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宇軒內心最強烈的驅動力,並非立刻去尋找那虛無縹緲、關於父母蹤跡的線索,而是去求證這個世界的「真實性」。這是一種根植於他靈魂深處、屬於科學家、近乎偏執的本能。
他雖然衣衫襤褸,疲憊不堪,但頭腦依然清晰,憑藉著腦海記憶中那幅早已被帝國篡改、卻依稀尚存的舊香港地圖,徒步走到了九龍區的市政局公共圖書館。這座莊嚴的西式建築,本身就是這個異世界秩序的象徵。
在歷史書架前,他顫抖地抽出一本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印刷、厚重得足以當作武器的英文版二戰史。他那雙習慣於解讀宇宙星圖的手指,此刻在翻動書頁時,竟顯得有些笨拙。他找到了關於一九四二年五月「珊瑚海海戰」的章節,那裏,以一種冷靜得近乎殘酷的客觀筆觸,詳細記載了美軍以「列星頓號」航空母艦沉沒的慘重代價,成功擊沉了日本海軍最精銳的「翔鶴號」與「瑞鶴號」航空母艦,從而徹底扭轉了太平洋戰局的歷史 。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燒紅的鐵釘,狠狠地釘進他的認知裏。這段描述,與《天響錄》中關於戰爭轉捩點的記載,分毫不差。
他繼而向管理員申請查閱舊報紙的微縮膠片。在一台德國製、散發著冰冷機械氣息的閱讀器上,他找到了儲存著一九四九年十月《南華早報》的膠片。當他轉動手柄,將那模糊的影像聚焦時,頭版那巨大、以英文印刷的標題,如同雷鳴般在他腦海中炸響:「中華民國政府於南京慶祝戰爭全面勝利」。
這一刻,他才徹底確認,自己並非身處幻覺,而是一個真實而可觸摸、與他原本世界截然不同的「異聞」之中。他贏了,以一種他從未想像過的方式,站在了「正確」的歷史這一邊。然而,這份勝利的果實,卻是如此的苦澀,如此的孤獨。
故事的另一端,凜的處境,比宇軒更為艱難。
她失去了目標,也失去了方向。她的日語口音,以及她身上那股無法掩飾、屬於軍人的冷酷姿態,讓她在這個對日本仍存有戰爭記憶的世界裏,顯得格格不入,甚至引來了無數充滿敵視與鄙夷的目光。她對帝國的信仰已然崩塌,陷入了前所未有、深刻的身份危機。
饑餓感,如同潮水般襲來。她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進食。在龍蛇混雜的灣仔,飢餓,如同最原始的野獸,瘋狂地啃噬著她的意志。在一個散發著牛油香氣的麵包檔前,她那經過千錘百鍊的自制力,終於被生理的極限所擊潰。她試圖偷竊,然而她那生疏而僵硬的動作,立刻便被眼尖的檔主識破。
檔主那充滿了鄙夷與憤怒的粵語怒吼——「日本婆!走數啊!」——如同在火藥庫中點燃了一根火柴,瞬間引爆了周遭積壓已久、混雜著民族情緒與排外心理的集體憤怒 。一群剛從碼頭下工、渾身散發著汗水與力氣的工人,立刻將她團團圍住。
「我沒有……」凜用生硬、帶著濃重口音的粵語辯解著。
「還說沒有?人贓並獲呀!」混混們一步步逼近,將她逼入一個死胡同。
凜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她扔掉手中的麵包,擺出了格鬥的架勢。雖然她已不再為帝國而戰,但她骨子裏那份屬於皇牌特工的驕傲與戰鬥本能,卻不容許任何人侵犯。
雙方一觸即發,她憑藉訓練有素的技巧,乾淨利落地擊倒了最先上前的幾人。然而,凜很快便發現自己錯估了形勢。這些街頭混混的打法全無章法可言,陰險毒辣,與她過去面對、受過嚴格訓練的對手截然不同。更重要的是,這裏是他們的「主場」。在幾次交手之後,凜雖然放倒了幾個人,但體力已因饑餓而嚴重透支,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更重要的是,她雙拳難敵四手,在完全不熟悉的地形中,很快便被逼入絕境。
「上!不要讓他跑掉!」混混們見她力弱,更是氣焰囂張地一擁而上。
凜知道戀戰不利,虛晃一招,轉身向著身後一個漆黑、散發著鐵銹與霉味的入口衝去——那是一個地下鐵路的緊急出口。她寧願面對未知的黑暗,也不願再與這些地痞流氓糾纏。
她一頭扎進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隧道裏,陰冷潮濕,空氣中瀰漫著機油和塵土混合的怪異氣味,只有遠處幾個微弱的信號燈,投下鬼火般的幽光。腳下的碎石路濕滑難行,凜扶著冰冷的牆壁,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跑,身後混混們的叫囂聲和追趕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緊追不捨。
疲憊,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腳踝。她的肺部像火燒一樣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就在她精神恍惚的一剎那,腳下被一根凸起的鐵軌狠狠地絆了一下!
