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帝心（一）

宵站在水榭前，暗暗吸了口氣，「宵拜見練煙雲前輩。」

聽到練煙雲讓她進去，她才掀了紗簾進入。水榭的氤氳著茶香，練煙雲執著茶海分別倒了兩杯茶，一杯推到宵的面前。

「你來了。」

「久未向前輩問安，宵深感愧疚。」宵低了低頭。

「你我之間，這些客套就不必了。」練煙雲將熱水沖入茶壺，靜了靜，「發生了很多事。」

宵不知道她指的是自己促成未央成為太子的事，還是這兩日歎曦所引起的事，只得只應了聲「是」。

練煙雲開口道：「首先，要多謝你幫忙收住了歎曦的元神，如若不然，他將就此廢了。」

聽她說道「廢了」云云，宵有些忐忑，強笑道：「這是理所當為的，他是前輩的心血，也是晏明的劍。再者，劍靈化人罕有，我也不忍見他就這麼消解於天地。」

練煙雲輕輕頷首，「接下來，便是和晏明有關。」

宵心頭一緊。

難道是神疆話本中常有的婆媳鬥法嗎？「你佩不上我的兒子，立即離開他身邊」這樣的⋯⋯不至於吧？

「鬼神兩族，只談相戀的話，那是極容易的。」練煙雲抿了口茶，思緒遠飄，「也許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微笑⋯⋯」

她靜了會兒，又給自己倒了杯茶，「但是不管是不是跨越族群的戀情，相處起來都是困難的，想攜手天涯，沒那麼簡單。尤其鬼族與神族自幼便長在不同的環境，習慣了與對方相異的社會規則，每個人又都有著截然不同的價值觀⋯⋯」

