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總是在凌晨三點醒來。
不是因為夢，也不是鬧鐘——那種醒法太整齊，整齊到讓人不安。像是有個節拍器藏在房裡，時間一到，就自動把我拉回意識。
最初我以為是失眠。三點這個時間，剛好是深睡與淺眠交界，也常是人最孤單的時候。但我發現，不只是醒來的時間詭異，而是醒來後，床墊的另一側會出現一個凹痕。
不是摺痕，不是皺布，而是那種明確下陷的重量痕跡——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bqG0cqyEE
像是剛剛有人在那裡躺過，離開時沒完全恢復。
我一個人住。這張床是雙人床，但一直都是一個人用。左側是我長期睡的位置，右側從沒動過。那邊甚至沒有放枕頭。
我檢查了地板，沒腳印。窗是鎖的，門也鎖。沒有開門聲、也沒有東西被移動的痕跡。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LSzSJQgAI
只有床，那塊沉默又持續出現的壓痕。
而且，不是偶發，是連續的——七天，每天凌晨三點醒來，右側的床墊就會往下陷一點。好像有誰在一個看不見的節奏中，固定來這裡休息，躺下，再離開。
我嘗試拍照，但拍不出什麼。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kzRyiDvDF
白天看，幾乎又恢復了原樣；可我知道那種痕跡不是錯覺。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TAlmUE4Oh
手摸上去的時候，還有一點點微弱的回彈感，就像那裡剛剛載過一點重量，還來不及抹平。
我也想過是不是床架鬆了，或者是海綿老化，但這張床還不到五年。而且那壓痕的形狀太工整了，不像自然塌陷，更像有意識地躺上去留下的形狀。
我沒有跟別人提這件事。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JE7Oe73VG
說了也只會被當成壓力太大或孤獨的幻覺。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3EGHIV40V
但我越是沉默，越是覺得那塊壓痕像是在提醒我什麼。
提醒我這個房間裡，或許不只剩我一個人。
第八天的凌晨，我是被一個聲音吵醒的。
那聲音很小，小到我以為是自己耳鳴。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JwOEe9FHJ
但它有節奏，有斷句。像是在喘氣，間隔穩定而溫柔。
我睜開眼時，房間一如往常的黑，只剩窗簾邊緣滲進一點街燈餘光。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80SxtrYsH
我側過頭，看見右側的床墊——還是那個熟悉的位置，依舊陷下去一點。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ivPNPZzZV
但這一次，我聽見那塊壓痕上方，有呼吸聲。
不是自己做夢聽見的那種模糊聲響，而是很具體地，從壓痕那裡傳出來的。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n4Yl9dHlZ
它不像是人打呼，沒有咕嚕或雜音，就只是——規律的、安靜的、有人在好好睡覺的樣子。
我沒有立刻開燈。也不是不敢，而是覺得開燈會破壞什麼。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zqofVfWbw
那呼吸聲安穩地存在著，不急不緩，像是從很久以前就住在那裡，只是我一直沒發現。
房間的空氣開始變得有點濕，像下雨前的午後，還混著一點不明來源的體溫殘留感。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Hw5CSghII
我甚至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移動了一下——不是那種劇烈的震動，而是床墊某處輕輕一沉，像有個人剛調整睡姿，背部稍微滑了一寸。
我盯著那個方向看了十幾秒，什麼都沒有。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irxcyli5g
但那聲音還在。呼吸緩緩地進出，有時輕微停頓，再吐氣，像極了有人剛進入夢鄉時的節奏。
我閉上眼，試著不去想它，只告訴自己是幻覺，是耳朵自己製造出來的節拍。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QHVXbCwE0
可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聲音。我呼吸一直很淺，不會像那樣深長穩定。
那一夜我沒有再睡回去。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xKRchizh5
直到天亮時，那呼吸聲才慢慢淡下來，像是消散在牆縫之間，帶走那塊壓痕原本的餘溫。
我下床後摸了一下右側的床墊，還是有點微熱。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Xrxfq0lE7
那塊凹陷比昨天更深了一點，好像躺著的人體重變重了。
白天一切正常。
辦公室裡沒人知道我最近凌晨三點會自動醒來，也沒人發現我這幾天精神有些飄。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uzXxdSMix
我努力不去回想那個呼吸聲——因為只要一想到，就像還能在耳朵後面聽見一點點回音，像隔著牆壁的呢喃聲。
我沒說出去。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JKfx5TENW
一來說了別人也不會信，二來我還不想證實這一切是真的。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i8VNjTPkY
說出來，就等於承認這不是夢，也不是壓力幻覺。