「啊!」凜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膝蓋狠狠地磕在堅硬的碎石上,一陣劇痛傳來,讓她幾乎暈厥過去。她掙扎著想爬起來,但扭傷的腳踝卻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讓她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富有節奏的「轟隆」聲,從隧道的深處傳來。
隨後,一束刺眼得足以讓人瞬間失明的巨大光柱,穿透了前方的黑暗,筆直地向她射來!
是列車!一輛地下鐵列車,正以雷霆萬鈞之勢,高速向她迎面駛來!
凜的瞳孔猛地收縮,她想躲開,但受傷的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她只能絕望地看著那頭鋼鐵巨獸,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向她迎面撲來!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真切、冰冷。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道身影如同閃電般從旁邊的維修通道裏衝出!
是宇軒!
他在失散後,憑藉著對這個世界地圖的粗略記憶,推斷出地下鐵路系統是尋找城市佈局線索的最佳途徑,卻沒想到,竟在這裏看到了陷入絕境的凜。
他沒有絲毫猶豫,目光飛速地在周圍掃視,立刻鎖定在軌道旁一根粗大、用以固定高壓電纜的鐵撬棍上。他衝上前,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根沉重的鐵撬棍舉起,然後以一個物理學家對槓桿原理最精準的理解,狠狠地撬向旁邊牆壁上一個閃爍著危險火花的、為整條軌道供電的主電纜接駁箱!
「小心!」宇軒對著凜大喝一聲。
「轟——!!」
一聲巨響,無數藍白色的電弧如同狂舞的毒蛇,瘋狂地從接駁箱中爆射而出,將整個漆黑的隧道照得亮如白晝!一股濃烈的臭氧氣味瞬間瀰漫開來。
列車上的所有燈光,在那一瞬間,盡數熄滅。那頭咆哮的鋼鐵巨獸,彷彿被瞬間抽走了靈魂,變成了一具沉默、滑行的棺材。
但巨大的慣性,依然驅使著這數百噸的鋼鐵,挾帶著毀滅一切的動能,向著動彈不得的凜,無聲地衝來!
宇軒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在列車那冰冷的車頭即將觸碰到凜的身體前那驚心動魄的一秒,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她,向著旁邊的軌道縫隙,奮力地翻滾了出去!
列車帶著一股巨大的風壓和金屬摩擦的刺耳尖嘯,從他們的身邊呼嘯而過,最終在前方不遠處,緩緩地、不甘地停了下來。巨大的衝擊力引發了車廂內的混亂和乘客的驚呼。宇軒趁此機會,將已然驚魂未定的凜一把拉起,迅速消失在隧道的更深處 。
凜驚魂未定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地喘著氣。她看著眼前這個同樣狼狽、氣喘吁吁的男人,心中湧起一種前所未有、極為複雜的情感。她看到宇軒身上那種超越了陣營、超越了敵我、純粹的人性光輝,對他的戒心,第一次,開始動搖。
但那份來自統治階層的驕傲,讓她無法坦然接受被敵人所救的事實。
「我不需要你幫忙!」她猛地推開宇軒,聲音依舊冰冷,但已不像之前那般充滿殺氣。
「是嗎?」宇軒喘著氣,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笑容,「剛才如果不是我,你現在可能已經變成肉醬了。」
凜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緊咬著嘴唇,卻無法反駁。
「聽著,」宇軒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現在我們不是敵人。在這個世界,我們是唯一的同類。我們必須合作,才能活下去,才能找到回去的路。」
凜沉默了。她看著宇軒那雙在昏暗燈光下依舊明亮的眼睛,那裏面,有著她熟悉的、對真理的執著,也多了一份她從未見過的、歷經磨難後的堅毅。
良久,她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基於共同困境、脆弱的依存關係。而他們都不知道,在他們看不見的暗影之中,一雙更為深沉、更為冷酷的眼睛,早已鎖定了他們這兩個來自「異世界」的闖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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