可疑至極。

伍迪加尼挑眉，笑著回應道：「我也是這麼想。」

「你應該更加注意王子妃殿下，她似乎還未適應海利的生活。」

「知道了。」伍迪加尼頓了頓，遲疑了半晌才補了一句：「我以為你會讓我小心寇爾瓦德。」

「無法確定的同盟比已知的敵人更加危險。您說對吧？」說著，里奧的視線往拉米亞的方向望去，兩人視線交錯的瞬間，拉米亞甚至還友善地對他一笑。里奧笑著對拉米亞擺擺手，「對你來說，她是敵人還是同盟？」

伍迪加尼沒有立刻回答，里奧確實問倒他了。

緊接著，他意識到自己的猶疑而皺起眉頭。

對伍迪加尼．海利來說，拉米亞是個無法確切定義的矛盾的存在。

他無法完全信任身分可疑的拉米亞，卻在與寇爾瓦德應對時，理所當然地將她視為自己的同伴，甚至還因為與拉米亞獨處的是舊友而暗自鬆了一口氣。

「以殿下的聰明才智，這次的思考時間還挺長的。」

面對里奧的揶揄，伍迪加尼閉上眼睛，別開頭。

「是我的棋子。」

「那麼，想必是很珍貴的棋子吧。」

伍迪加尼嗤笑，「說什麼蠢話。」

對此，里奧只報以意味深長的微笑。「伍迪加尼，你可以拖延時間，但遲早要做出選擇……就像我最最後還是繼承了那個人的爵位一樣。」

「想說的話說完了吧？快滾吧！」

「我還想跟殿下敘敘舊，我想王子妃殿下應該也很對伍迪加尼殿下的事情感到好奇吧？我倒是可以提供……」

「少胡言亂語，快滾吧！」

里奧笑道：「那我就不打擾兩位了。伍迪加尼殿下、王子妃殿下，我先告辭了。祝兩位有個美好的夜晚。」說著對伍迪加尼深深鞠躬，「王子妃殿下，下次有機會再聊聊吧？」

「好的。」拉米亞微笑地回應。

伍迪加尼雙手抱胸，側頭看著拉米亞。

確認里奧遠去後，拉米亞掩上門，上一秒的笑容瞬間消失，她在伍迪加尼面前單膝跪下。「十分抱歉，我把握好時間。」

伍迪加尼先是一愣，這才意識到她說的是舞會遲到的事。

「無妨，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黑市有人正在低調收購糧草與鐵器，我正在追查消息來源，數量跟買家還不明確，我正在追查。消息來源是上次見過的亞人，但他只有滿月跟新月在附近的市集出沒，需要花一點時間才能驗證。除此之外……」

這個以「薇薇安娜」這個假名遠道而來的妻子，以騎士的姿態在他面前跪下，像個騎士或者下屬班盡忠地對他稟告。

隨著時間的經過，伍迪加尼對拉米亞的懷疑逐漸降低。

然而，這並非因為信任，而是經過驗證的結果。

拉米亞身邊仍有伍迪加尼派去監視的菁英暗衛，每天都會向他稟報拉米亞的行蹤。從寇爾瓦德到訪開始，拉米亞會每天像伍迪加尼報告自己的行蹤及重點對話，本人的報告甚至比長期受訓的暗衛更加鉅細靡遺。

以拉米亞的身手，要甩掉暗衛並非難事，她卻不曾甩開他們獨自行動，甚至在特殊場合還會刻意留下足以讓暗衛辨認的行跡。

這會是表演嗎？恐怕不是。

從暗衛的報告來看，拉米亞一直相當盡責。

伍迪加尼一度將拉米亞視為令人噁心的異物，甚至想盡辦法將她驅逐出自己的視線，現在卻將她視為盟友置於身側。

伍迪加尼俯視著在自己面前屈膝的少女，腦中浮現了里奧的提問。

「對你來說，她是敵人還是同盟？」

伍迪加尼性格果決、非黑即白，對於模糊的灰色地帶充滿憎惡。

此刻，他卻決定暫時保留這個答案。

拉米亞道：「殿下，剩下的事情請容我宴會後報告。舞會現在已經到了中段。如果現在回到舞池，應該能夠找到適合的舞伴。」

伍迪加尼一愣，很快意會到拉米亞的意思。她是在委婉建議他挑選惻妃。這瞬間，伍迪加尼感到不悅，並且同樣無法言明這份不快為何。

「妳打算也找個人跳舞嗎，好比說里奧之類？」

平時聰慧謹慎的拉米亞罕見地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沒有這種打算，畢竟我也算是帶病之身。」拉米亞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抱歉，請問里奧是哪位大人？」

