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星途 - 第一章-幻影

實驗場內的空氣瀰漫著刺鼻的化學味，原本運轉良好的機器突然開始異常震動，發出尖銳的嗡鳴。

紅色燈光閃爍，伴隨著急促的警報在實驗場中迴響。

「核心數據過載。能量輸出即將失控。」

冰冷的機械音響起，主屏幕上的數據直線飆升，指標早已突破臨界值。

下一秒，震耳欲聾的爆炸響起。

中央設備轟然炸裂，洶湧的能量波如洪流般席捲整個實驗場。

牆體崩裂，玻璃碎片飛濺，火焰和濃煙迅速蔓延。負責此次實驗的研究員來不及逃跑，被狂暴的能量擊中，瞬間化為焦黑的殘骸。

一開始，其他部門對這樣的爆炸毫不在意。

在星球 XH009，設備老舊早已見怪不怪，實驗事故更是家常便飯。火花四濺、電流嗡鳴、模組短路，甚至偶發的爆炸，這些都成了日常生活。

有人頭都沒抬，依舊自顧自地輸入著資料指令；有人則皺起了眉，無奈地抬起手，準備聯絡其他樓層確認情況。

「又是哪個部門搞砸了？」

「這是這星期第三次了吧？」

幾個人低聲抱怨著，語氣裡帶著倦意與不耐。

直到……

整個研究中心的警報系統全面啟動，紅色警示燈閃爍不止，刺耳的蜂鳴聲穿透每個樓層。

「最高危險警告！請全體人員儘速撤離！重複一遍，請全體人員儘速撤離！」

這時，他們才真正意識到這場災難的嚴重性，無奈與遲疑瞬間被恐懼給取代。

人群朝著逃生通道瘋狂湧去。有人推擠，有人跌倒，有人來不及爬起便被踩過，鮮血在地上拉出一道道紅痕。

幾名研究員試圖搶救數據資料，卻在下一秒被突如其來的爆炸掀飛，重重撞上牆面，夾帶碎紙與火光跌落，卻沒有人注意到，因為求救早已被警報與尖叫淹沒。

而在數百米外的駐軍指揮所，一道高大的身影佇立在那。

昆恩站得筆直，任由黃沙掠過軍靴、濃煙遮蔽視線，而那雙灰褐色的眼眸仍緊緊鎖定著遠方燃燒的建築，看不出任何情緒。

「立刻整編搜索小隊，十五分鐘內完成集合，由我親自帶領。」他冷冷地說道，不容置喙。

一旁的副官一愣，顯然對少校親上火線的決定感到意外，但仍立刻低頭應命。

幾分鐘後，收到指令的無人機群陸續升空，在研究中心上方盤旋，釋出冷卻霧與滅火劑。

火勢在藥劑的作用下漸漸消退，高溫的建築逐漸冷卻，只剩餘燼在裂縫中頑強跳動，像野獸垂死前的喘息，微弱卻倔強。

「傷患轉移完成後，立即展開全面搜索。」

「任何異常跡象、殘留樣本或未登記人員，一律上報，不得自行處置。」

「重點區域由我親自清查，其餘分區交由各小隊負責。有任何狀況立即通報。」

下達完一連串命令後，昆恩目送搜索小隊散開，迅速展開行動。

他站在原地片刻，直到最後一名士兵的身影消失在斷垣殘壁後才轉身，走向一處地勢略高的地方。

大火已滅，濃煙漸熄，可災後的沉默卻比爆炸本身更具壓迫感。

焦黑的牆面上遍布炭痕，機械與血肉的碎片交織混雜，散落在鋼鐵與混凝土瓦礫中，宛如某種詭異的遺骸殘跡，訴說著這場災難的荒謬與殘酷。

而就在這時，一抹銀色忽然閃過，纖細、迅捷，倏忽即逝。

那不是研究員的制服，也不像士兵的護甲。

銀白色的長袍在焦黑的鋼骨與碎石間穿行，紋路閃爍著微光，彷彿與空氣融合，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氣息。

那是⋯⋯什麼？

思緒還未清晰，昆恩已邁出腳步，毫不猶豫地跑進半坍的建築物。

那道身影似乎察覺到自己被盯上了，步伐驟然加快，如一道銀光閃現，瞬間沒入廢墟深處的黑影裡。

她在逃。她想甩開他。

但他不依不饒，就像一頭盯上獵物的豹子，沉默而執拗，憑著本能與直覺，緊追著那道若有似無的氣息。

然而，她總能在他靠近的瞬間沒入下一道陰影，身形靈巧，如夜色中遊走的幻影，時隱時現，令人捉摸不透。

就在那一次次擦身而過的瞬間，昆恩心中忽然浮現一種異樣的渴望。他想叫住她，哪怕只是讓她停下片刻，回頭看自己一眼。

可就在他張口的剎那，那抹銀色的身影倏然消失。

風聲也在這瞬間凝滯，彷彿整個空間都被抽離，只剩下他獨自站在斷崖邊緣。

就好像⋯⋯她從未出現過。

想到這，昆恩的指尖微微收緊，眼神迅速掃過四周，正準備吩咐手下展開搜尋時，一根手指抵上了他的後背，力道極輕，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像是某種力量在無聲地警告著。

