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國殤,皇曜神疆舉境白幡。
原以為只是長久臥病的神皇撐不住、駕崩了,沒想到病床前皇子和朝臣們哭了一輪,直到斷氣的神皇都散了神、解了體,眾人才回過神來,發覺皇太子竟然不在現場。眾皇子頓時噓聲四起。
還是抱病外出為神皇尋藥的策師趕了回來,動用影氏四散去尋,才發現了遠至無赦奈落遊獵的皇太子。
然而令人嘆惋的是,現場殘留的痕跡凌亂而慘烈,除了有皇太子與一干隨從支離破碎的衣物、坐騎外,還有一副無愆鬼闕特產的巨蠍所蜕下的殼——似乎是遊獵時遇上了發狂的巨蠍,主從無一倖免。
登基為新皇的二皇子為他定了個「敏孝太子」的諡號。深明凌霄平日為人及才幹如何的群臣都感受到了這個諡號所暗含的諷意。
先皇與先太子相繼崩殂,內務府的御匠開始不眠不休地趕工,雕製兩人要送至皇家陵園擺置、供後人憑悼祭祀的石像。
看著不遠處的匠人們手持鑿子和錘子鏗鏘作業,已可依稀辨識出父皇和皇兄生前的形貌,新皇不由得心生唏噓。
他原本還疑心是否由皇兄延請來的八音橋橋主也幫著皇兄對父皇的病情從中作手,沒想到喚了宮中群醫來看公子無咎所留的醫案,竟得出了父皇能命延至此時,還是有賴公子無咎的診療的結論。
誰能想到先皇最寵愛有加的兒子,竟是最迫不及待想要他殯天的人呢?
又有誰能想到,這場皇權的明爭暗奪,最後竟是由他出線呢?
新皇低嘆一聲,回頭對離他一步半遠的晏明道:「多虧有策師鼎力支持,朕方能順利登基。策師有何要求,盡可開口無妨。」
他可不相信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策師,會只為了先皇對他的看重和與凌霄的私人恩怨便出手助他至此——他原想能除掉凌霄這個皇太子已是極好了。
「微臣不敢,神疆能得陛下如此仁君,是萬民之幸。」晏明朝新皇躬了躬身,「亦是微臣為朝民盡的最後一點心力了。」
新皇難掩訝異,「策師這是何意?」
「晏明不才,能有今日全因先皇賞識。而今先皇崩逝,微臣請求陛下成全,容微臣致仕,退隱山林。」晏明再度深深一拜。
「這⋯⋯」新皇面露躊躇,心中卻是大喜。
策師倨傲深沉,他還真不覺得自己能拿捏住策師。而且當時伏殺凌霄,策師堅持影氏屬於神疆不得動用,故所用的都是他的人馬,策師只負責策劃和拿下凌霄。雖然他確定自己的人都清理乾淨了,卻保不定策師是否在什麼時候暗藏一手,日後用來掣肘他這個根基尚不穩固的新皇。
如今策師自請致仕離朝,簡直是來了瞌睡遞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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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愆鬼闕帝室的服色為玄、金二色。其中,金色示其尊貴,玄色的意涵則是「喪」——不管是鬼帝的神疆權位、初代帝尊的人柱祭陣、跟隨著來到鬼闕之諸民的傷亡艱苦,所有的「失去」,帝室皆願一肩承擔。
亦因為鬼闕荒厲,開墾不易,鬼帝時期可說家戶服喪,故而不似皇曜神疆強制人民禁用皇室專屬的銀朱雙色。時至今日,黑色的衣物反而成了鬼闕多數節慶時著用的傳統服飾,亦是貴冑走卒日常皆可穿著的。
而前些日子,飄飛於帝宮之上的黑幡,使鬼闕萬民再度憶起了那些屬於帝室的「喪」。
帝子宵於霧隱城遇刺後再度寢病,不日即薨於城主府。悲慟欲絕的太子未央隨即刨地三尺地又揪出了一串明面上不屬於尊神派的暗線,風聲鶴唳地發作了好些日子,直到帝尊趕回才堪堪停手。
才撤下悼輓帝子宵的黑幡,眾臣都還沒緩過這口氣,又是一道天雷般的消息劈在頭頂——帝尊悠悠宣布:禪位予太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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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繼續幸災樂禍試試!」未央扶著冠冕,橫眉豎目地瞪著臉埋在靠枕堆裡卻掩不住猖狂笑聲的墨袍女子。
「怎麼會是幸災樂禍呢?咳咳!」女子抬起頭,戴著熟悉眼下及胸長面紗,少了未央眉心的硃砂痣,多了左眼下一點滴墨淚痣,赫然是應當死去了的宵。
未央氣得牙癢癢的,轉身在床柱上刨出五道溝。
兩人在霧隱城的那一場決戰,宵接下了她的「停雲靖海傲千古」,但也同時受到內創,口吐朱紅。她以分毫之差勝了宵。
宵漫不經心地擺擺手,說要留在霧隱城繼續養病,讓她先回帝都。結果剛到中途,她就收到帝都情報處來的鈴信,說是宵的闌珊臺在帝都發了喪報,已經迅速傳遍大街小巷,家戶皆曉。
她氣了個仰倒,轉身殺回霧隱城,城主府後院人去樓空,只剩滿臉惴惴卻堅稱帝子宵已然薨逝的新任霧隱城主、滿臉無奈的長輝和時不時就開始默默掉淚的曉風。她只得憤憤地帶上曉風和轉為護衛曉風的長輝回轉帝都。
既然新城主會守口如瓶,她也可能三五百年內都找不著宵來證明死訊是誤報,那就只能如了宵的意,讓她「薨了」。
雖然明白宵杜絕叛亂再起的用心,但回宮後看見案頭堆積的卷宗的高度,未央還是忍不住在桌上按出了一道深深的掌印。
「今後你可就『獨力』理政了呢。」宵一攤雙手,笑咧了嘴,「姐姐我可是萬分期待。」
「閉嘴!我姐死了!」未央一陣暴躁,又刨下一把木屑。
不要提醒她所有政務都得由她包辦這件事!曉風可以立刻長大成人嗎?
