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夢痕無聲·宵（一）

夜空如洗，一絲煙雲也無，倒是滿天星子爍耀得放肆。

宵隨意地立膝坐於簷廊，墨黑織金雲絲包裹著的手執著斗笠狀的茶杯輕輕摩挲著杯緣，眼尾微微上揚的一雙杏眼裡和杯中琥珀色的茶湯映著同樣的一彎新月，一點淚痣相襯，似是慵懶，又似是迷醉。

「也不看是什麼時辰了，還喝濃茶，活該睡不著。」

一道語帶指責卻懶洋洋的男聲隨著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懷抱小童的鳳眼男子踱到她身旁盤腿坐了下來。

「釅茶，提神⋯⋯」宵晃了晃杯子，乜了他一眼，「醒腦。」

長輝頓覺額前青筋一跳，「敢問帝子，在下的腦又如何了？」「腦」的字頭、字腹、字尾語音加重而完整。

「這個麼⋯⋯」宵舉杯抵唇，作沉吟貌，半闔著眼看向長輝懷中小童。小童隨即意會，在長輝懷裡站起身，抬手捧住長輝雙頰，脆聲誠摯道：「漂亮！」

「呵！」一旁傳來不屬於三人的笑聲，隨之輪軸轉動響起。

長輝忍不住深吸一口氣，磨牙道：「真是謝過兩位讚美了，帝子宵與帝子曉風！」說著便伸手呵懷裡曉風的癢，兩人笑鬧著扭作一團。

輪軸聲來到身畔，是公子無咎那熟悉而溫和的聲音，此時帶著笑意，「糟糕，才待在你身邊多久，這就學壞了。」

「哪裡學壞了？」宵手裡的茶杯在唇上轉著，「我們『三都美人』的腦袋自然是極美的。」抿了口茶，「而且值錢。」

「真是⋯⋯」公子無咎笑著搖頭，長輝「夜聲玉蘭」的名號總是擺脫不了自少便名動鬼闕的「三都美人」。「連我都心動啊。」

「你一個情報頭子，趕緊摻和進去啊！我還嫌不夠熱鬧。」宵提壺為他斟了一盞白水，「這次是哪一個？」

「曉風學壞了，而你反倒鈍了。」公子無咎笑著接過。

「對，我就是段朽木，鈍了腐了還會爛。」她不以為意地道：「也就是說，除了美人的項上人頭依舊有市無價，都五年了，還是有人執著我這阿弟是帝母的兒子還是我的兒子，是吧？這局真想做莊，通殺！」

「咳，這真的犯規。」公子無咎啼笑皆非。

「唉，身為逆天的存在，我也很無奈。」宵幽幽道，情緒難辨，「而且說實話，我也很想知道曉風懂事後會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存在。」

五年前，鬼族帝尊悠悠誕下一名生父不明的孩子，起名曉風。此事同六年前帝子宵諫請立帝子未央為儲一樣震驚三界。許多人對曾深受「親生」手足威脅的第四代帝尊會產下親生後裔一事持保留態度；而在懷胎十月期間，帝尊悠悠與閉門養病的帝子宵皆未曾現身人前，故也引起了各種猜臆。

「⋯⋯你們這是一家人都在做社會實驗是嗎？」向來從容大方的公子無咎此刻不禁扶額。宵對世事那帶點惡意的詼諧總是能殺得人措手不及——不，他覺得能擴及這兩代的帝脈：帝尊悠悠和太子未央也都不是按牌理出牌之人，而帝子曉風眼瞅著也漸得其中精髓。

「一家人啊⋯⋯」宵杏眸微瞇，像是驀然精明的貓，「你知道的，在我這裡也是個很值得玩味的詞兒。」

「罷了罷了，你自玩味去，我沒意見。」天家事還是天家知便好，他不管是哪個身分都不想摻和進宵隨時可能的靈光一閃，「咳咳，這趟是來給你送安神丸的。」他取出懷中的白玉瓶遞過，「但是要安眠還是多活動下筋骨，還有這濃茶也——」