練煙雲放下茶杯，直視宵的雙眼，「聽前輩一言，家國友朋都不應該成為桎梏你的緣由。晏明若有不好，當早日分開，莫要拖著。」

這算不算也在勸離？宵乾笑道：「不會不會，晏明若不好，我定是跑得跟飛似的。前輩莫憂心，晏明很好，我們⋯⋯也很好。」

練煙雲瞅了她一眼，一時沒說話，只是喝茶。

宵頓時覺得頭皮有些緊。

「另有件事，我想我得向你道歉。」練煙雲放下了茶杯，忽道。

宵一愣，沒有預料練煙雲會說這話。

「自你幼時來到風雲崖起，我便對你要求十分嚴格，造成你不少壓力，抱歉。」練煙雲對她低下頭。

宵忙道：「前輩切莫如此！我知道前輩都是為我好。」

練煙雲抬起頭，淡淡苦笑，「不管是什麼用意，總歸是讓你痛苦了。」

「⋯⋯是宵讓前輩失望了。」宵喉頭微梗。

練煙雲哀傷地看著她，心頭發疼。

當年帝尊悠悠將人交給她，便是因為她剛直嚴厲，事求完美。儘管知道人無完人，宵一開始也只是個孩子，她仍忍不住用高標準要求她。

成效確實很好，宵長成了十分優秀的人。然而，她的心卻病了。

六年前，傳出帝子宵病倒時，練煙雲就隱隱覺得不對。後來帝尊悠悠偶來拜訪，說起長女「心疾」的病況和內情，她頓時冷汗如泉。她是幫兇，卻無所自覺。

「我不敢把你當作自己的女兒，但在我心裡，你就和我的孩子一樣。」練煙雲深深看入宵的眼睛，「我只盼你如意。」

宵有些恍惚。腦中忽然響起昨夜歎曦的話，一時和練煙雲的聲音重疊。

過去她努力想如帝母的意、如練煙雲的意、如鬼闕群臣的意，今後，她真能只如自己的意嗎？

如意，多麼美好的祈願⋯⋯卻不是任何人的意志可以掌控。

「如今你們這些孩子都已經有自己的意志，不再需要遵循誰的要求了。」練煙雲懇切道。

她的孩子們，長輝樂天，宵、晏明和歎曦卻都被某些事物給禁錮住，難得喜樂。她無力為他們解除，令她無法不備感愴然。

練煙雲伸手覆上宵的手背，「你很好，真的。」

宵彎了彎唇，笑意雖未達眼底，仍是乖順地點了點頭。

宵進了水榭，換晏明和帝尊悠悠相顧無言。

忽地，悠悠勾起一抹難以言喻的笑，張口用奶音道：「賢婿啊⋯⋯」

晏明險些一嗆，及時忍住。

他的反應，悠悠很是滿意，接著道：「小女近來受你照顧了。」

「帝尊言重了。」晏明不知道她什麼用意，只謹慎答道。

「不。」悠悠瞇起眼笑，「小夜能有今日這樣好，全是有賴你，若非有你，依她心疾，本座約莫早沒了一個女兒了。」

晏明眼神不由得一利。

帝尊悠悠⋯⋯究竟想說什麼？

悠悠笑著地用著一口奶音道：「她的心疾，你有什麼看法？」

晏明細細看了看她的神情，嘻笑、輕蔑、不以為意⋯⋯她全然沒有掩飾的意思。

難怪，宵說起她的帝母時，話中總帶著冷意。

「人生在世，皆有不順心之處，獨她因此患了心疾。」她又道。

晏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氣和心疼。

宵沒有和他說過究竟，只是不時會流露令他難過的虛弱與陰鬱。

「沒有看法。」他抬眼，定定道：「她如何，都很好。」

「是嗎？如此——」悠悠輕輕哼笑了兩聲，「甚好。她不需要憐憫。」

晏明皺緊了眉頭，不知她究竟何意。

她卻沒再說話，背了手，兀自轉身離去，留下原地深感莫名的晏明。

晏明站在假山旁等宵出來，就見曉風背著比自己高兩倍的釣竿、手裡提著小桶子，緩緩踱了過來。看見他時，臉色明顯一沉。

晏明不禁無語，這孩子真的和他不對盤。

沒想到了面前，曉風換了一副甜笑，脆聲喊道：「大姐夫！」

變臉之速，晏明也不由得讚嘆，同時想起當年神鬼晤談上七拐八彎地將凌霄繞得團團轉的太子未央。無愆鬼闕帝家，真是個個⋯⋯個性。

「帝子獨自一人？無人跟隨？」他開口相詢。

曉風架勢十足地大氣擺了擺手，「不過是釣魚而已，我一人足矣。」

說著，偷偷打量著晏明的神情。

長輝哥哥說大姐姐很喜歡這個人，他得小心，別惹他生氣，免得大姐姐生氣、不喜歡自己了。可是，他看起來不太開心的樣子。

曉風心中惴惴，想了想，決定不跟這個半路冒出來搶大姐姐的人多說話，於是放下手中的小桶子，坐到池塘邊上，開始釣魚。

他釣得很順利，晏明在他旁邊看了一會兒，就看他將桶中半滿的魚倒回池裡又釣上來兩次。

曉風倒第三次的時候，宵出來了。

宵走到兩人身邊，曉風才發現她。歡呼一聲，從池邊蹦了起來，吱吱喳喳地對她說著今日「戰情」。晏明看著她耐心地淺笑著聽，末了摸摸曉風的頭，他便又蹦蹦跳跳地坐回池邊繼續釣魚。

見宵望向自己，晏明伸出手讓她遞過手擱在自己掌心，「還好嗎？」

她雖然笑著，看上去卻心事重重。

宵沉默地搖了搖頭，半晌嘆了口氣道：「不知道。」

復看向他，「發生什麼事了？」

他眼裡寒意很重，嘴角微微下垂。

晏明思量了下，才道：「和帝尊說了會兒話。」

「這樣啊。」宵聲色也冷了下來，想了下能讓他變色的話題，「心疾？」

見他點頭，她哼笑道：「來了啊⋯⋯」

她就知道帝母不會錯過任何測驗人性的機會。

「我說過，我的心疾是『玩不起』。」

她沒有問兩人說了什麼，只是目光別向遠方，看得很遠很遠，彷彿要看向那最初、降生於世的時刻，語氣平靜無波。

「我是贗品，玩不起帝尊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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