「你是誰？」

太近了。近得足以聽見她呼吸時氣流劃過唇瓣的聲音。

一股陌生的熱意在昆恩的體內蔓延開來，並非出於警戒，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躁動。既來自雄性的本能，也像是某種沉睡已久的感官，因那道聲音的出現而悄然甦醒。

她的聲音很好聽，甚至可以說，異常動人。語速不快，語調平穩，字句之間帶著一種特殊的韻律，緩慢卻精準地撩動著他，彷彿不是單純在說話，而是在低聲吟唱某種古老的旋律。

起初，他沒有立刻聽出來。那口音太過特殊，熟悉中帶著陌生，與他學過的任何版本都略有偏差。直到第三、第四個音節落下，他才猛然察覺，那是古文化語，帝國最古老的語言。

在帝國，自幼學習古文化語是每位獸人的義務，昆恩自然也不例外。但對多數人而言，那門語言早已淪為象徵性的知識，只代表對獸神的敬仰，而非真正的溝通工具。如今能流利使用的，更是寥寥無幾。

正因如此，當那極為純正且自然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時，一種強烈的違和感讓他下意識繃緊了神經。可即便這樣，他仍舊克制住自己，沒有輕舉妄動。

畢竟，從小接受帝國傳統教育的雄性們都被灌輸了一個準則：雌性天性柔弱、情緒敏感，尤其在陌生環境中極易受到驚嚇。面對她們時，任何動作或注視，都可能被視作威脅，必須謹慎以待。

所以他沒有回頭，只是緩緩舉起雙手，掌心朝前，以一種克制而明確的姿態，傳達著自己的立場與善意。

「尊貴的閣下，我不是來傷害您的。」

他的聲音低沉，發音準確，用詞恭敬，是接受過帝國高階語言訓練者特有的冷靜與條理。

「我叫昆恩．凡瑞恩，駐守於這顆星球的指揮少校。今日前來，只是為了調查爆炸事件的原因，並無意冒犯。」

他停頓了一瞬，自覺用詞無誤，卻還是隱約察覺，相較於她那種優雅流暢、幾近吟詠的感覺，他的話聽起來太過端正，太過死板，像是依規範拼湊出的句子，缺乏那種和語言共生的自然呼吸。

「我明白您或許對我有所疑慮，但請放心，我會保持距離，絕不會傷害您的。」

身後的雌性沉默了幾秒，抵在他背上的那根手指似乎稍稍放鬆了些。

「這裡是哪裡？」

她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輕柔，卻不再那麼銳利，混雜著些許困惑與審慎，像在試探，又像在確認。

「這裡是星球XH009，一顆偏遠且貧脊的實驗星球，屬於阿斯特拉帝國。」他回答，停頓了一下，補充道：「這裡主要被用作高風險研究與危險物資封存，地表貧瘠、氣候不佳，沒有居民。它不在正式航線圖中，只有軍方與科研單位才會知道它的存在。」

身後再次陷入沉默。

但這一次，時間拉得更長，長到讓昆恩心中不禁湧起一絲異樣。

他在心裡默數。三秒，十秒，十八秒。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最終，他壯起膽子，緩緩地、極其謹慎地回過頭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嬌小纖細的身影。

她雙手抱胸站在那裡，銀灰色的長髮垂落至肩，映著廢墟殘火的微光，如同披上一層淡淡的霞輝。那雙灰藍色的眼眸凝視著他，深邃而冷漠，彷彿遙遠夜空中無垠的星辰，遙不可及，也無從解讀。

昆恩的呼吸一滯。

她美得不可思議，卻也危險得讓人不敢輕易靠近。就像一抹孤傲的幽影，行走在破敗的世界邊緣，周身散發著一種無形的距離感，靜默而銳利，讓人無從靠近。

他怔怔看著，直到發現她的表情越發困惑。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視線太直接、停留太久，對一個陌生的雌性來說無疑太過放肆。

「抱歉。」

昆恩倏地移開目光，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身去。

他原以為，她會像普通的雌性那樣羞怯地後退，或因他的失禮而勃然大怒。

但出乎意料的，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她竟快步繞到他面前。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會。

