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 - 《第二十八章。回憶》

丘嘉璐盯著手中淺藍恤衫上淡淡的唇印，神情恍惚，不知不覺連連後退幾步，跌坐在床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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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突然回到去年平安夜的晚上，回到她看到那段信息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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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悠悠才一歲，剛被丘嘉璐哄睡放進了嬰兒床。張逸銘從浴室出來，用浴巾擦頭髮時驚見丘嘉璐正盯著自己的手機看。他急忙走了過去，匆匆瞄了一眼後驀地在她腳邊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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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著她的手，一臉緊張地跟她解釋，說那只是出差時一次酒後糊塗犯的錯。他說自己很後悔，希望時光可以倒流，他不會喝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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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嘉璐當時被他摟著，哭了好久好久，最後選擇了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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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一段感情之中，沒有包容就不會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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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嘉璐愣愣地抬起頭，看著梳妝鏡裏的自己，緩慢地抬起了手，撫過自己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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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有化妝了，好像老了很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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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著鏡裏憔悴的自己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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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藏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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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久不久就會在夜歸的張逸銘身上聞到一陣淡淡的薄荷香水味。她安慰自己，那也許只是他在辦公室裏用作提神的香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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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之間也需要情調。她反省了自己，打算在結婚週年紀念日花點心思，給他送一份禮物。上次和麥子晴經過香水店的時候，她忽發奇想，想要送他一瓶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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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只是想換掉他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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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將揀選了很久的香水送了給張逸銘，他當時看起來很高興。但在那之後，丘嘉璐還是會在他的衣服裏聞到那股薄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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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嘉璐還在笑。她的視線裏沒有焦點，低聲地呢喃：「所以，這次是故意給我看到的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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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緊緊握著那件恤衫，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後來那詭異的笑容褪去，她大口大口地喘氣，眼淚依然不斷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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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手機，往裏面撥了麥子晴的電話號碼，在按下通話鍵幾秒後又飛快地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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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力地垂下手，喉嚨一陣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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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麥子晴對她說的話言猶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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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個認識了那麼多年的女朋友，都快結婚了！這些不都是你告訴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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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做你不一樣？那裏不一樣？年輕貌美新鮮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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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愛他？他愛你？他要真懂得什麼是愛的話，就不會背著未婚妻偷偷摸摸地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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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璐你聽我說……你這麼聰明，成績比我好那麼多，那跨國企業都給你留了職位。你畢業後入去做，眼界就會變闊，你以後一定會碰到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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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嘉璐！你這麼多年來讀的都是屎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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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麥子晴一直用各種方法跟她說，讓她遠離張逸銘，讓她追求自己的事業、追求自己的理想，說到丘嘉璐的耳朵都要起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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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後來，丘嘉璐跟麥子晴說她懷孕了，從那之後，麥子晴就沒有再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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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給她寄了喜帖，她也沒有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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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嘉璐猛地站了起來，在抽屜裏面抽出一把剪刀，剛要往那件恤衫剪下去的時候，又看見床頭掛的那張，悠悠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線的嬰兒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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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手裏的剪刀緩緩放回桌上，脫力地坐在地上，坐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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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站了起來，拿了去污筆，在唇印上來回摩擦，直到那唇印消失，彷彿不曾存在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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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嘉璐拿出了燙衣板，將恤衫攤平在上面，燙斗緩慢地在衣服上走過。她細心地將皺摺都燙平貼，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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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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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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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瞥了一眼才響了一聲的電話，輕輕地皺了皺眉，又將電話放進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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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大叔你可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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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將下巴枕在腮托上，輕輕呼出一口氣的時候，琴弓跟著緩緩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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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的手指在琴弦上輕快地跳動，琴弓在四根弦上不停地划動，一段優美的旋律傾瀉而出——那是麥子晴從未聽過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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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起臉——店裏橙黃的燈光漸漸變得黯淡，地上映出耀眼的銀白光芒。麥子晴呆呆地看著，在茫然之中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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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前走了兩步，好像突然被轉移到一個靜謐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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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只有無聲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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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張開手，一點銀光徐徐飄落到手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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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精緻的雪花，落在她手上，涼涼的。