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硝煙漫闕（四）

鏖戰驟起，行館轉瞬夷為平地。戰場中心，一人黑裙立掌，一人紅衣掮傘，冷然峙立。

專注對視，眼裡是彼此都熟悉的萬年殺意。

殊情，從命名就可以得知第三代帝尊對這一親生血脈的情感。悠悠對這個手足沒有感情，尤其她和她的生父的存在還威脅到自己繼承帝位的可能。

四千年前的宮變，是她故意讓重傷的殊情逃走。心懷深恨意的宿敵是會就此潛藏，還是設法東山再起，她很是期待。

不過，沒想到殊情會在多年後遇上她所扶助的公子無咎，進入了八音橋，受到看重成為執掌一部的土主事。

以她們的帝母的話來說，就是所謂天意吧。

悠悠勾起一絲無所謂的笑意，倏然出掌；而對面的殊情，也同時動作了。

「妍媸訣·皓腕滴玉！」

相同的武學，相同的招式，亦是相同的心思——

你死、我活！

厲掌相接，掌勁令兩人髮飛衣揚，捲起漫天煙塵。

「不錯，有進步。」悠悠眼神起了興味。

「長姐謬讚了。」殊情旋傘回身，拉開與悠悠的距離。

「不過，還是不夠！」悠悠再度提掌，「喝——！」

「詭羅劫網！」長輝俐落舞著迎煦，劍氣織成密集的經緯，華麗又優雅的身法化作敵人眼中的絕對殺機。

一招過後，尊神派派來的人馬倒臥一片，卻仍有數不清的人影前仆後繼的衝上來。

不勝即敗，尊神派看來是孤注一擲，不只由帝子殊情親自帶隊，同時也是精銳盡出了。

長輝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宵，沒有太多的憂心，轉頭專注於自己的一人防線。

「你們真是挑得好時機啊。」宵目光陰沉，打量眼前的青年，「佔春遲⋯⋯是吧？你拿下你身上的紗了呢。」

佔春遲不自覺地抬手去摸原本戴著金環紗帶耳飾的耳垂。上一回交手，可以說是一根紗救了他一命。

放下手，佔春遲強自定了定神。帝子宵向來武名不顯，都是倚靠身邊夜聲玉蘭的護衛，上一次她也只是以術法輔助——他不見得全無勝算。

「帝子宵，閒話休提，為我尊神派大計納命來！」佔春遲翻手化出一柄銀槍，往宵挑去。

宵手中荊棘蠍尾的滌緒頓地，杖身精準擋下寒芒閃爍的槍頭。「蕭蕭寒意鎖瓊臺。」

裊裊霧氣在宵周身漫開，看似輕緩卻迅速地聚攏，旋繞著將她和佔春遲包圍其中，白霧隔出了獨立的戰局。

隨著煙霧倏起，佔春遲心中亦忽起一陣遺世孓然的孤寂感，撼志蝕心，他無法自已地顫了手。

這是⋯⋯結合四周視覺氛圍，針對心懷的術法。

宵一旋法杖，杖首的蠍尾揚起。「風飛簾幕鈴聲細，帳內人猶睡。」

頓時，四下響起隱隱約約的鈴聲，層層疊疊，敲擊著佔春遲的耳膜。

銀槍不知不覺脫了手，佔春遲軟了手腳，委頓在地，抖著雙手捂住雙耳，試圖隔絕那像是一重一輕地掐捏著他的心臟的鈴聲。

「妍媸訣·豐腮映雪！」

殊情舉傘抵擋，但悠悠掌氣強勁，殊情略顯不支地踉蹌著倒退了數步。

不！殺父弒母之仇，她已隱忍四千年，不能再輸！

「妍媸訣·蛾眉題翠！」

「哼！招招廢招。看來你不過是躲藏得久了點，真令人失望。」悠悠一擺手，輕巧地將殊情的掌勁接下，猶自氣定神閒地嘲弄，「拉上了尊神派和皇曜神疆，仍改變不了你的敗亡。」

她指拈蓮花，由下頷拂上眉頭，翻手重掌而出，「妍媸訣·蛾眉題翠！」

掌風過後，殊情已釵髮散亂，口嘔朱紅，搖搖欲墜，「妍⋯⋯媸訣⋯⋯華顏⋯⋯」

「妍媸訣·華顏天芳！」

朵朵牡丹在悠悠周身綻放，真正的花團錦簇。

最後一掌，是支離的牡丹傘飛脱而出，亦是此生不佔花期的悲聲。

公子無咎一進到偏殿，便有憂心忡忡的年邁內侍迎了上來。

「橋主大人，陛下今日瞧著⋯⋯」內侍眼神難掩悲戚，「不大好了⋯⋯」

公子無咎聞言，神色亦轉為凝重，但仍輕聲安撫了這名對神皇忠心耿耿的內侍一番。待他依著自己的規矩將殿中侍候的人都帶下去，才讓金主事推著往床前去。

神皇此番中風本就厲害，儘管有他每幾日便施以金針、調整用藥，但還有皇太子凌霄在後頭——殿外所栽的花木喝的湯藥，怕是真正進了神皇肚裡的十倍不止。

況且他來，不過也只是要確保神皇能活著看見他最終的復仇。

金主事上前揭開厚重的床帳，意外與神皇清明矍鑠的眼神對上。

原來如此，迴光返照了。

公子無咎笑裡隱著快意，溫雅一禮，「在下公子無咎，來為陛下診脈。」

神皇往日神智恍惚，多認不了人，但是今日已到終焉，必得讓他清楚明白了。

神皇轉動眼珠四下望著，雙唇張闔著發出「嗬嗬」的聲音。

公子無咎不需猜測，便知神皇欲尋凌霄。

呵，不愧是最疼愛的「長子」。

「陛下可是欲傳皇太子殿下？可惜，皇太子殿下此刻不在神京呢。」

「不過，在下有一法，可讓陛下一見皇太子殿下。」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物，往空中一拋。

