瀰漫水霧中,阿白如一道銀白流光躍入湖心。牠那銀白色的毛髮在陽光照耀下散發著微微紫暈,四肢在水面上輕點,竟似不沾水珠。那黑白交界的湖面本應渦流湍急,卻為牠自動分開一條細路,宛如敬迎貴客。
白髮女子原本背對岸邊,聞聲回首,烏黑的眼眸中倏忽亮起驚喜的光芒。她靜靜俯身,修長雙臂輕輕張開,不發一語。那姿態並非人間母親等待子女的溫柔,而是充滿玄妙的靜默期盼,彷彿她與這猴兒間自有一段不言而喻的情緣。
「小夜…」她的唇微微開合,輕喚一聲。
令人詫異的是,阿白聞聲前撲,一躍而入白髮女子懷中,絲毫沒有平日怕生畏人的性子。牠在女子胸前蹭了蹭,一雙紫荷色的眸子中流露出近乎人類的依戀與歡喜。牠那銀白色的長尾輕輕攀附女子手臂,幾道紫色紋路透過濕漉漉的毛髮若隱若現,與女子頸間一枚淡紫色的胎記形成奇妙呼應。
女子指尖在阿白頭頂輕點三下,每點一下,阿白身上便有一縷輕煙升起,若有若無地浮於水面,凝成一個個玄奧符文,轉瞬即逝。莫鳴歧站在岸邊,雖看不真切,卻覺那符文似曾相識,宛如夢中所見。
「你還記得我,」女子柔聲細語,柔媚又帶著一絲清冷空靈,「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小夜…」
阿白仰頭望著她,眼中滿是靈性。牠的小爪子輕點女子胸前,指向岸邊的莫鳴歧,似是有所訴說。
「我知道,他不記得了,」女子嘆息,「也是,那時他才幾歲,如何記得此生前緣?何況那夜…」她的聲音漸漸低沉,最後一句幾不可聞,「何況那夜我也並非全意相救。」
阿白的尾巴輕輕拂過女子面頰,似乎在安慰她。女子輕撫阿白頭頂,手指劃過之處,還未乾透的銀白毛髮竟凝結出一層細微的霜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賦予你的術法還在,」女子微笑,「只是被封印了許多。看來是那位道者所為。他待你還算不錯。」
如是親暱一陣,阿白忽然從女子懷中躍出,繞著她腳踝打轉,那姿態竟似在催促女子。
「急什麼?」女子失笑,「五百年等下來,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阿白不依不饒,啼叫幾聲,爪子指向莫鳴歧,神情急切。
「好罷,」女子讓步,「既然他找來了,那就與他相見吧。」
阿白歡欣鼓舞,轉身躍回湖面,在白與黑之間的界線上踏出一道漣漪。女子輕歎,縱身躍入湖心一塊平滑岩石上,曼妙的背影在薄紗包裹下若隱若現。她修長雙臂舒展,如飛燕展翅,撩起陣陣水花。晶瑩水珠順著她烏黑的肌膚滑落,仿佛黑夜中墜落的星辰。
阿白蹦回莫鳴歧身邊,邊上前撞他的腿,邊啼叫著望向那白髮女子。每一聲啼叫都似帶著不知名的訊息,卻又透不過來。
「她是誰?」莫鳴歧低聲問,「你認識她?」
阿白點頭如搗蒜,爪子指向女子,又指向莫鳴歧,最後還指了指自己,似乎在告訴他三人之間存在著某種連結。
這時,湖心中傳來空靈的歌聲。白髮女子背對著岸,卻有歌謠從水面上傳來,不似人聲,如天籟清音:
「來自遠方的旅人啊,你可曾記得,山之另一面的家?2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PGMAMmwlv
五百年的約定,換來一世輪迴,可你卻渾然不覺…」
莫鳴歧心頭一震,十年前那場混沌記憶中的碎片突然閃現——也是這樣的歌聲,也是這樣的白髮,在血與火的村莊邊緣,一個模糊的身影牽著他的手,輕聲說著:「跟我來,孩子,這世上還有你的容身之處...」
「這不可能...」莫鳴歧喃喃自語,「你是誰?」
然而當他回過神來,湖中的女子早已停下了歌聲,一雙幽深的眸子正好奇地打量著他。阿白伏在莫鳴歧腳邊,看看他,又看看女子,竟像是在替他求情。