伍迪加尼緊皺的眉頭似乎鬆開了那麼一點。

「里奧．奧凡多特，剛剛那個跟妳說話的傢伙。」

拉米亞注意到，伍迪加尼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糟糕。

他不喜歡人多的場合，對寇爾瓦德跟莎夏兩人沒有好感，伍迪加尼心情不快在意料之中。讓她訝異的，反而是伍迪加尼不遮掩地將煩悶表現在臉上。

伍迪加尼仍然對她有所警惕，卻也不像剛開始相處的時候，只要眼神接觸就會露出厭惡的神情。

隨著時間經過，兩人甚至建立起一定的默契，她甚至認為自己的努力已經得到伍迪加尼的認可——嚴格來說，這不是誤解，可惜這只是暫時的。

私下離開王宮本來就相當可疑，更別說她遲到後還跟未婚的貴族男子獨處。伍迪加尼沒有發怒，已經算是寬宏大量。

無論什麼回答都不過是藉口，唯有趕緊找到有價值的資訊、盡全力配合伍迪加尼殿下，才能夠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思索片刻，拉米亞開口道：「十分抱歉，是我讓您感到不快了嗎？」

伍迪加尼沒有立刻回答，鏡片後的紫色眼眸帶著複雜的情緒，乍看有點像是發怒，細看又像是感到困惑。

安靜了片刻，他垂首俯視跪下的拉米亞，竟顯得遲疑。

這可真是讓人驚訝。行事冷酷、殺伐果斷的伍迪加尼，竟然也會他有所遲疑。

——而且，還是因為這種簡單的問題。

「這件事情跟妳沒關係，別再問了。」伍迪加尼略顯煩躁地抓了抓腦袋：「就按照妳的建議做吧。妳說了不打算跳舞，就表示妳參加宴會另有規劃。妳打算做什麼？」

「我想試著接觸幾位奈錫侯爵夫人，嘗試建立起有好的互動。」

「奈錫侯爵夫人很難得參加宴會，這確實是個機會。」伍迪加尼頓了頓，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冷漠，「不要擅自離開我的視線，我還沒有完全相信妳。」

「我知道。」

拉米亞暗自感到喜悅。

並非因為她很享受現在的處境，而是因為伍迪加尼話中隱含的意思。

他說，「我還沒有完全相信妳。」這是否代表，她在某方面已經取得伍迪加尼的信賴，總有一天能夠得到伍迪加尼的認可？

「有什麼好高興的？」

拉米亞趕緊收斂起情緒，「沒有。」

「真是個怪人。」伍迪加尼嘀咕，「如果跟奈錫侯爵夫人有過接觸，就儘快回來。與其收集線索，倒不如試探看看。」

「您打算親自試探莎夏公主嗎？」

「怎麼了，妳有意見？」

「……不敢。」拉米亞垂下頭。

她理智上知道讓伍迪加尼親自出馬最有效率，卻不怎麼喜歡這個戰略。

伍迪加尼雖然忙於政務，卻不意味他不近女色。對王族而言，誕下繼承人是最重要的任務，伍迪加尼至今仍沒有被立為皇太子正是因為這層原因。

明眼人都看得出伍迪加尼是在消極抵抗，可惜效果不彰——拉米亞以及莎夏的到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一方面選擇安全的策略，內心卻隱隱感覺不安。

實際上她的身分並不穩當，一旦伍迪加尼改變心意、找到想要結婚的對象，她隨時會被拋下。想到這裡，拉米亞內心湧現出不安。

如果他向費南伊連問罪，薇薇安娜肯定會受到牽連。

不能這麼悠哉地等下去了，即使要承擔些許風險，也該主動出擊。即便心知這麼做稍嫌失禮，拉米亞仍抬頭與伍迪加尼對視。

「比起叔叔，莎夏公主是個不錯的破口，稍加試探就可以得到有用的資訊。」

難道這是在向她解釋嗎？拉米亞感到些許困惑。

而伍迪加尼的下一句話，徹底打破她的自以為是。

「難不成妳真的把自己當成我的妻子，打算左右我的社交活動？」

「我很清楚自己的斤兩。」

「知道就好。」伍迪加尼站了起來，「好了，我也休息夠了。按照剛才討論的策略，我會莎夏跳幾支舞，妳找機會接近瓦倫希納的貴族。」

「是，我知道了。」

伍迪加尼很自然地抬起手，臉上是毫不真誠的笑容。

他語帶譏諷道：「走吧，我親愛的妻子。」

拉米亞惴惴不安地勾住伍迪加尼的手，與他一同離開會客室，回到宴會燦爛的水晶燈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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