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是一道光 - 10

一年容易又開季。

我靜靜地來到理文的訓練營。在理文訓練了這些年，這裡的每一條秘道，我都摸索得一清二楚。記者無法發現我，教練也看不到我，我自然可以偷偷鑑賞理文的訓練。

他們如何熱身，我就跟著如何熱身。他們拉筋，我就拉筋；他們練傳球，我就跟著做動作，彷彿我就是訓練的一員，只不過被趕了出去似的。窺看前度生活如何，大概不是很恥辱的事情。

我是個痴漢。的確，我是的，如果做痴漢可以使我回去球場的話。我大抵不是一文不值，我還能踢球。

開季前的這些訓練，我全部都經歷過：短跑訓練、傳送、高空球，然後是帶多一點挑戰的射門練習。昔日的隊友，僅僅過了兩年，只剩下一半是我認識的，香港球圈中的離離合合實在太平常了。

幸好教練尚在。但我不在了。

我默默坐下，不再模仿，反正沒有什麼用。這只是我一己的痴心妄想，我不應有過分的期望。默默看著前度，多好，我就多好。不要打擾他們了，我想，我不應該不請自來。

可是，我又怎樣離去呢？這樣一走出去，一旦被傳媒車抓住，一定會叫人笑話。標題寫什麼好呢？「痴漢死纏爛打，對前度不離不棄」？「退役球員不請自來，亂入球會訓練營」？

誰叫我犯賤，誰叫我自作自受。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我不會有機會，現在沒有，未來也絕不會有——即使那球金球如何精妙，街場眾人如何支持我。完了就是完了。完了。完了。沒有機會，就是沒有機會，機會總是一閃即瞬，然後再無回頭的機會。

我知道完了。我知道，我明白。那麼，我可以如此理智的話，為什麼我又作賤地偷窺別人練習，一個人胡思亂想呢？就是回去熟悉的地方走一趟？就是回去以前的家鄉？就是回去證明自己，為了賭博，為了拼一個機會？我又是為了什麼呢？

這不是個好地方，它令人心煩意亂，而且通道如此雜亂，我應該離去，不可以久留。

「啪啦」，通道裡的雜物一箱一箱地倒下了。

所有人都凝視通道。「噢，Derek，原來你喺度呀？」教練第一個看到我。

我唯有笑了，是很尷尬地笑了。就算不是最差，這也是第二差的結果。

教練二話不說，拉我出球場，朗聲道：「嗱，我同大家介紹，呢位係你哋嘅大師兄Derek，以前好勁㗎。」這一句話，配上我多麼頹廢的T恤，叫我如何自處——我還是笑了。

「吖，Derek，你嚟就啱啦，幫我做一日助教，今日我有個助教請假，你唔會介意呀呵？」我當然不會。這些季前例行訓練，我閉上眼睛也知道程序。

我負責放飛碟、設teqball桌，等等。

訓練過後，有人開聲問：「喂，Derek，呢排點呀？太耐冇搵你啦。」的確，火華有一段時間沒來找我了。

我笑笑說：「還好，還好，而家仲頂得住。上季你打中堅，我有睇㗎！你踢得幾好。」

火華笑了。我太久沒有和他談話，結果想不出有什麼話題。一切都生疏了：球技、默契，和交談的感覺。

教練見我開聲說話，順勢過來搭話，問道：「喂，Derek，一排冇見，你呢期有咩打算呀？」

「唔知呀，且戰且走啦。」

「唔緊要啦，唔踢波都仲有好多嘢可以做嘅。就算唔係職業足球，出路都唔只一條，你話係咪先！」

——

是的。我坐在啤酒罐旁說。

「唉，我都唔知你諗乜。」坐在觀塘海濱的，還有親愛的老婆大人。

「我淨係返去睇吓啫，唔使咁惡嘅。」

「問題係，有啲嘢都過咗去啦，你明知自己踢唔到波，仲走去嗰度做咩啫？應徵清潔呀？醫生話你踢唔到，你就咪咁搏啦，因間又踢傷自己就真係冇人救到你呀。」

我沒有答話。

「你都知你踢唔到㗎啦，唔係咩？」

「係呀，咁又點喎。我純粹係返去睇吓啫，返去同啲人聚舊，懷緬以往，講吓以前啲嘢咁囉。」我開脫道。

「呀，係呀，係呀，扮晒嘢，咁你懷緬咗咩舊情呢呀生？」她很不屑地盯著我。我以沉默回應。

「計我話呢，你就係僥倖心態，諗住見到個教練，跟住個教練會邀請你入返隊，繼續畀你踢波，係咪？我都估到你啦，諗住喺街場恰到幾個後生仔同阿叔，就即刻返去也文也武？咁冇出息呀你。」

我被懟得無話可說。

「學你話齋，佢係你個ex，咁你無端端返去搵佢做咩啫？你而家都養佢唔起啦，佢睬你都傻呀。而家佢有第二條仔啦，佢仲會食回頭草？我唔識足球呀，我都睇得明啦。」

「係，係，你啱。」我隨意打發一句。

「你知我講得啱，咁你又走去人哋度做咩啫？唔覺得係自貶身價咩？」

我無奈地笑了。我知道她是對的，她永遠都是對的。而我呢，永遠都是多情應笑我，一生都是錯的。

「係唔好受㗎啦，不過都過咗去啦，日日沉迷喺歷史度，衰過酗酒呀。劈酒都算啦，你竟然劈歷史？你知劈歷史嘅人會乞食㗎呵？」

「係，係，你嘅心態梗係啱啦，咁我可以點先？我夠知我要走呀，我都知以前還以前，而家還而家，但係我唔忿氣呀嘛。」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麼，放軟語氣道：「感情還感情，邏輯還邏輯。先處理感情，後處理邏輯。咁而家你處理咗感情啦？」

我無言以對。大概我一生都不會處理好。有些瘡疤會伴隨人一生。

「算啦，我哋當呢個時代已經過咗去啦。既然係咁，咁就要開啟下一個時代，係咪先！唔好再劈歷史啦，酒呢，就劈埋呢罐就算。」

「反正你都讀咗個教練牌，倒不如去搵份教練工嚟做，咁都算係有條出路吖！起碼有啲嘢做，就有啲嘢可以期待。」

所以，我一口乾掉了那罐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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