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叔站在茶餐廳門口，手裡拿著一塊寫著「最後營業日」的告示牌。他的手微微顫抖，指尖像被時間磨鈍了，失去了年輕時的靈活。街道上行人匆匆，腳步聲混合著車輛的喇叭聲，像一首無休止的噪音協奏曲。沒有人停下來，也沒有人抬頭看一眼這塊告示牌，更沒有人注意到這間老店的存在。
榮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告示牌掛在門框上。他站在那裡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像是在告別，又像是在等待什麼。這條街，他已經守了六十年。從窄巷裡的燈籠鋪，到現在的便利店和手機店，他看著街道的每一塊磚石都被翻新過無數次，唯獨這間茶餐廳，還留著舊時代的痕跡。
他推開門，門上的風鈴響了一聲。清脆的鈴音像一條細細的線，將他瞬間拉回了過去，又迅速斷裂，讓他回到了空蕩蕩的現實。
茶餐廳裡的寂靜像是一種壓力。
牆上掛著的幾張舊照片已經泛黃，木桌椅的油漆剝落得差不多了，空氣裡飄著一股陳舊的奶茶和油煙味。曾經，這裡是整條街的靈魂，是街坊們每天聚會的地方。現在，卻只剩下榮叔一個人，和這間逐漸被時代遺忘的冰室。
榮叔走到櫃檯，伸手拿起一張相框。相片裡是一對年輕夫妻，男人是他，女人是阿梅。他的手指輕輕滑過相片上的玻璃，像是想觸碰她的臉，卻只感受到了冰冷。
「阿梅…」他的聲音低得像一陣風，輕飄飄地散在空氣裡。
阿梅去世已經五年了。五年前，她在睡夢中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天早上，他煮好兩碗公仔麵，端到桌上，回頭卻發現她再也沒能醒來。從那天起，榮叔的生活變得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靈魂。他每天依然打開冰室的門，站在櫃檯後，泡茶、煮麵，卻再也沒有了和她一起忙碌的喜悅。
「以前呢度咁熱鬧，依家只剩低我一個人喇。」榮叔低聲說，像是在對自己講，也像是在對阿梅講。他的話裡帶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香港的變遷，榮叔的孤單。
榮叔的生活，和整個香港的變遷一樣，被時代的洪流推著走。他記得以前的街坊，大家都很熟絡，誰家有什麼事街坊們都會幫手。茶餐廳裡經常坐滿了人，有人談生意，有人談天氣，有人純粹喝杯奶茶消磨時間。那時候，香港還沒有這麼快的生活節奏，也沒有這麼高的樓房，連天都看起來更藍一些。
但時代不同了。茶餐廳的街坊們搬走的搬走，老去的老去，剩下的年輕人只顧著低頭看手機，誰還會在這裡停下來坐一坐？榮叔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個個消失，看著這條街變得越來越陌生。他的茶餐廳不再是這條街的中心，甚至連存在的意義也越來越少。
「依家啲人，幾時停過腳步呢？」榮叔經常這樣想。他看著街上的人，覺得他們的臉都變得模糊，像是一群快速移動的影子。
而對於他自己來說，阿梅走了之後，他的日子就像一張褪色的照片，每一天都一模一樣。早上開門，煮兩碗麵，一碗吃掉，另一碗放在桌上，直到涼透。晚上關門，坐在櫃檯後，對著牆上的照片發呆。他想不明白，為什麼現在的生活，連孤單都變得那麼沉重。
「榮叔。」一個熟悉的聲音打破了冰室的沉寂。
榮叔抬起頭，看見阿明坐在靠窗的角落，一如既往地喝著他的奶茶。阿明是這間冰室的老熟客，從他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就每天來這裡點一杯奶茶和一碗炒公仔麵。現在，他已經變成了一個中年人，臉上寫滿了歲月的痕跡。
「今日真係最後一日？」阿明放下茶杯，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捨。
榮叔點了點頭，坐到阿明對面：「係呀，呢間舖…守夠喇。」
阿明低下頭，攪拌著杯中的奶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都係時候休息啦。阿梅姐…佢喺天上應該都想你放低啲嘢。」
