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故事的說書人 - 使用五張圖片

　　你想像過末日是什麼樣子嗎？

　　遍野的廢墟、荒郊的日落、稀疏的人跡，和無數鐵鏽堆疊的山巒。

　　一個機器人始終守著他的鋼琴不走。

　　他沒有名字，只知道自己的編號是284。

　　我本來不會遇見他的，只是我和父母逃難時，我們搭的那班銀河列車出了事。

　　軍政府的人混進了車廂裡。

　　我們身前是無數槍管。

　　身後是軍人們陰冷的目光。

　　列車被迫停在一個尚未被命名的星球上，被逼著下車時我偷偷抬頭看了看，璀璨的星光像雨水落在水窪裡，又像伊爾斯小姐彈琴時，琴架上定立的蝌蚪，忽明忽暗，似乎對我哼起了小調。

　　然後，星星掉下來了。

　　火光四散，尖叫四起。

　　耳鳴過後，我睜開眼睛，列車早已消失，而那些幾分鐘前還聳立如山的人們，剎那就永遠與塵土為伍。

　　我的視野變得開闊。

　　再也不需要擔心會因為矮小被擋住視線。

　　我挨個將他們的眼睛闔上，將他們的手擺成禱告的姿勢，祈願神能讓他們安息。

　　最後看了父母一眼，我決定啟程去找個落腳的地方。

　　父母很早就告訴我，如果他們死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不能白費他們拼命保下來的，我這條命。

　　用在路上撿到的雨傘撐著走了很久，不知道見了多少次日昇日落，我才總算找到一間還亮著光的屋子。

　　正想進去，你猜發生什麼了？

　　記得開頭跟你提到的那個284號機器人嗎？他把我攔下來了。

　　「請問有吃的嗎？」

　　其實我沒這樣說，只是肚子叫得實在太大聲，我就看了看肚子再看他，希望他有理解我的意思。

　　「你從哪裡來？」他冰冷的機械音這樣問。

　　「塞吉姆。一個不屬於這個星球的地方。」

　　「為什麼來？」

　　「逃命。」

　　「會彈鋼琴嗎？」

　　「……？」

　　我不懂這個問題跟前面有什麼關聯。

　　「我不會，不過能看懂琴譜。」我答道。

　　我居然聽見他發出一聲輕蔑的笑，「哼，幸好沒我想的庸俗。進來吧，我給你點東西吃。」

　　好像被污辱了，不過有東西吃就算了。

　　兩塊麵包和一杯水，有就該感恩了。

　　他坐在我對面優雅地喝油，然後問我：「妳記得那些琴譜嗎？」

　　「記得。」我點頭。

　　他遞給我紙和筆，我就依序在上面寫了些我記得的琴譜。

　　我寫了十幾分鐘，可284接過去不到五秒就看完了，還滿臉嫌棄：「這種東西怎麼能叫樂曲？盡是些沒有靈魂的東西。」

　　「那什麼是有靈魂的樂曲？」我問。

　　「妳問對機器人了。」他用手打了個響指。

　　我也沒注意到他的手什麼時候從"C"型變成五指的，就這麼跟著他出去了。

「看到這台鋼琴了嗎？」

　　「嗯。」

　　「修好它。」

　　「嗯？」我疑惑。

　　「嗯什麼嗯！不是想知道什麼是有靈魂的樂曲嗎？修好了我就讓妳見識！」

　　「可是……」

　　「讓妳修鋼琴沒讓妳頂嘴，剛還吃了我兩個麵包一杯水，吃了我的東西就得為我工作，聽見沒！」

　　我只好應下，畢竟我確實吃了他的東西。

　　但我不會修理，家事和服務別人倒是挺擅長。

　　於是我找了個列車站的招待員工作，想試試能不能從這裡順一些廢棄的零件走，或者問人該怎麼修琴。

　　說起車站，這個星球的車站和車型都很複雜，上天下地，變幻莫測。

　　有時在雲上，有時在海下；有時裝得下巨人，有時卻只容得下喝了縮小水的愛麗絲。

　　我曾在雲上的車站遇見一位小姐。

　　她說自己也不是這個星球的人，只是為了把自己的帽子追回來才來到這裡。

　　帽子追到了，但她卻忘了回家的路。

　　「其實也還好，就是沒有其他人陪我聊天，有點無聊，不過食物完全不缺，妳看──」

　　她順手撈了一手地面，大把雲朵被她抓起來，她只拍了拍灰塵就吃掉了。

　　「就是比較沒味道，不過能將就。吃吃看？」她熱情地問，又捏了一小塊給我。

　　真的沒味道，但比海下車站的海鹽珊瑚三明治好了太多。雖然那本來也不是人類的食物。

　　「妳會彈鋼琴嗎？」

　　「我會呀！妳也會嗎？」她眼睛一亮，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她喜歡一個巨人鋼琴家談的曲子，曾經瘋狂到跟蹤他到他的住的森林，聽他練習。