但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發現房間裡有些小變化。
早上起床時，枕頭會被挪到更靠近床中央的位置。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hC7wgDkDV
明明我睡覺一向動作小，也從沒翻身翻到另一邊去過。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bEckx1Kj4
我試過把它擺回去、對齊，隔天醒來，它又偏回到剛好兩顆枕頭可以並排的位置。
我甚至試過睡前在右側放一個靠墊，想看它會不會被動過。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9YTQNeOnz
結果隔天早上，靠墊掉在地板上，但壓痕依舊，像是那個人回來後嫌它礙事，直接拿開了。
廚房的杯子，有一天也怪怪的。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y2VnIaUG3
我只用右手喝水，習慣把杯子放在水槽右邊。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Dg9XSQnXX
但有一天早上起來，杯子擺在水槽左側，杯口向內，像是有人喝完放回的位置。
這些變化太細微，不足以構成證據。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dF38ZQF5a
但我心裡知道，它們不像是我做的事。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nIxfFJ88G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有人默默模仿你的一切，然後在你睡著時補上那個缺席的位置。
我開始感覺到一種對稱的壓力。
我坐在沙發上吃晚飯時，會不自覺往左靠，因為右邊有個「空位」。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70JWyijxr
洗完澡吹頭髮時，會莫名其妙多拿一條毛巾，然後才發現我家裡根本沒第二個人。
我沒失憶，也沒有幻想症。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PdwnH0tnk
這些事不是突然出現的，而是像水漬一樣慢慢浮上來，沾濕我以為已經風乾的日常。
有一天，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忽然覺得——
好像哪裡，有個人正跟我一起過日子。
不是現在。也許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只是我一直沒發現。
那天晚上，我夢見有人在床邊坐著。
不是完整的夢。我甚至記不起她長什麼樣，只記得身形偏小，坐在我右側，像是在看著我。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9Os9u2sfU
她沒有碰我，沒有講話，只有坐著，背有點駝，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頭髮垂下來，遮住半邊臉。
我本來以為是潛意識的玩笑。但醒來後，我感到右邊床墊的凹陷比前幾天都還深。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OKq7fLFxT
那塊凹痕已經從「像是人形」變成「幾乎可以分辨出側躺與坐姿轉換的壓力方向」。
有點像，有人整晚都沒睡，只坐著發呆到天亮。
接著幾天，我的夢變得連貫。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6SPfvlaiZ
不是每晚都有，但出現時總是凌晨三點，夢裡畫面總是一樣——那個人坐在床邊，有時輕輕地搖晃腳尖，有時低頭像在發呆。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v0gjHgAXj
有一次，她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現在一個人住了嗎？」
聲音很輕，但我確定我聽見了。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KklfZ9cCd
語調像是隨口問的，就像以前在房間裡，她坐在我床邊，等我下班回來後，側著頭問我要不要吃宵夜一樣。
我在夢裡沒有回答。只感覺喉嚨卡住，像是說不出話，眼皮也沉得張不開。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wn30y0Bxi
那聲音並不冰冷，也不溫暖，就像穿過厚棉被的氣息，帶著睡前最後一句話的那種疲憊餘韻。
醒來時，我還記得那聲音。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95z1ghLD7
記得太清楚了，以至於讓我第一時間衝去翻手機，想找出那個語音、那條訊息，確認是不是我曾經聽過的片段。
但沒有。我什麼都沒留下來。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iWkYDsqeQ
聊天記錄早在換手機時刪了，照片也沒了。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tfmpBZx7M
我連那個聲音的主人長什麼樣子，都記不起來了。
但我知道——
那不是我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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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已經習慣讓出床的右半邊了。
