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 - 《第三十五章。緣分》

地下商場一家不起眼的店裏，日戴著他的老花眼鏡，兩隻腳架在櫃上，正皺著眉頭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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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一點看，他手裏捧著那本厚厚的褐皮書的封面連個書名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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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看得非常專注，又翻了一頁過去，不知不覺將手指放到嘴裏啃咬。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突然把腳踩回地上，弓下身直勾勾地盯著書，食指在書頁裏逐行撫過，嘴裏低聲念叨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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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樣的狀態維持了好幾分鐘後突然站了起來，一把將書拍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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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的開個頭又不說尾！到底要怎樣穩住天魂連屁都沒放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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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氣得往那書槌了幾拳，但仍覺得抒發不了心裏的怒火。於是一把攥起了書，看著就要將書撕成碎片。此時，桌上的手機適時地響起，日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不耐煩地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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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他媽的還給我打視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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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來電轉成語音通話，喂了一聲後，觸電似的立即移開了手機，急急忙忙扯掉了鼻梁上的老花眼鏡，用手梳了梳頭髮後又將通話轉回視像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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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手機裏嚷嚷：「怎麽突然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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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幕裏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嘆了口氣，「你給我遞了幾十封投訴信，我能不投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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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你還好意思說……」日嘟噥著的同時，嘴角難以自控地往上勾了勾，又裝作不耐煩地說，「打來幹什麼？我很忙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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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說我再不上心你就要跟人跑的麼？」月的臉在螢幕裏驟然放大，一雙烏黑的眼睛緊盯著日，「你想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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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噗的一聲，終於咧嘴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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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做個『有聲』給我好不好，我的給了程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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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沒好氣地瞪他，「你以為那種木頭滿地都是？再說一個無聲都將你困成這樣了，你覺得我會再給你一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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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的不滿透過鏡頭傳遞得一清二楚，日用手指搔了搔鼻頭，心道書果然不能多看，一不小心看得頭暈眼花血壓上升後撩漢撩不着還會觸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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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臉皮厚過地皮，使出一招反客為主，板起臉對月說：「你上次就給我寄那麼一朵花，轉眼就枯死了。你說，下次給我送什麼作補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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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邊說邊拿出他的小木盒，翻著裏面各種各樣的小東西，翻著翻著，皺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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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我的桃木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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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幕裏的月也皺起了眉，「嗯？什麼桃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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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你之前在日本給我寄的那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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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辟邪神木。」月點了點頭，又問道，「我不是給你寄了七片嗎？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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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皺著臉道：「那倒沒有，只是不見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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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找了一會還是找不到，忽然想起了程昊上次來店裏順手牽羊拿走了那條彩虹黑曜石，頓時咬牙切齒地啐道：「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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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一聽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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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昊拿了？唉，只是拿了一片，你不要跟小朋友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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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日忿忿不平地大喊，「這筆賬算在你頭上，你要給我送更好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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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投降似地「好」了一番，之後用他千辛萬苦才學會操作的手機給日看他身處的地方。他耐心地給日介紹各種風景，把田野、河流都拍了一遍，讓日用眼睛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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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拍完了一番後，對著螢幕問：「怎樣，漂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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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來還閃閃發亮的眼睛突然閃躲起來，含糊道：「就啊，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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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什麼時候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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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別開臉咬了咬牙，他就知道月會問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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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直勾勾地盯著鏡頭，「你上次說等阿昊和阿男懂得照顧自己後就會來找我，結果等到他們長大了，你又說要等你將阿男送回冥界，還有之前的許多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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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看著別開臉不敢看他的日，嘆了一口氣道：「凡塵種種，你管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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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本來有些嚴肅的表情放軟了些，深沉的聲線傳了過來，「我還有很多風景想和你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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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低著頭，好一陣都沒有說話，月就在螢幕裏一直看著他。過了不知道多久，日終於重新抬頭，凝視著月篤定道：「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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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掛上電話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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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不是要怪責日，只是心痛他什麼都往身上背，將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還忍著不告訴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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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本來就不應該管人間這些事情。不過他好像也沒有資格說日，畢竟無聲是他親手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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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他應著魂盤指的方向去到一個歐洲小鎮。他在旅館裏安頓好後，就帶著魂盤繼續走，走到一間破舊的大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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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正在施工，似乎是在翻新，而不遠處則有工人在砍樹，看起來應該是要擴建宅院。他正打量著大宅的外貌時，突然聽到砰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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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轉過頭去，看見一棵大樹倒在地上，翠綠的葉零碎地飄落，突如其來地被宣告了生命的終結。月嘆了一聲，低頭默哀之際，看到魂盤的指魂針瘋狂地顫動，直直指向那顆倒下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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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雜草叢生，地上長滿了不知名的野花，在工人們辛勤的勞動下被清除了一大片。月稍作思量，走了過去，笑著跟工人們打了招呼，用他與生俱來的親和力和他們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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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如願以償地帶走了那棵樹根部削下的一塊木，將寄身在樹裏的至純精魂轉移到木裏帶回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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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取出了自己給日做的生日禮物——一個做了一大半的小提琴，在之後的日子裏，將拿來的木頭加工，做成了小提琴的琴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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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給做好的小提琴調音時，赫然發現琴聲將周圍幾個亡魂吸引了過來，可是普通人卻完全聽不見它的聲音。