　　會偷看他的原創琴曲，然後在家裡獨自練習，想像自己跟他在聚光燈下四手聯彈，想像雙手的交錯和彼此專注的神色，然後心神蕩漾。

　　「後來他發現我了，不過他沒生氣，還送我一朵花作紀念，說謝謝我這麼喜歡他。啊──妳都不知道他把我捧起來、跟我對望的時候我多高興，讓我當場死在那都沒關係了。」她傻笑著，真的很傻。

　　她把帽子拿給我看，「妳看，就是這朵。我把它做成乾燥花別在帽子上。知道為什麼我會對這頂帽子窮追不捨了吧？」

　　「但妳要怎麼回家？」

　　「不知道耶，隨緣？反正都這樣了。」她聳肩輕鬆地說。

　　「妳會修鋼琴嗎？」我突然問。

　　「嗯……不會，我只會調音。喔對了妳知道嗎調音還是他教我的啊他真的什麼都會太有魅力了……」

　　後面一長串的話砸得我頭暈，最後都在恍神中度過了，總之我把她接回來幫忙調音了。

　　那台鋼琴其實沒有缺零件，只是許多地方都銹得厲害，得調整或者更換零件。

　　最大的問題在於，中央有很多琴鍵發不出聲音。

　　對了，我帶回來的那位小姐叫瓦倫蒂娜，不過她讓我們叫緹娜就好。

　　我在工作的時候，緹娜跟284總在討論音樂，有時會為哪個作曲家比較好而吵得摔鍋砸鐵，有時候也會因為在某個意見上一拍即合，一同譜三天三夜的曲，然後大睡一通。

　　我帶回來的零件裡，有些磨一磨或上個油就能用，一番折騰之後，總算所有琴鍵都能出聲了。

　　只是琴聲嘔啞乾澀，像日暮黃昏的老人。

　　「不行。」284嚴肅地看著我，「沒有生命力。」

　　緹娜跟著點頭。

　　「問題不大啦，再精修一下就好了，只是妳看，」緹娜把一個零件拿出來，「像這種零件需要很多個齒，而且必須非常細，必須找愛麗絲們來弄。」

　　於是我扛著所有需要經修的零件去上班，等愛麗絲專用列車來到。

　　「愛麗絲」是迷你人族的暱稱，他們和螞蟻一樣勤奮，不喜歡出門，所以列車班次非常少，而且路線詭異，常在葉子上或水溝裡。

　　等了五六天終於等來一班，我趕緊喝下專用的縮小水進入車廂。

　　那是林間移動用列車，雖說是林間，若以我本來的大小去看，大概就只是雜草叢。

　　葉子本來就沒捨麼支撐力，所以一路上都晃得我想吐。

　　循著我詢問的幾個乘客的指向，我從第一節車像走到最後一節，總算找到了一位拿著菸斗的愛麗絲女士。

　　她帶著單邊的鏡片，眼神上挑銳利，把報紙甩到地上後，拿起拐杖戳著我的額頭問：「幹嘛？」

　　「您能幫我精修鋼琴的零件嗎？」我問。

　　「妳有多少錢？」

　　「三百。」我如實回答。

　　「哈！」她重戳我的額頭把我推走，「沒幾個皮毛還以為請得起我？」

　　「您希望有多少？」我再問。

　　「就妳個小丫頭能生出多少？妳會生金雞蛋我就考慮，哈！」

　　我回去如實稟報，緹娜和284激昂憤慨的言語差點把我淹沒。

　　某天夜裡我睡不著，起來看星星吹吹風，突然看見屋子對面，284正在搗鼓著什麼。

　　我提著燈走過去，他發現我後也只是瞥了我一眼，繼續手上的動作。

　　「接油，」他直接回答我心裡的問題，「不然你以為我喝的油哪來的？」

　　我抬眼望了下，他繼續說：「這些都是我以前的朋友，人類在戰爭後就把他們廢了，堆在這裡，往內陸去建城市快活了。」

　　機油和潮濕的氣味混雜，卻有種莫名的心安感。

　　「那你……」

　　「我是娛樂型機器人，會五種樂器，我心情好了還能給你演個默劇。」

　　「你現在心情怎麼樣？」

　　「很差，快滾。」他朝我擺擺手。

　　我被他的反應逗樂了，又纏著他問了好幾遍，最後被他直接扔回屋子裡了。

　　最後是緹娜幫我把零件精修搞定的。

　　「那老妖婆太難搞了，原價三百跟她砍兩百她直接給我拉到五百！」緹娜放下一整袋零件，喘完後又說：「我直接去找她學徒，付三百東西搞定了。放心吧我盯著他弄完的，保證沒問題。」

