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硝煙漫闕（五）

帝尊悠悠和帝子宵在巡遊途中遇刺，朝野上下一片譁然。

太子未央迅速擒捕帝都的叛黨餘孽，並至舊帝都親自毀銷策劃叛亂的尊神派諸人的元神，無愆鬼闕再度伏屍百里，人心惶惶。

「種種跡象都指向是你指使的呢。」宵枕著靠枕，抿了一口米湯，事不關己地道。

目標是帝尊和另一名帝脈，出手的還是素來和太子親近的尊神派。任誰都會想，若是事成了，她和帝母雙雙身亡，太子就能理所當然地繼承帝位；而今不成，太子也效率十足地清理門戶，滅口滅了個乾淨。

「啊⋯⋯ 明明是帝母啊⋯⋯」未央趴在榻側，有氣無力，「然後你還在這時候再度病倒。」

她更加百口莫辯。

宵幽幽道：「帝母總是能看到她想看的。」

經歷了這麼多，她了解到，於帝母而言，這些都是娛樂。

她這次臥病，說來也沒什麼，就是遇刺那日被帝母那番話刺激到了。

她疲憊地吁出一口氣。

明明她知道自己沒有任何過失，不需要歉疚自責的。

一旁的未央嗚嗚假泣，「誰知道我委委屈屈？」

宵轉過頭，定定地看著未央，看得她寒毛倒竪。

未央原先跪坐在榻旁，立時手腳並用地往後滑行了三尺遠，戒備地看著宵：「你想做什麼？」

想了想，不對。她抬手捂住臉，「嚶嚶嚶連你也想對我做什麼？」

宵不理她的嚶嚶嗚嗚，「你，其實也是想殺我的。」

未央停頓了下，放下手，仍是一貫渾不在意的樣子，「大姐想太多了。」

見宵不說話，只是沉靜地盯著她瞧，讓她有種感覺，是患病以前的那個大姐穿越了時空，再度出現在她面前。

未央緩緩直起身，指了指她歪靠著枕頭的身子，「你這個樣子，我一點興致也沒有。」

「但是⋯⋯」轉而又回以近乎逼視的眼神，抬高手指凌空點了點她的雙眼，「『這樣』的你，倒是可以。」

她太子未央的對手，必須得是完美的帝子宵。

宵彎了唇，笑意淺淡，「這些年，你也覺得我是廢了，是吧？」

未央瞇細了眼，沒有否認。

宵抬手撫心，「我，沒有任何過錯。我改變不了別人怎麼看待我，但我能決定如何自處。」

這，是她那日想對帝母說，卻沒說出口、也說不出口的——她不會理解，也不會認同。

沒錯，她是不同於過往那個一味追求完美的宵了，但，又如何？沒有人能因此指摘她。

「每個人都是殘缺不全的，或心殘，或志殘；但是這些殘缺，又使一個人『完整』。」

未央聽完，心念電轉，理解過來，眼中浮現渴戰的狂熱。

「也就是說，你完整了，對吧？」

看著遠處掀飛上天的樑柱板材和空中捲絞成一團的飛砂走石，長輝不禁無語望天。

不解怎麼能每回都在他去廚下拿吃食的時候風雲變色？

阻止了驚慌的現任霧隱城城主——前任老城主在宵問罪參與叛亂前便自裁了，看著跪了滿廳不知所措的婦孺老弱，宵最終還是指了老城主還算有才幹的長女繼承這座他們祖輩開墾出來的城池——前往驟開戰局的城主府後院，也將身邊興致勃勃的曉風一把撈住。

帝王家事，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鏗——！

未央舞著長刀綏狂，一刀重重砍在宵舉起來格擋的滌緒杖身。

鏘——！

刀鋒沿著杖身拖砍而下，發出刺耳的金屬交擊聲。

宵後退了幾步，持杖的手陣陣發麻。她咬了咬牙，幾個旋身迅速拉開與未央的距離。

作為一名術者，與人短兵相接是絕對的不明智。

「你近戰不行啊。」未央哼笑。

宵氣笑了，「廢話！我是術者！」

即使是從前身強體壯的時候，她也沒辦法只掄著法杖就跟未央這種級別的對手打，更別說她患病後的這幾年氣虛體弱，能將所施放的術法維持在過往巔峰時的強度已經是她修練底子足夠穩固。