「不，我就藥倒自己就好。」宵毫不猶豫地截斷他的話，「不動，喝茶。」一口飲盡杯中茶水。

「行吧。」公子無咎輕嘆了口氣，隨即正色道：「舊帝都動了。」

「我可沒跟你做這買賣，八音橋橋主——公子無咎。」宵瞇細了雙眸，微露厲色。

「你也知道，我這八音橋，不是做心善的。」公子無咎眼神流露冷色，「和『那邊』有關的，強賣我都要你知道，何況這可是『金之音』。」

「你們做情報營生堅持的『只和銀錢談生意』的中立呢？」宵又斟了杯茶，指尖輕點幾下茶湯，往公子無咎灑。

公子無咎由她去，只道：「我的中立，是我不將因與之交好而知之秘當作情報、成為八音橋所出之『音』。至於其他不是買賣或是強賣於你的『音』，就當是隻八哥煩人的啁啾吧。」

宵恨恨地斜他一眼，「臭八哥，害我又得忙了。」

「能勞動帝子宵，是在下的榮幸。」公子無咎清雅一笑，又是一翩翩佳公子，「先行告退了，請。」

「去去去，不送。」宵唰地打開手中摺扇，倚著廊柱扇著，難掩煩躁。

「那隻煩人的八哥又來做什麼？」見她如此，原本在一旁和曉風嬉鬧的長輝望向那推著輪椅離去的身影問道。

「送安神丸來。」雲絲包裹的纖指輕敲玉瓶，璫璫清脆，「還有，『舊帝都動了。』」宵模仿公子無咎冷厲的口吻。

「啊⋯⋯真是，煩死了。」長輝一下子也煩躁起來，「想『回去』就回去啊！非要牽連一堆有的沒的。」

「他們倒也想這麼容易呢。」宵再度向後倒靠在廊柱上，手指繞著髮尾，嘆了口氣，「『吾等鬼族，不與神敵，不為神朋。』天爺爺啊，你可無法強制所有人皆如此想呢。」

與神疆的淵源，是鬼闕潛藏數十萬年的動亂根源。

二十餘萬年前，皇曜神疆遭逢千年一遇的嚴重洪災，連皇京都陷入一片泥淖。皇太子為此奉神皇之命，親率部眾向東越過重重天險，探查當時仍是荒蕪之地的鬼闕疆域是否適宜移居。不料，神皇於重病垂危之際，將皇位禪讓予備受自己寵愛的二皇子，並以太上皇之身下詔，斥皇太子一眾為亂黨。

一方是蠻荒的瘴癘之境，另一方則是急欲斬草除根的老父與新皇，皇太子霎時進不得、退不得。最終權衡下，皇太子自立為神疆以東之帝，與所率部眾自此不再自稱神族，棄神為鬼，開始了無愆鬼闕與皇曜神疆漫長的僵持。

隨著時過境遷，人事更迭，人們對鬼神二族有了相異於祖輩的認知，看似安穩平靜的表面下，暗潮湧動。

「天爺爺要回去哪裡？」驀地從旁竄出一道稚嫩童音。

都忘了曉風這孩子也在了。宵與長輝一陣冷汗。人界有詩詞道：「含情莫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曉風雖不是鸚哥，卻正是容易學舌的年紀，倘若哪時剛好在有心人面前來上這麽一句，恐怕就能引起翻天巨浪。

「什麼回去？沒有呀。」長輝試圖裝傻矇混過關。

「人家聽到了。」曉風不悅地嘟起嘴，「要回去哪裡？」

宵看著攻守來回的兩人，心裡千迴百轉。身為鬼族帝裔，即使是與帝位無關的曉風，日後亦勢必得面臨自身、乃至於整個鬼族的定位問題，並且有所表態⋯⋯比方，如今的「舊帝都」。