麥子晴一抬頭，滿天的雪花從無邊無際的天空緩緩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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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你看！」麥子晴轉過身來，瞪大眼睛向日攤開了手掌，「好漂亮的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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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興奮地轉了起來，「天啊！你是怎樣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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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握著琴弓的手慢慢垂下。他沉默地看著麥子晴開心地看著天花板笑的樣子，沉聲道：「我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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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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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和程昊站在天台的邊沿，看著樓下徐徐經過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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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覺得師傅會跟子晴說什麼啊？」方若男瞇起了眼，用古怪的語調說，「難道是不能說的秘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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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搖頭。他覺得師傅好像很重視麥子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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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昊昊小寶寶。」方若男背靠著圍欄，看著程昊問，「你會不會很傷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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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心？」程昊不解地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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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嘟嘴，「就是子晴不想戴手鏈這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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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聽了，驀地恢復面無表情的臉，「關我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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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說不關事就不關事吧。」方若男看著湛藍的天空，嘖嘖了兩聲，「還真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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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中秋節那天的晚上，在天台上跟麥子晴說起了手鏈的事情。方若男為了讓麥子晴明白程昊的一番苦心，就跟她解釋道那手鏈是用上佳的黑曜石做的，連著那塊刻了符咒的木牌，是辟邪的上品，戴著的話就不會再發生因為被亡魂纏身而生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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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麥子晴聽到他這麼說，竟然回了一句，「那我不能戴那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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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當時頭一歪，完全不能理解地皺起了鼻子，「為什麼？沒有比你更適合戴的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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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麥子晴搖了搖頭，雙手支在身後，仰頭望著月光，用很認真的表情說，「那些都是小病，不會對身體造成什麼影響。但如果我真的戴了，避開了亡魂，就沒辦法將他們帶過來，那他們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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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像個老伯一樣嘆氣搖頭，又突然深感安慰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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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啦昊昊，又多了一個不嫌棄你脾氣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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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一偏頭，看著他問：「我很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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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看著那張屬於成年男人的臉，突然又一晃神，記憶回到了好多年前，第一次見到程昊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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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他已經在家舍裏住了兩年，和大家都打成了一片。某一天，家舍的芳姨拖著一個猴子一般瘦小的小朋友來了，還笑著跟大家介紹：「這是程昊，剛升讀小一，以後就跟我們一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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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姨拉著程昊的手，低頭笑著對他說：「你跟大家打個招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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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倚在自己房門的門框好奇地偏著頭，看著那個十足幼稚園生的小傢伙用冷酷的神情和語氣跟大家「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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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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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拒人千里的氣勢跟他弱小的身體超級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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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姨照顧過不少孩子，對此見怪不怪，又再問他：「你想大家怎樣叫你？叫你小昊？不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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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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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冷面的小傢伙斬釘截鐵，眼睛也不怎樣看人，很快就被有些尷尬的芳姨領進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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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和方若男同房，睡在方若男那張雙人床的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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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程昊是「新人」，性格既不可愛又不友善，年齡接近的小朋友不敢和他玩，年長的哥哥們又沒空理會他，於是程昊很快就變成家裏的邊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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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那時候也就一個小五生，只知道過好自己的日子，沒有多餘的閒情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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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過其他小朋友一起欺負程昊，嘻笑著夾掉他碗裏的餸菜。方若男雖然心裏不舒服，但有芳姨在，她還是會說小朋友幾句，然後將菜夾回程昊的飯碗裏，所以他也沒有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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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方若男在睡夢中被一個聲音吵醒了。他有些不耐煩地揉了揉眼睛，伸出頭往下面一望，看見程昊抱著膝蓋踡縮在床角，嘴巴一直反覆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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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差嗎？為什麼不要我？我很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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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眼裏的不耐煩頓時變成了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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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哥哥們私底下討論過，知道程昊的父母還健在，只是離婚後都組建了新的家庭，將他丟了給婆婆照顧。可是後來婆婆死了，父母都不願意接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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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裏的小夜燈幽幽照在程昊臉上。方若男怔怔地望著程昊——他滿眼通紅，卻愣是沒有流淚。直到有一刻，方若男實在是腦充血到不行，才頭昏腦脹地輕聲問：「欸，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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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猛地抬起眼眸，像一隻被驚動了的幼獸，血紅的眼眸緊緊地盯著那顆從上床垂下來的頭，挪了挪身體將自己抱得更緊，像是在防備著什麼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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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雖然被程昊的眼神嚇了一跳，但仔細一想，他只不過是一個剛上小學的小孩，根本沒有什麼好怕的，於是躡手躡腳地爬了下床，倚在床梯旁，扭扭捏捏地背著程昊跟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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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哭嗎？