宵舉杖頓地，慣用的起手式上手，「蕭蕭寒意鎖瓊臺。」

挾帶絲絲寒意的白霧迅速漫了開來，旋繞在宵和未央身周，漸成彌天大霧，兩人的身影都變得影影綽綽。

未央肅了眉眼，凝神應對。

雖然從未交手過，但她知道宵的術法除了對敵人軀體的攻擊，還有迷亂心志的攻勢。

未央冷眼看著這陣術法所產生的煙霧，感受涼意隨著霧氣的包圍沁入肌膚，便覺得心頭忽地重重一跳。

來了！

未央屏氣收斂心神，一眼不錯地盯著前方那因霧氣而變得隱約的身影，忽而想起這四千多年來，她們姐妹倆從沒有促膝談心的經驗。

宵自幼與長輝要好，後來更一起被遠送風雲崖由鬼闕第一鑄師、同時也是帝母的手帕交的練煙雲教導，只留下年幼的她獨自一人待在宮中；而帝母對她的教育是放牛吃草，平日也是愛理不理的。後來，她轉而索求身邊人的關注。然而，即便年幼，她亦看出了他們對她的別有所求，以及眼中那些對利慾的渴望⋯⋯

好不容易，她等到了宵回歸帝都。但是宵待人態度疏冷，她們的原本就疏離的感情後來亦因各種如此這般的事情而更加冰冷。

最終，她索性不求了。她的入幕之賓流水一樣地換，來來去去，只要他或她能給自己一夜慰藉、一點溫暖。

未央不自覺地勾起自嘲的笑，心生曠古無人相比肩的悲涼，心頭揪緊起來。

驀然一道破風聲直撲未央面門，一陣劇痛讓未央瞬時回神，舉刀劈斷貫穿了自己左肩的荊棘。

定睛一看，兒臂粗的荊棘不知何時以宵的腳邊為中心，蜿蜒曲折地盤繞成一張巨網，荊棘的末端似有生命般在空中舞動，等著隨時再給未央一擊。

⋯⋯居然還是中招了嗎？

未央一掄長刀，直指著宵，朗聲笑道：「第一招，是你勝了。」

宵淡然道：「承讓了。」

「但是，你知道我剛剛在想什麼嗎？」未央舞著長刀，持刀的手背到身後。

宵不為所動，漠聲道：「重要嗎？」

她自己的招式自己清楚，總歸是些能動搖敵方心境的心事。

未央一笑，帶著天真無邪的味道，「我在想你。」

宵不自覺地一愣神，便聞未央一聲大喝：「孤星逐月任露寒！」

於她而言，宵便是天上的月，雖仰頭即見，卻怎麼追都只有個不斷變化的背影。曾經，得到宵的一個眼神，是她最大的願求。

未央揮舞綏狂，鋒利的刀氣轉眼將盤根錯節的荊棘網盡數絞碎。

宵見狀舉起滌緒，搓動杖身凌空旋轉。「芳菲窈窕幾多時，況有雨侵鶯啄競相摧。」

殘存在她腳邊的荊棘霎時綻放朵朵碗口大的嫣紅花朵，花瓣的金邊一陣華光閃耀，阻擋下未央逼面而來的刀氣，但宵仍被交鋒的餘勁逼得向後退了數步。

「一勝，一負。」未央愉悅地道。

她知道宵敏於識人心，但這樣的人卻未曾願意給予她半點回應——直到這一回，宵認真地、且以她所要求「完整」之姿應允她的挑戰。

「最後一招，終局了。」宵握住滌緒，另一手張在身側，墨色的袍袖在風中獵獵。

「注意來！」未央喝道，隨即躍身凌空，雙手將綏狂舞出殘影，無數刀芒飛射向地上的宵。

既然她們兩名帝脈之間，定要有個勝負死生作結，那麼，她便要是那馭狂瀾、笑河山的勝者。

「停雲靖海傲千古！」

宵不閃不避，「覺來將鏡懨懨照，憔悴菱花笑。」

滌緒杖首的荊棘環脫離杖身、飛升而起，一環十二化，在宵身周環繞。荊棘環中初時隱有白霧鑲填，隨後又逐漸澄淨，化為一面面波紋湧動的水鏡。

隨著滌緒重重頓地「鏗」地一聲，洶湧的波濤從荊環水鏡中源源不絕地奔流而出，與綏狂的無數刀芒劇烈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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