不過，對五歲的孩子該怎麼解釋呢？她看著再度打鬧起來的兩人，支頤思考。

「阿弟。」宵輕喚道。

「宵⋯⋯」知道她想說什麼，長輝蹙眉，不甚贊同。

「即使無法完全理解，早些知道一點總比被矇著眼睛過日子好。」宵沉靜地望向他，「你說，對嗎？」眼底的一抹倔強教長輝一時失神，無言以對。

「阿弟，還記得『三都美人』嗎？」

「喂⋯⋯」長輝瞬間回神。

「噫嘻，是長輝哥哥。」曉風笑著歪進長輝懷裡蹭。

「是你長輝哥哥沒錯。」宵也笑，「那這『三都』指的是什麼呢？」

「一個是天爺爺住過的舊帝都，一個是我們住的帝都，還有一個就是『夕照闌珊』。」曉風一根一根指頭地掰著數。

長輝毫不留情地翻了個白眼，「這裡叫作麗都啦！夕照闌珊只是你大姐的宅子。」

宵點了點頭，「就像大姐從帝都來到麗都，有長輝哥哥陪著一樣，當年隨鬼帝天爺爺一起來到鬼闕的人，在他老人家駕崩後仍有一部分的人繼續居住在我們所說的『舊帝都』，而沒有跟著初代帝尊遷到現今的帝都。」

「咱們鬼闕疆域雖然廣袤，適宜人居的環境、土地卻少，故隨著帝都人口逐漸飽和，人們便開始向外選擇適居之所。慢慢地，零零星星的宅子匯聚成了市鎮，當中人口最多、位置最佳的便是麗都。舊帝都、帝都、麗各有自己在軍事、歷史、政治、經貿等方面的重要性，故合稱『三都』。」

「對，就是這該死的三都。」長輝幽幽道。

宵與曉風一致忽略他的哀怨。

「一樣米養百樣人。雖同為鬼族、同在帝尊的掌理之下，人們也有大相徑庭的認知與理念，其中也以這三都各為代表。」宵吁了口氣。談起這些，感覺像是整個人步入了泥沼，緩慢卻沉重無比。

「他們都在想什麼呢？」曉風趴在長輝膝頭問道：「帝母跟大姐姐不喜歡嗎？」

「這些人誰也不喜歡誰。」長輝撇嘴道。

宵橫他一眼，「不要這麼粗暴簡單地講解。」

「哼！舊帝都的『尊神派』、麗都的『惟鬼派』，哪一個有交集了？」

「有啊⋯⋯」換成宵口氣幽幽道：「都想在帝都掌權。」

長輝一下噎住。

宵伸手輕點曉風，「你會明白的。」

曉風感受額心那帶著絲滑觸感的冰涼，來回望著兩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說來，再過幾個月就到你輪值太歲了。」長輝雙手環胸倚著門框，看著屋內的宵安置熟睡了的曉風。

太歲，代帝尊巡狩鬼闕。原本一向由儲帝擔任而為其代稱，前朝時因儲位之爭，更改由諸帝子輪值；而本朝原就有兩名精血化育的帝脈，故仍沿襲了下來。在帝尊悠悠躲懶不管事前，兩位帝子輪流當值，後則由帝子宵代理國事、帝子未央負責巡狩。如今雖然已立有儲君，但在帝尊與太子皆任性故我的情況下，病情好轉了的帝子宵還是得在兩人默契十足的眈眈注視下，扛上原本已不該有的太歲值年。

「在那之前，還得先處理公子無咎親送來的『金之音』。」

如果只是公子無咎自己的恩怨，她自然讓他自己想方法鬥去，不為之所驅。不過，這是帝母應允過暗助之事，再者，自多年前鬼神一晤後，舊帝都的勢力便開始時不時上竄下跳的⋯⋯不到需要公了的程度，朝堂尚有他們作為制衡之處。

掖好曉風的被角，宵肩膀一頹，「啊⋯⋯人生好難。」

「人生難你，你就來難我。」長輝比她更加無力地捂住臉，道：「我才是那個最難的人，好嗎？」

他與宵青梅竹馬，而他那與帝尊悠悠為青梅之誼的娘親更是在他尚不知事時，便帶著他見證了帝尊悠悠懷抱初生雙子步出幽宮祭殿的時刻。從那時起，他與宵可說是同行同止，互為形影；幼時侍讀，長成便為貼身近衛。

凡是和宵有關的事，幾乎都扯不開他。幾千年下來，也是一把辛酸淚。

「你不會總是在，所以才要把握啊。」宵說著，起身向外走。

長輝卻沒跟上。

「宵，你知道，我——夜聲玉蘭·長輝，從前、現在、未來，永遠都會在。」

宵回身，見長輝萬分認真且鄭重地看著她，一瞬間似有另一道身影重疊，讓她一時無言以對。

「知道。」她很快回神。

只有她自己能察覺的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