　　我們一起組裝零件，小心翼翼，總算把全部都完成。

　　284輕按下琴鍵時，我立刻就體會了什麼是「生命力」。3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89Nj43yLa

　　是東邊初起的白日，杜鵑的第一聲啼叫，花苞綻開的瞬間。

　　他的琴音還在繼續，我似乎看見了他的靈魂。

　　我沒用錯詞，確實是「看見」，也確實是「靈魂」。

　　說一個機器人有靈魂是不是有點荒謬？但我真的看見了。3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x3WfrfZFp

　　那是斷壁殘垣中仍挺立的一朵白花，染了泥，沾了露，歷經風雨，仍然立著。

　　我聽見他對朋友的追悼、不甘，還有他的溫柔。

　　從悲壯到柔和，我彷彿陪他的靈魂走過了他的前半生。

　　我不禁流淚，大力拍手叫好，直到他用"C"字型的手掐了我的臉頰。

　　「別哭了，我知道我彈的很好，以後給你聽更好的。」他孔雀般高傲的上揚語調又逗我笑了。

　　「那你現在心情好嗎？」

　　「找死啊？」

　　我笑得更開懷了。

　　緹娜的樂曲澎湃喧鬧，似乎花是用爆炸的方式綻放的，裡頭的熱情與愛意還不掩飾，如浪潮般沖刷出一條小徑，盡頭有一個溫柔的巨人。3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t4UfSNB7G

　　他們的琴音吸引了些附近的人，這片荒郊逐漸繁榮起來，成了一個社區。

　　內陸城市裡有人聞聲而來，希望邀請緹娜到內陸去。

　　緹娜應了，她想說不定能再遇到那位巨人鋼琴家，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至於284，他們沒有絲毫尊敬之意，知道生產他的廠商後，轉而去問廠長能不能把284賣給他們。

　　廠長同意了，當天就派了人去把284載走。

　　「我拒絕！」284擋在他的鋼琴前。

　　我也對他們說：「這是我的機器人，你們不能帶走！」

　　「小妹妹，這片區域的機器人全是我們暫時放在這裡的，不是妳的。把她還給叔叔好嗎？」

　　「你們沒聽到他也不想走嗎！」我嘶吼著。

　　我聽見他「嘖」了一聲，然後突然被284夾過去，我感覺到他在我外套口袋放了什麼。

　　「那是車票和食物券，做完我讓你做的事，馬上去車站上車，不要回頭。」他低聲說。

　　「你要我做什麼？」

　　他不知從哪裡拿出了打火機和木棍，「點火，把我跟鋼琴一起燒了。」

　　「你不是……」我看向他的手，發現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漏油了，黑色液體布滿他的頭部以下和鋼琴。

　　「我的手沒辦法用了。總之快燒！」我第一次聽見他的急躁。

　　「沒別的辦法嗎？」

　　「沒有，不過妳放心，我在他們第一次機器人清剿的時後就沒死，命大得很，而且我有辦法脫身，不用擔心。」

　　「可是！」

　　「讓妳白吃白住這麼久不是讓妳現在頂我！快點，不然我救不了妳！」

　　「那你一定要活著來找我！」說完的瞬間，我用力把火棍丟到他和鋼琴之間。

　　火勢瞬間吞噬了他和鋼琴，不過我沒敢看，只是在他們忙著救火的空隙逃走了。

　　……

　　嗯？你問之後嗎？

　　之後我一直在這個車站附近過日子，想著這是他給我選好的地點，說不定他會來這裡找我。

　　他答應會彈更好的曲子給我。

　　他還沒給我看默劇。

　　也許我之後可以試試逗他笑，他心情好了說不定就給我演了，到時候我可以拉著你一起看。

　　而且我也答應我爸媽了，會好好活著。

　　很倉促對吧？不過故事就是這樣，畢竟人生有時候不會留時間給我們好好做收尾。

　　挺普通的小故事。你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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