那你為什麼不哭？哭出來會舒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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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依然警惕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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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搔了搔鼻頭，感受到那烙在自己背上的灼熱視線。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那團小小的東西，便隨口說道：「其實你長得這麼可愛，只要偶爾說些好聽的話，大家很快就會喜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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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沒有應他，於是方若男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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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這裏好好生存的話，首先要了解這裏的人。唔……好吧，我給你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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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屁股塞進樓梯的空格裏，費力地坐在梯間的橫木上，嘟著嘴巴說：「這家裏年紀最大的是楓哥，下年就十八歲要走的了。嗯，他不會欺負人，但也不喜歡理我們。第二大的是彪哥，今年十六，他成績超級好，如果你有功課不懂可以問他，他通常都願意教的。嗯，排第三的是宇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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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方若男不停地轉換姿勢，背著程昊說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從家庭結構一直說到早午晚三餐的飯菜，到後來實在是太口渴說不下去，轉過頭去時才看到小小的程昊已經枕在自己的膝蓋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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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不知道該怎樣照顧自己以外的人，還是個比自己小的小朋友。他傻頭傻腦地在床前來回走了好幾遍，最後手忙腳亂地拉了張被子，囫圇地圍在程昊身上，嘟噥了一句：「睡姿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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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就發現，程昊雖然仍不怎樣看別人，但總是用眼尾的餘光偷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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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心中忽然有點小竊喜，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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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他晚上見程昊睡不著的時候都會爬下床給他碎碎念，一直念到他睡去，給他包上被子才重新爬上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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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又有一天，他看見阿蛋，就是一個跟他同年的男生搶走了程昊洗澡要替換的衣服。他沒有再袖手旁觀，仗著自己身高比阿蛋高出一截揪起了阿蛋的後衣領，神色凝重地垂眸對他說：「不要欺負人，這是一種不好的行為，長大後會變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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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鬆手，阿蛋飛也似地遁了。方若男將衣服遞給矮小的程昊，看他用兩隻小手抱著衣服時望著自己的眼神，忽然心頭一熱，用力地拍了拍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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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以後我保護你！不過……」他眼珠轉了轉，「你要先叫我一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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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眨了眨眼睛，看著他的眼神裏已經卸下所有防備，不過還保留一點冷酷的感覺。他噘起嘴，小聲地說：「但你不是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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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了我就保護你！來吧，叫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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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你不是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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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嘛，叫一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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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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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叫一聲嘛！你就學我這樣。」方若男雙手放在下巴，一副不知道被什麼感動到的深情樣子喚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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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目無表情，「我不是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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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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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程昊還是沒有叫他。但從那天開始，方若男就將保護這個弟弟視為自己的頭等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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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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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笑了笑，程昊不明所以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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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什麼？你還沒有回答我——我很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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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抬頭看著程昊，當年那隻小猴子不知不覺長得比自己高了。他飄高了一些，伸手撓程昊的頭髮，用篤定的神情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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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這麽好的哥哥，你怎麼可能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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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聽說無聲遇見怨魂的時候會發出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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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日輕輕地將無聲放回琴盒裏面，「無聲不是普通的小提琴。它能夠和亡魂溝通，事先感應亡魂的意識裏有沒有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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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低頭看著無聲，雖然已經看過不少次，但卻是第一次觸碰它。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無聲摸起來涼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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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和普通小提琴不太一樣的無聲，問道：「無聲是大叔你做的嗎？為什麼它可以超度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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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嘖了一聲，盯著她說：「怎麼可能？」他頓了頓，垂眸說道，「這是一個白痴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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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聽出來這白痴兩個字裏面縈繞著一種複雜的情感，猜測這琴應該是那個月師傅給大叔的。不過她沒有自作聰明地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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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無聲為什麼可以超度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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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拉上了琴盒的拉鍊，在琴盒上輕拍了兩下，「那是因為無聲裏面有一縷至純的地魂，能夠和亡魂產生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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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純？是最純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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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吧。不過這裏面牽涉的東西太過複雜，我就不跟你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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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麥子晴學方若男噘起了嘴，隨後又想到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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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大叔，這樣說來，亡魂是不是能隨意地在人間遊蕩啊？