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煙 - 15 好過的人是溼透的糖

帶著好的回憶飛，壞的都留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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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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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市區已被喚醒。回到家中時，通知書竟正靜靜地躺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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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沒有說話，我拿不準她是甚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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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關了大門，小小的房子便成了一個近乎密閉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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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試着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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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城大學。」母親的聲音很小，「你要去那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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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空氣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一時間安靜得落針可聞、針落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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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反應和我預料的不太一樣。我設想過她或者會大發雷霆，也設想過她或者根本無所謂我離開與否，可是現在這樣算哪樣？我又應該答「是」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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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歸。」我聽見她說，想：被叫全名真是世上極可怕的事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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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凝視住我，問：「現在是，連你也要拋下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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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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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見母親如此歇斯底里。即使是父親離開以後失魂落魄的時期，母親也從未表現得如此失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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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珠佈滿紅血絲，頭髮扯得一地都是，就像一頭完全失去理智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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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連你也要拋下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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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要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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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做錯甚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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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喊，她哭，她用憤怒又悲傷的眼神看着我，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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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問她：那麼我呢？我又做錯甚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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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難過的，我也想哭的，可是難道你走不出來，我就要跟著你一起受罪嗎？我不過是想往前走啊，我也好不容易才終於、能、走到這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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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甚麼你一句話我就要放棄？憑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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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著叫她冷靜一點，卻反而起了反作用。她質問我「現在是要她閉嘴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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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識到現在根本沒有辦法和母親溝通，「離開這裏」的想法於是越滾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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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大門的門把其實只有一步之遙，可是我發現自己好累，累到已經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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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開始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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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一直靜靜地看著母親發瘋，心中明明有想要駁斥的話卻怎樣也說不出口，於是堆積的話語堵在心頭，使血液與氧氣都難以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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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窒息，好想逃，該怎麼辦？一方面這樣想，另一把聲音卻說「但其實也都，沒有所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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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可我喉嚨中的兩道摺疊似乎又閉合了一點，連嗚咽都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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燥熱的風撲面而來，六月份的太陽暴烈得讓人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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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在笑和躁動，他們的目光是能殺人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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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逃，但其實根本沒有「逃」這個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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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你，你爸用得着為了那麼一點錢離開我嗎？」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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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你，我用得著這樣辛苦嗎？」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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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你……」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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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哭，死命地哭，從心臟抽出血液來充當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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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一滴一滴打落在乾旱的地上，壓得卡在地縫的小草彎低腰來，瘦小的身軀晃動幾秒，最後索性放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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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打下讓人暈眩的倒影，死神喃喃着我聽不懂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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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死。我想死。我想念南姐姐。有誰能來救救我。有誰能來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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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還在哭，我無法對此視而不見。說到底，我做不到去恨我的母親，因為就算她現在變成怎麼樣，她曾經也對我很好、很好，這是不變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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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做不到繼續愛她了，這才是最最糟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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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不起，卻也恨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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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也想不清這到底算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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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母親，心裏清楚我們還要糾纏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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