宵隨手攬了個靠枕,歪倒著悠然道:「夜長了太子約莫三個時辰,就腆顏自稱一聲姐姐了。」
「去、死!」未央咬牙切齒,手上直接掰碎了一邊的床柱。
「哎!說到這個,我『死』後每日都悠然愉快,和當著帝子的時候全然兩樣呢!」
尤其前些日子,晏明也徹底卸下了皇曜神疆的策師身分,來了八音橋和她會合。
「你知道你該感謝我肯讓你『死了』吧?」未央咬牙咬出了「嘎嘣」聲。
「夜不知道太子此話何意。」宵笑得無害,「帝子宵重病而薨,令人惋惜。」
「好——很、好!」未央已是氣得無語,「好一個『夜』!」
夜——復名為夜的宵——抿著嘴,笑瞇縫了眼。
未央雖然素來性子張揚,但這樣炮仗似地劈哩啪啦地原地爆燃,她還是頭一回見⋯⋯也是因為她們過去一直很疏遠的緣故吧?
「你對太子還挺溫情的。」聽說禪位大典她想回來瞧一眼時,晏明握著她的臉,眼神探究。
莫非是想跑?分明姐妹廝殺了幾千年,為何能還有「再看一眼」的情份?
他和神疆新皇才剛合作過呢,一「退隱」離了神京不出三十里,殺他的人就追了上來——顯然是為了審視對新皇的忠誠,被派來的是他的影氏舊部。但,那又如何?過去、現在、未來,影氏早已歸屬於公子無咎,是他們深潛各個陰暗的犄角旮旯的鋒刃。
所以,他也「死了」,世上再無神疆策師晏明。
過去,他奮力仰頭追求「明」:睥睨遺棄他的父族、向世人展現他的韜略;而今,宵在與公子無咎曾經的閒談中帶著期許的「晚」意——即他後來所取「晏」字——才是他心安之所在。
當時的宵亦不解。但自從在霧隱城和未央打了那一架,她心頭某一處便莫名鬆快了,想起帝都的一切也不似從前那樣煩躁。故而她想回來走上一趟,或許她會弄明白心中那變化的由來。
看著一團烈火般鮮明旺盛的未央,夜不知不覺陷入沉思。
「你又在想什麼了?」未央仰頭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轉過頭來便見夜又如在霧隱城時那般盯著她,不由自主感到一陣森然。
「⋯⋯也沒什麼⋯⋯」夜略顯遲鈍地眨了眨眼。
剛剛好像有「什麼」敲叩心門,但她閃了下神、沒有抓住。
未央警戒地看著她,正要開口,門外響起侍衛的聲音。「太子殿下,吉時已到,請移駕。」
屋內兩人俱是一愣,不約而同往窗外看去:日頭已落,華燈初上——正是鬼闕所有儀式祭典慣常開始的時分。
未央張了張嘴,一時卻只能道:「我⋯⋯走了。」心頭一陣不知名的彆扭。
夜看著她有些無措的模樣,心中也是千迴百轉地莫名糾結。良久,她低緩道:「去吧。」
她漸漸舒了眉眼,「這是,你應得的。」
話畢,她頓覺一陣豁然開朗。就是這個。
未央聞言有些訝異,心神卻一下安穩下來,隨即故作無異地哼聲,「當然!」
回身,大袖飛揚,在夜的眼裡留下瀟灑的身影。「走了!」
未央昂首直視,一步一步,踏著從容,邁得大氣。
這個禪位的結果,來自於她們兩名帝脈終一決勝負,完成了帝母的遊戲,得以從中脫出。
這一回,她終於不是像當年成為太子那樣,是被宵「讓」了。當年那一「讓」,教她面對心心念念的儲位都變得有氣無力的。
然而如今不同了。她,是實至名歸的第五代帝尊——未央!
史載無愆鬼闕第五代帝尊未央登基後,一改居儲時的懶散脾性,勵精圖治,成為鬼闕一代明治盛世之君。此是後話,且按下不表。
看著未央走進夜色,夜的目光隨著她的背影越放越遠,遠得看見了正莊嚴肅穆地進行禪位大典的宮殿,看見了有晏等待她回轉的八音橋⋯⋯看見了,門廊上飄紗無數的幽宮。夜不自覺地探手,想要去撫摸那些夜風中紛飛的紗帶⋯⋯
她知道了,為何長年鬱積於心的煩悶突然開闊。自幼時起,她與未央便為帝母的意志所支配:成長的方式、對彼此情感的變化、在朝中所擔任的職司⋯⋯一切的一切,都歸於帝母,她們為她所有。直到她第一次倒下,將太子之位強塞給了未央──那是她頭一次反抗帝母。後來幾年,她不斷與帝母拉扯著,爭奪更多的自我。
而這一回,與未央於霧隱城的決戰,在帝母的意志下,卻也不在帝母的意志下──至少此決之勝負與她的詐死,都不是帝母能左右的。她在這一戰後,徹底脫離了帝母的掌控;至於帝母造成的心理上的影響還需要時日恢復,但她的心境已比過往豁達許多了。
因此,她想回來看看至少要在禪位大典後才能脫離帝母的未央,告訴她「你很好,你值得擁有這一切」,而自己也已徹底放下了兩人相爭的過往。
夜收回手,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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