他花費了不少時日，用上了很多古老的符咒，才知道了一點關於琴裏那至純精魂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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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本不是他想找的，從大自然裏凝聚而成的精魂，而是一縷撕裂出來的地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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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至純的地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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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他已經錯過了日此生的生辰，本來想改送別的東西給日。但日知道了這件事後，卻堅持要這把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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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月將叼在唇間的香煙弄熄，仔細地替小提琴擦拭琴身，自言自語般低喃著：「既然你沒有聲音，那就叫你無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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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煙味縈繞在空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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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小心翼翼地將無聲放進琴盒，一雙深邃的眼睛望著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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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只要遇上了，那個人就能聽見你不曾說出來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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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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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之上，超度小隊再次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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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程昊和方若男籠在銀光之內，圍著亡魂，程昊輕奏著《Moon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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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輕拂，月光如水，就像歌曲裏形容的那般溫婉靜謐。曲終之時，亡魂終於轉醒。她緩緩地眨著意料之內的美眸，恬靜地看著喚醒她的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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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飄了過去，輕輕地對她說：「你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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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淡然一笑，點了點頭，回憶裏的聲音在三人耳畔輕蕩，「現在是什麼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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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看著她答道：「2021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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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低頭，掰著手指數了數，輕嘆道：「已經過了這麽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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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一笑，「那膽小鬼該長大了吧？長大了，應該就不怕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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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和方若男交換了一個眼神，輕輕點了點頭，程昊便開始拉奏《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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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如雲絮的冥界之門徐徐開啟。亡魂在看到門的一瞬突然有些茫然，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的面容，慢慢往大門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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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亡魂和冥界之門還有一步之距的時候，麥子晴忽然高聲地朝亡魂喊道：「你是個好姐姐！你妹妹一定也很愛你！如果她在的話，一定會想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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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頓了頓，眼淚不爭氣地劃下臉龐，「姐姐我愛你，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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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愣怔了一瞬，隨即燦爛一笑。這一笑點亮了夜空中的星辰，全映在她的眼眸裏。她對麥子晴低聲道：「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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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嫣然一笑，再無後顧之憂——不用再憂慮某人在漆黑的夜裏是否能夠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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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脚邁進了門內，消失在秋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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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顧小姐的姐姐後，麥子晴、方若男和程昊三人肩並肩，一起站在天台的圍欄邊。方若男為免兩人又吵架，果斷地飄在兩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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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托著腮，眺望對面的萬家燈火說：「欸，你們相信緣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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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分？」方若男頓了頓，突然嘆了一口氣，悲哀地搖頭道，「我只知道，我和美女沒什麼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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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辛苦你了。」麥子晴用眼尾睨他，「要和我這個不是美女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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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擠眉弄眼，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哈哈哈！一時口誤，一時口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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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嘴角勾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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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大人有大量，不和小朋友計較，又幽幽地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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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對緣分沒什麼概念，可現在又不得不相信它真的存在。」她用手指在自己和方若男、程昊之間畫了個弧，「就像我們三個，無端端就凑到一起超度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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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了搖頭嘆道：「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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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擺了擺頭，伸展頸部肌肉的同時漫不經心地道：「說得好，我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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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們兩個難得還有意見一致的時候呢。」方若男左右看了看，手放在圍欄邊上往後仰，「這樣說來，我們三個之間的就是緣分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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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笑了笑，程昊不以為然地一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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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舒了一口氣，「顧小姐的姐姐為了顧小姐的一句怕黑留在人間徘徊了這麼多年，為了一個人付出所有……你們也有嗎？那個讓你們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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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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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看著她反問道：「你有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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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默默迎上方若男的視線，心有靈犀地都別開了臉。三人遙遙地看著遠處，心思各異，但目光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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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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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程昊正在埋頭寫譜。方若男站在窗邊，抬頭凝視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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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自己最近變聰明了，想的東西多了很多，回憶過去的時間好像也長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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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今晚，麥子晴那個問題一直在他腦裏揮之不去，還牽扯出了一段久遠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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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從無聲裏飄出來的那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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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在無聲裏睡了多久，只是在朦朧的意識中隱隱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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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逐漸轉醒，睜開迷濛的眼，迷迷糊糊地跟著眼前一道金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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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變得清晰的一刻，他看見滿頭亂髮、滿臉鬍渣的師傅跪坐在地上一個巨大的血陣之內，一看就是徹夜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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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看見他從無聲裏飄出來的那一瞬，眼神絕望得就像是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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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傻的嗎……」師傅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他，「你是不是沒有腦啊？