那雙眼眸毫不閃躲，直視著他，眼底沒有恐懼，也沒有怒意，只有一種冷靜而純粹的探究。

她在觀察。從容，甚至帶著一絲不屬於這種年紀的沉著與疏離。

昆恩感覺自己的心跳因距離過近而有些加快。他微不可察地後退了半步，神色依舊平靜，只是目光中多了一層探查與審視。

小雌性的身形纖細，骨骼線條在單薄的衣料下若隱若現。那並非天生的瘦弱，而是長期營養不良的痕跡。

他的視線一掠，落在她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臂與腳踝上。

那裡覆著一道道舊傷，有些像是利器留下的痕跡，有些則是勒痕，紫紅未褪，像是剛被解開不久。

那些並不是意外造成的擦傷，而是……有意為之的傷害與束縛。

想到這，昆恩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

這樣的痕跡……不該出現在雌性身上的。

在他的成長記憶裡，雌性應當是被妥善保護的。她們自幼便接受最好的教育與照護，過著遠離風險與苦痛的生活，被當作溫室裡的花朵細心呵護。

可她……卻孤身站在廢墟中，腳下是灰燼和瓦礫，身上滿是傷痕，卻連一絲懼色也沒有。

這讓他一時分不清，是她不屬於這裡，還是⋯⋯她根本不是帝國認定的那種「雌性」。

此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彷彿整座廢墟發出了最後的呻吟。隨之而來的是震動，殘破的建築結構應聲晃動，牆面龜裂，鬆動的砂石如雨般從縫隙中簌簌落下，帶著逼近崩塌的危險預兆。

昆恩下意識地伸手，瞬間將她護進懷中。

小雌性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動作，身體微微一僵，卻沒有反抗，只是抬頭望向他，那雙如清晨湖泊般明亮的眼眸略微睜大，有些錯愕，又有些遲疑。

但最讓昆恩不安的，並非她這樣平淡的反應。真正讓他擔憂的，是她的重量，是她那單憑骨架支撐起來的瘦弱身體，是掌下傳來的陣陣冰涼。

那不是凍了一夜會出現的溫度，那是長期處於某種極端狀態下才會出現的冰冷。像是從世界的盡頭走來，沒有陽光，沒有溫度，也沒有任何人曾試圖伸出手去擁抱她。

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昆恩回望著那雙覆著冰霧的眼眸，思緒一時難以抽離。

下一秒，聯環突然發出震動，低頻的聲響打破了他腦中翻湧的疑問。

他輕輕鬆開了懷中的小人，等她重新站穩後，才低頭看了眼手腕，按下接聽鍵。

下屬急促的聲音立刻傳來。

「少校大人，研究中心地基因先前爆炸導致結構嚴重受損，目前偵測到內部持續崩裂，結構完整性已低於臨界值。」

「依據現場評估，建築物有高度坍塌風險，建議立即撤離，並重新建立指揮中樞。」

昆恩眉頭一皺，神情霎時變得冷峻。

這樣的狀況已經不能再拖延了。

「我知道了，立刻撤退，所有單位改至駐軍指揮所集合。」他下令道，隨即掐斷通訊。

然後，他在她面前半跪了下來。

風從破損的牆縫中灌入，帶起灰塵與餘熱。

「請原諒我先前的冒昧。」昆恩輕輕說道，脫下身上的軍大衣，小心翼翼地替她披上：「這裡很快就要坍塌了。我帶您離開，好嗎？」

小雌性沒有立刻回應，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她先是看向他半跪的動作，接著是筆挺的軍裝與手臂上的帝國紋章，最後停留在身上的那件大衣上。

她伸手捏了捏衣角，動作輕得像是在確認這一切是否真實，也像是在衡量眼前這個人是否值得信任。

最終，她抬起頭，輕輕地點了點。

見狀，昆恩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然後一把將她抱起，轉身朝不遠處的軍用車快步走去。

他的腳步比自己意識到的還要急促，仿佛懷中的不只是個倖存者，也是一道警訊。提醒著他，這不是一場單純的爆炸善後任務，也不是例行的搜救作業。

他必須知道她是誰？為何出現在這裡？又是誰讓她變成這樣的？

而他⋯⋯是否能為她做出什麼？

遠方黃沙翻騰，風暴在天際邊緣低吼。

昆恩瞥了眼懷中的小雌性，那張蒼白的臉倚在他胸前，髮絲拂過衣襟，像一段尚未說出口的故事。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在胸口裡悄然滋長，化作一個沉重卻堅定的念頭。

無論她來自哪裡，接下來的路，他都不想再讓她獨自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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