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神誌 - 0.

砲聲又來了，像天神捶擊大地的怒吼，將整個嘉南平原都轟得顫抖起來。

大地冒著黑煙，泥土混著斷肢殘骨，風吹不動，僅帶起混著血腥味的塵土。

小隊在經歷過一場惡戰後剩不到半個排，活著的每個人都像地上的腐肉，被老鼠啃噬著最後一點意志。

排長被炸死了，目前他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往後撤退，但是對方的進攻從不停歇，縱使身在城市水泥叢林之中，可以隱藏的地方很多，他們依舊難以脫身。

砲聲隆隆之後，是一片的寂靜，靜到讓人想吐。

阿成縮在由水泥塊堆起的掩體後方，牙齒打顫，血混著汗滑進他眼睛模糊視線，耳邊只剩哭聲、慘叫聲、骨頭斷裂聲，還有自己快喘不過氣的聲音。

稍早他英勇的將自己的同伴從槍林彈雨中拖回來，當一切平靜下來之後，恐懼便從他的腳底板直衝上腦門。

「媽的⋯⋯我不要死在這裡啊⋯⋯」

他嘴唇發白，手指死死扣著槍托。他才十九歲，還沒真正談過戀愛，只訓練了四個月，現在他三天沒闔過眼，還有力氣揹著過去自己健身好幾年都達不到的重量。

「我們被騙了嗎⋯⋯」

小賀說這句話的時候，半邊臉還沾著他弟的腦漿，他們是同一批志願入伍的死黨，幾個月前還在夜市排隊買雞排，現在卻輪流幫對方包彈孔，撐著不哭。

再旁邊的阿邦沒有回話，他的脖子被火線掃中，血已經流乾了，頭搖搖晃晃掛在肩上，雙眼瞪得老大盯著他們看，永遠停在驚恐的一刻。

一股酸液從胃裡往上，爆炸的煙硝味又讓人激起腎上腺素，無暇顧及生理上的問題，只剩下求生的意志充斥著整顆大腦。

「真的很白痴。」阿成喃喃著，「為什麼是我們上戰場！為什麼他們不用！」

這樣的實力差距，是預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以前電視上播的笑料如今成了對付自己的一顆子彈，到底是誰說國軍不堪一擊的，這不是打自己人打得又準又狠嗎。

鄰近夜幕，火燒般的橘紅色在天邊染成絕美的漸層，隨著那顆金黃色光球漸漸下沉，恐懼也緩緩升高。

敵人不會休息，早上他們的無人機、驅魔師、狙擊手全在尋找喘氣的聲音，晚上就是那些可怕的靈物在戰場上四處遊走，抓到人就會使人發狂，他們只能祈禱自己的隊友不會發狂炸了自己的藏身處。

有人開始低聲念佛，有人握著媽祖符不放，但更多人只是靜靜地發呆，眼神像壞掉的燈泡。

阿成也拿出家裡給他的平安符，嘴中喃喃念著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隊中比他還年輕的小高突然握緊他的嘴，被血與灰抹滿的臉頰顫抖著看著他。

他的表情是如此的驚恐，阿成以為是否遇上敵軍來襲了，剛才的恐懼一哄而散，他的生存本能再度喚醒他必須扣住板機。

小高劇烈搖搖頭，但又不說話，雙眼被著急得紅了外框。

阿成嗚嗚倆聲表示不解，捏住他嘴的手又按得更緊，他舉起斷掉兩根的手指顫巍巍示意他安靜。

就在這樣的夕陽下，他們聽到了一陣不屬於任何軍隊的聲響——鐵器撞擊地面的節奏，不急不緩，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阿成小心翼翼掰開小高的手，示意自己冒險將頭探出掩體。他淺淺的將眼睛探出，看見戰場的遠處，有個人影正一步步朝他們走來。

他的周圍浮著無數詭異的存在——血淋淋的士兵、破了半張臉的神像、哭泣的女鬼、單足的鳥、紅衣女性、巨大的黑犬⋯⋯彷彿所有死於戰場的怨魂都聚攏在他的身邊。

不正常、不正常，那些東西怎麼看都不是正常的！

他記得排長說過的鬼故事，是最近在中部戰場流傳的都市傳說——戰場的百鬼夜行，顧名思義就是在戰場上遊蕩的眾多靈物，據說被他碰到一下就必死無疑。

當時他嫌這個名字又土又直白，現在他一點都不在意到底叫什麼，只求他趕快離開這裡。

阿成的身體又更冷了，他牙又忍不住打顫起來，聽到嘴裡喀喀兩聲，不光他們兩人全身繃緊，外面的戰場怨魂也注意到這邊。

下一秒，這些東西隱沒在黑暗中，而他從未看清那個人影。

阿成嚇得縮回掩體，將槍抱緊，試圖透過全身發力去阻止自己的顫抖。

從眼眶流出來的眼淚沖刷著臉上的髒污，他們兩人無聲的流淚，閉緊嘴壓下難以抑制的哽咽聲。

夜幕降臨，一切似乎才正要開始。

隔天早晨，所有人死在距離掩體的幾步處，像這場戰爭中上萬個人一樣，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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