榮叔笑了笑，卻有些勉強：「係呀，佢等咗我好耐喇。我成日都諗住，最後一日…佢應該會嚟接我。」
阿明望著榮叔，心裡一陣酸楚。他知道，像榮叔這樣的老人，在香港並不少見。他們年輕時拼命工作，為家庭、為孩子、為社區付出一切，但老了之後，卻只能孤零零地守著一間快要被時代淘汰的店，或者一間空蕩蕩的房子。
就在這時，門口的風鈴響了。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推門而入，打破了茶餐廳的寂靜。他們的笑聲和青春的氣息，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
「榮爺爺！」一個女孩跑到櫃檯前，興奮地喊道：「聽講今日係最後一日，我哋一定要嚟支持你呀！」
「係呀，我哋成班都係喺呢度食大㗎！」另一個男孩接著說。「今日一定要飲返杯奶茶！」
榮叔隨即笑出聲來。久違的笑容讓他的臉上多了一絲光彩。他捲起袖子，回到廚房，熟練地煮麵、沖茶，動作依然那麼熟練。
「多士嚟喇，小心熱！」榮叔端著一碟剛出爐的多士，笑著提醒。
學生們的笑聲和話語充滿了整間茶餐廳，彷彿讓時間倒流到了幾十年前。榮叔站在廚房裡，看著喧鬧的場景，心裡竟然有了一絲久違的溫暖。
當最後一批學生離開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榮叔站在門口，看著學生們遠去的背影，心裡一陣複雜。他知道，這是茶餐廳最後的熱鬧，也是他和這條街最後的聯繫。
他回到店裡，關掉所有的燈光，最後看了一眼牆上的照片。他的目光在阿梅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門外的霓虹招牌—「榮昌冰室」的四個字，閃爍了幾下，最終熄滅。
五十年前的夏天，榮昌冰室剛開張的第一天。
「阿梅，擺多啲花喺門口，上鏡啲啫！」年輕的榮叔站在茶餐廳門口，一邊擦著新招牌「榮昌冰室」，一邊回頭衝阿梅喊道。
阿梅穿著一件碎花圍裙，手裡拿著一盆茉莉花，假裝不耐煩地說：「你啲招牌咁靚，邊使靠啲花上鏡呀？」
「咁都唔係嘅，花咁靚，襯返你嘛！」榮叔笑得有點得意，拿著抹布的手還在空中比劃著。
「死靚仔，講多兩句我唔理你喇！」阿梅忍不住笑了出來，把花小心地擺在門口的角落，然後轉頭對他說：「我哋第一日開張，唔准偷懶呀！」
那一天，茶餐廳的生意意外的好。街坊們紛紛湧進來，試試這對新婚夫妻的手藝。阿梅煮的奶茶濃郁順滑，榮叔炒的公仔麵香氣十足，連街坊的小朋友都搶著吃菠蘿包。
「榮叔，多謝你嘅奶茶，真係好正！」一個街坊喝完奶茶後，滿臉滿足地說。
「唔係淨係我嘅奶茶正，仲有我老婆嘅手藝正嘛！」榮叔笑著回了一句，還特意對阿梅眨了眨眼。
阿梅在廚房裡聽到，忍不住從門後探出頭：「咁多嘴，快啲炒多碟炒麵啦，枱十有啲趕時間！」
那天晚上，兩人忙到腳都站麻了，但坐在廚房裡吃剩下的一碗公仔麵時，阿梅還是笑著說：「好開心呀，榮昌冰室真係有得做。」
榮叔一邊吃，一邊點頭：「當然有得做啦，因為有你呀。」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UIuIMgC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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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現實
「阿梅，依家呢度真係冇咗街坊，冇咗熟客，冇咩生意，但冇咗你，我真係唔知自己仲有咩意思…」榮叔對著相片低聲說，語氣裡滿是無奈和孤獨。
榮叔坐在門外，仰望著夜空。他不自覺地笑了，像是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阿梅穿著結婚時的旗袍，站在不遠處對他微笑。
「阿梅，我嚟喇…」榮叔輕聲說，像是在宣告，又像是在告別。
榮叔慢慢地閉上眼，心想：「終於可以放下過去…」在餐廳裡平靜地告別了生命。
告別的鐘聲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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