你看你現在變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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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拳頭抵在地上，神情恍惚地啞聲低喃：「方若男……你為什麼要跑回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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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兇巴巴，看上去能扛十道天雷的師傅突然就像個小孩一樣，臉埋在他那雙寬大的手裏嘶啞地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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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跪在師傅面前，心臟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用力地捏著一般又悶又痛。他想哭，但成了魂魄的他已經失去了淚水，再也哭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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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垂著頭，用極輕的聲音說了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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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緩慢地抬頭，泛著淚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後就再次移開了視線，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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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師傅哭了多久，方若男就跪了多久，但他已經感覺不到雙腳的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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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氣自己連給師傅跪這樣的事情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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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師傅用衣袖一把擦去了臉上的淚，重新站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咬破手指頭在手心畫了一個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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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注視著方若男，用他低沉的聲線道：「阿男你別怕……師傅送你去冥界。我想辦法，想辦法讓你不要受太多苦。」他咬了咬牙，又自說自話般道，「不會的，你這麼善良，根本不應該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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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用力地甩了甩頭，畫著血符的手往內一捏，剛才的血陣驟然燃起了金光，上面居然憑空出現了一道雪白的門，兩道門扉緩緩地往內開啟，發出「吱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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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看著門内白濛濛的一片，有些茫然地轉過頭去看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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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竭盡全力地保持鎮定，用無比溫柔的目光看著他道：「別怕，師傅會陪你去，師傅會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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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看著那道門，他能夠聽見那門裏傳來一陣輕柔的聲音，在呼喚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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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要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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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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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轉過頭來，對師傅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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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我可以留在無聲裏……我暫時還不想進冥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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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什麼狗屁！」師傅怒吼，「你這樣留在人間，不會有好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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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音剛落，師傅就驚覺自己這樣會嚇到方若男，於是慢慢走前了一些，向方若男伸出了雙臂，放軟了聲音道：「阿男……阿男你乖，你聽師傅的話。留在人間會消耗你天魂的能量，如果天魂消失的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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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別開臉，緊閉著雙眼，用嘶啞的聲線艱難地擠出後半句，「你會進畜生道和餓鬼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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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師傅……」方若男垂下頭，「這些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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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還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師傅額上青筋暴跳，「方若男！你想氣死我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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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裏爬滿了血絲，剛止住的淚又在眼裏翻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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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不敢看師傅，將頭垂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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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對不起，但我想留下來，我想多陪陪阿昊……」他哽咽起來，嘴唇微微顫著，「我就這麼一個弟弟，還這麼孤僻，我就想多陪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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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跪在地上，臉貼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那個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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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不知道，那冥界之門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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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想什麼眉要皺成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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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轉過頭來，對盯著他看的程昊燦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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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就是在想，你二十年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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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放下了手裏的樂譜，往椅背一靠，仰頭看著天花板的燈泡道：「大概會長幾條皺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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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哈哈笑了出聲，調侃道：「或許會有滿臉的皺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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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程昊輕嗤一聲，「我就算老了，也一定是個美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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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說完，突然直勾勾地盯著方若男，一臉嚴肅地道：「對了，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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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頭往後一頓，「什麼問題啊這麽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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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師傅，」程昊定定地看著他，「誰拉的小提琴更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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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心道不好，立刻扮作什麽都沒有聽見，眈天望地飄開了。程昊卻不容他回避，從椅上站了起來，開始追著方若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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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沉聲問：「誰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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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邊飄邊嚷嚷：「哎喲喲！不要追我了啦，你好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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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面無表情地緊貼在他身後，「你説了我就不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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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喲喲，煩死了……哎呀！要我説也可以！」方若男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對程昊說，「你叫我一聲哥哥，我就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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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怔在原地，似乎是在認真地思考。一會兒後，他就面癱地轉過身去走進浴室裏，借尿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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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哭笑不得，嘆道：「唉呀，還是不肯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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