此乃名喚照影玲瓏的法器，是一對的，另一枚正是在晏明手裡。他所持的這只，會映照出晏明那一頭的景象。

那約莫手掌大小、鑲有一枚澄澈如鏡的影石的玉鈴鐺旋轉了數圈，今影石閃爍著光芒，在空中映出一幅清晰影像⋯⋯

向子誠輕順著自己的翔駒的毛流，心頭無端一陣一陣地揪著。

他想，是他太過緊張了。畢竟這次的計畫涵括極廣，只要殊情成功與尊神派擊敗帝子宵，再如長年所願手刃第四代帝尊，這天界的神鬼兩境便將盡入主子凌霄的手中。

他還記得殊情在他面前變幻身姿時，他所感受到的震驚：原本面貌平凡得近乎泯然眾人的土主事，竟轉眼身化完全可以「牡丹國色」形容的妍姿麗容。也是那一剎那，他真正墜入了情網。

他抬手按住心口，希望心跳能緩和一點。

殊情是當年第四代帝尊的首選，雖然曾敗於今任帝尊之手，但這些年沉潛八音橋修練，當不會再有意外——

驀然，向子誠的胸口一陣灼熱，他頓覺有異。

探手入懷，向子誠取出殊情臨別時相贈的牡丹花，愕然地發現，原本鮮紅欲滴的花朵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並有紅中帶橘的火焰從花瓣邊緣開始竄燒，燃向花心⋯⋯

「我素以牡丹為誌。此花無恙，即我安然。」

當時笑靨如花的人兒，親手將現折下的牡丹遞到他手裡。

殊情⋯⋯向子誠忽覺一陣天旋地轉，身子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

不遠處的凌霄瞥過來，見向子誠手裡忽然拿了朵花，又是一陣踉蹌地坐倒，便急忙使了侍衛過來詢問可是有帝子殊情那邊的消息了。

向子誠腦中一片嗡嗡作響，耳邊那侍衛的問詢聲時近時遠，分辨不明。侍衛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得將向子誠的異狀回報給凌霄裁奪。

凌霄一聽便知不妙，連忙下令整隊回轉神京。不料，喊殺聲驟起——

公子無咎看著影像中，晏明手執自芳一劍刺穿了凌霄的眉心，眼神淡漠。

「唔！唔唔！」

不過，殿中另一人可就沒有他的無動於衷了。

他轉頭看向床上雙眼瞪大赤紅、不住地扭動身軀掙扎的神皇，首次露出涼薄的笑意。

「二皇子事親至孝，不憤皇太子如此虧待陛下，故與策師聯手為陛下除了這意圖藉病弒父的逆子⋯⋯啊，陛下尚不知曉吧？陛下的病情迅速惡化如斯，皆是皇太子的手筆。」

神皇扭過頭瞪視公子無咎，眼中盡是憤怒與質疑。

「也難怪陛下不信。」公子無咎輕笑一聲，不掩飾譏諷，「畢竟陛下這四千年來，為這『嫡長子』不可不謂苦心籌謀——不惜將另一名嫡長子棄入影氏，甚至最後派人滅口。」

他從懷中取出滿是裂痕的蟠龍玉佩，在神皇眼前晃過，「這玉佩可是熟悉？我的，『父王』？」

很久很久以前，他還不是公子無咎，神皇也還不是神皇，只是一名沒有實權、連在金殿上都沒有發聲餘地的不受寵的王爺。但是他有美滿的小家庭：賢慧溫婉的王妃，和聰穎機敏的嫡長子。

忽地一朝，幾位兄弟鬩牆，死的死、傷的傷，他這個向來不受聖眷的兒子進入了重病的前任神皇的視野。

之後的登基繼位順理成章。但是，神皇沒有將元妃立為神后，而是另迎了出身更為顯赫、父兄於神皇更有助益的女子為中宮。在神后誕下一名男嬰後，元妃病薨於深宮，其子則悄然無聲地從皇家玉牒上抹去了名字，當晚影氏便多了一名新成員。

說實話，公子無咎至今不明白，為何對他如此無情的人，會對凌霄充滿了所謂父愛。不過，都不重要了。

公子無咎將蟠龍玉佩納入掌中輕輕一握，翠綠的玉佩轉眼化為齏粉飄散在空中。

迎著神皇驚恐的眼神，公子無咎緩緩從輪椅上站起身，一步一步，緩而穩地，走到了神皇床前。

「震驚嗎？如今我的模樣，可都是陛下所賜。當年鬼闕帝尊救了我，為我改易容顏、重續筋脈，這些年還坐著輪椅，為的便是時刻不忘陛下的『恩典』。」

「順帶一提，晏明是受我所託入朝，當年的刺殺本就是一場騙局。」公子無咎睨著面部開始抽搐的神皇，笑眯眯地再度補充，「而根扎皇曜神疆貴門的影氏，亦為晏明與我所掌握。今後的神疆貴裔，盡任我等刀俎。」

看著神皇開始口吐白沫，雙眼顫動著翻著白眼，公子無咎看向金主事，後者便出了殿通知內侍，傳召早已得了消息候在外頭的皇子們。

皇子們一湧而上，趴伏在神皇床邊嚎啕。

公子無咎已坐回輪椅上，退到局外人的距離，眼底終有了真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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