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番外之一燔花

隆冬時節，中燕國都尚不時下著靄靄白雪，鎮國公府所有的園林，卻已一片春意盎然，結滿了繁茂的桃花花苞，眼見著不日便要大放。

然而鎮國公府後宅，卻與自家園林的氣氛大相逕庭，來往的僕婢無不眉頭緊鎖，面帶憂色。

國公夫人的陪嫁丫鬟千里笛從內室換了炭盆出來，便見鎮國公曹修遠自廊下而來。

「夫人今日如何？」待她行過禮，曹修遠溫和地問道。

「仍是睡得多，飯用得少。」千里笛眼眶驀地一熱，跪了下來，「大人，再給夫人尋個新大夫吧！都吃了大半年的藥了，夫人還是半點不見好，奴婢怕……」

曹修遠揮了揮手打斷，「我自有思量，你下去吧，下回勿再胡言。」語氣帶上了一絲少有的嚴厲。

「……是。」千里笛靜了一會兒，方無奈退下。

曹修遠立在門前，似在思考什麼，過了一會兒方推門而入。

內室門口立了他撥給妻子的兩個丫鬟，影落和清波。兩名丫鬟見了他，立即蹲身行禮。

「夫人可醒著？」曹修遠問道。

「回大人話，夫人剛醒來用過湯藥。」影落眨著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回道。低頭時，耳上水頭上佳的耳墜子微微晃蕩著。

「嗯，都先下去吧。」曹修遠點了點頭，抬手掀簾進了內室。

甫一掀開簾布，一陣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令曹修遠皺起了好看的眉，但又隨即恢復溫潤的神情。

華灼灼自他在外頭時便聽見了他的聲音，此時揚頭對他一笑，「夫君回來了。」

「嗯，回來前先去桃林看了一趟。」曹修遠抬手輕撫妻子披散而下的如瀑長髮。

曾經飛揚的笑意，如今總透著疲憊和虛弱，滿頭青絲也有些乾枯，甚至摻雜了幾絲細雪。是元氣大衰的模樣。

「花，要開了嗎？」華灼灼靠著丈夫的胸膛，似呢喃地輕聲問。

舉世皆知，中燕年輕的鎮國公愛妻入骨，只因著妻子喜愛桃花，而花費無數錢財心力，戮力改良培育花種，欲使之四季常開。如今，在這個冬日，終於要有結果。

然而，傳聞鎮國公夫人已纏綿病榻多時，甚至有油盡燈枯之相，令人不禁惋惜，也嗟嘆紅顏薄命。

「大約明日便會開花。」曹修遠為她掖了掖被子，「待問過大夫，便帶你去看。」

「好。」華灼灼淺笑著應道，隨之便漸失了意識，昏睡過去。

曹修遠已習慣了她如此情形，便只是扶她躺下，又喚來了府中的大夫診脈。

「夫人如何？」

大夫方撚鬚欲答，曹修遠又接著冷聲道：「花明日便要開了，你清楚我的意思。」

「……是。」

大夫背上藥箱，攜醫童退了出去，一股冷汗才流了下來。

醫童不解地道：「師父，國公爺是何意呢？國公爺和國公夫人不是一直在期待花開嗎？怎地好似不甚開心？」

大夫聞言緊張地四下張望了一番，見周遭無人，方鬆了口氣，嘆道：「你還小，不懂。這高門大戶的事啊……。」

•

鎮國公曹修遠與友朋往自家園林賞花而去。

而臨街的一間茶樓，兩名男子倚窗俯瞰他們一干人打馬而過的身影，目光沉冷。

「曹修遠……病妻在府，而自出外遊賞？」其中一人揚唇冷笑，卻是個女聲。

「雖不是說家眷患病便什麼也做不得，只是他做的，著實非人所為。」另一人同樣聲調冷然。

「隨他。反正華灼灼除了沒把華家捧給他，待他已是仁至義盡。」女子離了窗邊，坐到桌前斟茶喝。

男子雖然不悅曹修遠所為，卻也忍不住欷歔。當年身為西北漠境武將的華灼灼，在休沐期間偶然遇見同為武將、卻溫文儒雅的中燕鎮國公曹修遠，驚鴻一瞥，隨即展開追求，終成眷屬。並卸下漠境上將軍之職，隨曹修遠回了中燕。