我不再把東西亂擺在那裡，也不再把自己裹成一團睡在正中央。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XO9Ze6s95
我開始側睡，刻意往左邊靠，給那個凹陷保留完整空間。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wPpmEeWe6
甚至連棉被，也默默折出一半像是「蓋給誰」的樣子。
這些事不是刻意做的。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aSxSv56u3
它們就像天氣變冷時會把窗戶鎖緊、吃泡麵時自動加蛋——一種生活自動化的動作。
只是這次，我不是為自己做的。
我試著想像一種可能：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NORXXUZla
或許這世界真的有些東西，不屬於生或死，只是剛好錯過了時間。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MzoUxUZXG
不是鬼，也不是夢，而是某種「陪著你還沒走完的東西」，靜靜待著，直到你能好好道別。
所以我不再測量床墊凹陷的角度，也不再對那呼吸聲做筆記。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NvJcSZbRZ
我甚至不再特地等到凌晨三點才上床。因為我知道，她會來的話，就會來。
她不吵，不鬧，也不留下聲音。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lQFxuvQrI
只是在那個固定的位置出現，坐下、躺下，偶爾睡，偶爾醒著。
我甚至開始學會對著那個方向說話。
「今天工作有點累。」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X2AHvXRAe
「下雨了，記得擦乾頭髮再睡。」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m3po9feVy
「我剛剛吃你以前最愛的那家牛肉飯，不知道是不是換老闆了。」
她沒有回答過。但也從沒消失。
有一晚，我側躺著，頭頂幾公分處傳來一小聲床墊摩擦的細響，像是她從坐著慢慢躺下。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pyks7z3Av
我沒回頭，只輕輕把棉被拉長了一點，把那塊空位蓋得更完整。
那一刻，我沒有害怕。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0lPsBywRJ
只是忽然覺得——
要是她真的還在，那也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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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醒來，窗簾邊有光，空氣溫柔得不像平常。
我睜開眼，右邊那塊熟悉的壓痕仍在。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1ToR4iIMd
但這次不只是凹陷——是清楚的，像一個人剛剛坐起來後、身體微彎、手肘曾經撐過的痕跡。
我沒動。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8XlQbYFdq
我聽見她的呼吸，和平時一樣輕微、規律，但這一次——好像更近了，近到像貼著我耳邊，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3tz50ZR0S
然後，我聽見一句話：
「你終於肯睡在左邊了喔。」
我沒有回話。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6VVHcWcxM
只是靜靜地、緩緩地把臉轉向右側，眼神慢慢對上了那道幾乎看不見的身影。
她坐著，雙手交疊，背微駝，頭髮長了些，但還是一樣會滑過耳朵。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8xYcYVKF7
她的臉很淡，像舊相片經過陽光曝曬後褪了色。
我們就這樣對看了一會。
我沒有問她從哪來，也沒有問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kkZs6eVB8
我知道，那些問題她也不會答。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cRhxBIU7m
有些人回來，不是因為你問了什麼，而是你終於停下來，肯讓她待著。
她輕輕點了點頭，像是終於確認了什麼，然後慢慢地，重新躺下。
我清楚地看見，床墊因她的重量再次下陷——那是我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看著那個壓痕被壓出來。
她背對著我，雙手收進胸前，呼吸緩慢而深。
就像十幾年前的那個早晨，我早起出門上班前，她還沒醒，也躺成這樣。
我突然記起來，那天是她出事的前一天。
我還記得她當時也沒說什麼，只是在我關門前，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
「你明天會晚回來嗎？」
然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醒著的樣子了。
我緩緩伸出手，把被子往她身上蓋了一點，像當年每個寒流夜晚我習慣做的那樣。
她沒有反應。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2IOmQZSjl
只是繼續躺著，讓時間慢慢撐開那層空氣。
我閉上眼前，腦中浮現一個念頭——
她沒有離開過，只是我太久沒有回來睡在左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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