只要天魂力量充足，他們其實也可以選擇在人間停留多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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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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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的眉毛揚得老高，手指在木桌上用力地點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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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亡魂根本不會知道自己的天魂有多少能量，再者這冥界之門也不是想開就能開的，連無聲都只能為它超度的亡魂打開一次冥界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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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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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盯著麥子晴，覺得這小妹妹問題還真多，有點不耐煩地答道：「一次就很厲害了！如果不是無聲減少了某些人清理亡魂的麻煩的話，一次都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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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敏銳地察覺到大叔漸漸升起來的煩躁，雖然還想繼續問問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但還是識趣地將問題藏在心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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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還有一個很想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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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日的臉色，「我可不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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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用眼尾瞄了她一下，擺了擺手：「唉，問吧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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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咧嘴笑了笑，劈裏啪啦地道：「若男說只有亡魂能聽見無聲的琴音，我姑且當程昊是超度者能聽見它的聲音，但我一開始什麼都不是啊，為什麼我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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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眉間的不耐煩在這一瞬間都消散了。他垂下眼眸，輕輕地撫摸琴盒，深沉的聲線説道：「或者是它喜歡你，想讓你聽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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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分不清大叔到底是認真還是搞笑，不過她也不好再問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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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現沒東西問大叔的時候幾乎都沒有話可以跟他說，算起來他們其實也不是很熟。就當她在心裏糾結著要開個什麼話題好的時候，日就先開口問她：「你和我那兩個不俏徒弟相處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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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為不用想話題舒了口氣，隨即偏頭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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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若男很可愛，也很好相處、很親切，有時候傻傻的，但是是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程昊呢，就呃，比較……怎麼說呢？」她斜眼盯著天花細想，「......就感覺不太好相處。但我不是說他是個壞人，只是有時候挺難理解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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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嘆了一口氣，「不過這也可能跟他以前住家舍有關吧？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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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驀地瞪大眼睛，一雙濃密的眉再次高高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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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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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點點頭，又有些無奈地擠出一個笑容，「其實是若男自己不小心說漏口的，不過程昊知道了也沒說什麼。哦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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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著無聲嫣然一笑，「我知道他們從小跟你學小提琴。不過說實在的，程昊拉的小提琴雖然很好聽，但跟大叔你完全不是同一個層次。我被大叔驚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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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看著麥子晴沒有半分做作的燦爛笑容，對她的好感又提高了不少，一舒心就跟她分享起小時候教方若男和程昊學小提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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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候完全沒有想過要收什麼徒弟，不過是有個朋友託我去一間機構和些小孤兒們過節，我就去隨便拉了首歌，然後阿男那個小自來熟居然拉著我求我教他拉琴，順道帶上一個面癱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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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從前的回憶，日不知不覺露出了溫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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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比我想像中親切嘛，這樣就肯收他們做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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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對嘛，我就是個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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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豪氣地咧嘴大笑，說的卻不全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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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時只是隨意地將一個普通的小提琴塞了給方若男，打算讓他玩玩就拍屁股走人。他當時背對著兩個小屁孩在給無聲調音，有一下剛好撥到琴弦時，聽到他們其中一個說了句「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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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側過頭來看著那兩個小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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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麼走音了？」方若男將琴弓放在日給他的琴上，居然將日隨便拉奏的小星星完整地演奏出來，然後偏著頭說，「沒有走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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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有些詫異地盯著方若男，問：「你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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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聳了聳肩，攤開手道：「沒有啊，不過剛才你不是拉過這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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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當時已經有點傻了，不過更讓他吃驚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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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男側著頭問程昊：「昊昊，你說什麼走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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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看見程昊慢慢地提起手，指著倚在牆邊的無聲說：「它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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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琴嗎？」日愕然地盯著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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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昊本來不理日，只是一味用冷冰冰的眼睛盯著他看。不過當方若男再問一次時，程昊就緩緩地對方若男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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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日收了兩個千奇百趣的自來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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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回憶完畢，伸手拍了拍麥子晴的手臂，嘆了一口氣道：「他們兩個都不太正常，特別是程昊，有病。你就那個呃......多多包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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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晴噗地一笑，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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