誰知不過數年，應是風華正茂的年紀，華灼灼卻染上了怪病，沒多久就要風傳一次「鎮國公夫人藥石罔效。」、「鎮國公府要準備白事了。」

而於他們這些情報靈通的人，更是知曉所謂的神仙眷侶早變了調，只是不知遠赴中燕、如被斷臂膀的華灼灼自己知道多少了。

自家宗女無疑是不會放過曹修遠那廝的，只是她對華灼灼的態度還真拿不準——畢竟原本交情極好的兩人，當年為了華灼灼嫁曹修遠和赴中燕的事，鬧得決裂。

只能迂迴試探了。

「曹修遠培植桃花有成，將在這深冬綻放。宗女是為此而來？」

「是，也不是。」女子把玩著茶杯，彷彿手捧千金。

「那，宗女此行，是要帶回華二小姐？」

「不知道呢。」她輕笑，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桃花要開了是吧？那她，也該死了。在花開最燦爛，最好的時機。」

屆時，曹修遠的名聲會到達頂峰，世人也會同情他深情而鰥。

•

曹修遠離去後，兩名丫鬟復立於內室之前。不久，卻雙雙感到一陣困倦，歪倒而下。

在她們倒地之前，被一雙手及時扶住，安放於地，使之不致受傷。

雙手的主人掀簾而入，便見華灼灼不知何時已起身，歪靠在窗下的榻上。

「花，要開了呢……。」她沒有回頭，一雙含著哀愁的眸子凝視著桃林的方向。

「你要死了呢！」來人冷笑。

「我都要死了，你對我還是這麼刻薄。」她總算轉過頭來，點頭抵了行禮，「燕國鎮國公夫人曹華氏，參見漠境宗女。」

來人——漠境宗女——關則，嗤笑道：「方才那句再說一次，看你能不能留得性命到花開之日。」

是要繼續當鎮國公夫人，還是作她的上將軍。

華灼灼聞言亦笑，這回卻是道：「華家次女灼灼，見過宗女。」

「哼哼。」關則冷冷一撇嘴，撩袍上榻。華灼灼這才注意到她身著燕國男服。

「方便。」順著她的視線，關則言簡意賅地解釋。

華灼灼瞭然。在燕國這個對女子行為有諸多限制的國家，服男確實便於行事。「但你就這麼扮成男人進來……。」

「曹修遠連續絃的對象都定好了，你還怕戴他綠帽？」關則不認同地挑眉。

「……不是這樣說的。」華灼灼一時不知該先為突然被挑到面前的已知事實難過，還是該先反駁關則似是而非的話語。

忽地，關則一皺眉，「千里笛呢？」

華灼灼略帶心虛道：「之前，就被……調開了，現在屋裡多是外頭那兩個伺候著。」

「哼！千里笛是你的家將，怎麼使喚我管不著，但你呢？」關則眼神犀利起來，「還要繼續待著？」

華灼灼靜了一會兒，「我想看到最後。」

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那麼絕情；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用她的死來為他的溫柔癡心抬價；看看他，是不是，其實從來沒有愛過。

「你知道自己的死期吧？」關則冷冷道。

「這兩日，他將藥下得更重了，所以……猜得出來，就在……。」

•

落英繽紛的園中，男女在林間糾纏，難分難捨；滿城飛花中，鎮國公夫人華灼灼悄然香消玉殞。

癡情的鎮國公緩過悲慟之情，在喪期過後迎娶名滿國都的才女、鎮北將軍之女為繼室。

同年，西北之國漠境上將軍——華灼灼——歸位。

次年，上將軍伴漠境宗女親征，下中燕國都，燕王衣白請降。

宗女命焚盡燕國境內桃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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