「十年了,你終於來了,」她再次開口,聲音清亮如山間溪流,「我一直在等你。」
莫鳴歧握緊了劍柄,不動聲色地查探這神秘女子的氣息——不是妖,不是鬼,似人非人,似仙非仙,一種他從未感知過的奇特存在。阿白則拉著他的衣袍,似乎在示意他放下戒備。
「姑娘認錯人了,」莫鳴歧試探道,「小爺初來此地,與姑娘素不相識。」
女子歪頭一笑,那笑容天真無邪,卻透著一絲不屬於人間的冷冽:「你忘了?還是...不願記起?」
阿白焦急地在莫鳴歧與女子之間奔跑,啼聲連連,彷彿在嘗試牽引起某種聯繫。它用濕漉漉的小爪撥弄莫鳴歧的腰帶,朝著裡面藏著的一枚黑色玉珮指點。
「十年前...」莫鳴歧試著回憶,「那夜村中慘案,是妳救了我?」
女子的笑容忽然黯淡下來,眼中閃過一絲哀傷:「你果然不記得了。也好,也許有些記憶,忘記比記得更為仁慈。」
她輕輕招手,阿白便乖順地又游回湖中,跳上女子所在的岩石。女子輕撫著阿白,對岸上的莫鳴歧繼續道:「小夜與你有緣,我不勉強牠。但我的等待,該有個了斷了。」
這一次,她的歌聲陡然轉為悲愴,音色哀婉,奪人心魄,彷彿在訴說一個古老的悲傷故事。阿白跟著女子輕輕搖晃身體,彷彿在配合她的歌聲。
莫鳴歧不由自主地想起師尊書樓中偶然讀過的一句——「鳴鳴乍低忽更起,嫋嫋欲斷還微縈。」他低聲呢喃:「就是這種感覺。」
話語驚動了少女,她停下歌聲回首望來。阿白停止晃動,一雙紫荷色的眼睛亮得驚人,似乎在期待什麼。
「不愧是他的轉世,」白髮女子微笑,「那首詩,是他作的。」
莫鳴歧不解:「姑娘此言何意?」
「你不該來的,」女子忽然開口,「但既然來了,我也就不必再等了。」說著,她向岸邊走來,阿白則留在岩石上,靜靜觀望。
莫鳴歧不慌不忙,向前踏上一步,臉上全無羞赧之色:「小爺只是欣賞塵心湖,卻沒料到有姑娘家會在此洗漱。若是冒犯到姑娘,小爺先陪個不是。」那額頭上的薄汗卻出賣了他的侷促。
「冒犯?」少女聽了蹙眉思索,隨後露出一臉呆萌的神情,「這有什麼好冒犯的呢?你們人間就這麼奇怪嗎?」她攏著身上一層薄如蟬翼的藍色薄紗,踏水而來。阿白則在一旁發出幾聲似笑非笑的啼聲。
莫鳴歧側目避開直視,只聽得水花四濺,緊接著是腳步踏在雜草上的窸窣聲,少女已然走到他身邊。
她絲毫沒有世間尋常女子的矜持,反而饒有興致地開始打量起莫鳴歧,像是在研究什麼珍奇異獸,時不時發出嘖嘖讚嘆聲。
「你比十年前長高了不少,」她毫不避諱地靠近,「但那雙眼睛還是那麼倔強。」
她貼得太近,身上的水漬滴落在莫鳴歧的步履上。只聽她有點不滿地道:「在我們白水澗,人們都是坦誠相見的。女子頂多披個薄紗遮擋,你們人間竟這般多禮嗎?」
阿白此時已游回岸邊,一個打滾抖乾全身水珠,坐在一旁,似乎在欣賞這場奇妙的重逢。牠的眼神中帶著幾分期待,又有幾分擔憂,不時向莫鳴歧發出輕輕的啼鳴,似是在勸他放輕鬆。
這番話過於驚世駭俗,莫鳴歧聞言反倒來了興致,不禁反問:「白水澗?位於何處?小爺雖非飽讀詩書之人,但也略通地理,思索一番卻沒記起妳說的地名。」
「白水澗自然不在你們的地圖上,」女子嫣然一笑,眸光流轉,「它在水之彼岸,山之背面,雲之上方,月之下側...」阿白聽到「白水澗」三字,眼中竟浮現出一絲眷戀,啼聲也變得低沉而悠遠。
莫鳴歧目光一瞬與她對視,隨即垂下視線,只因少女身上僅有一層薄紗,被湖水浸濕更加難以直視。目光下移卻見她一雙黝黑玉足,赤著踩在草地上,竟不沾染一絲泥濘。
一種複雜情緒在莫鳴歧心中蔓延——困惑、好奇、一絲不該有的悸動,還有對未知的本能警惕。他強忍心中遐想,轉過身去:「姑娘還是先將衣服穿好吧?」
「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和兩個耳朵,」少女略帶失望地嘀咕,「人間的人同我們也沒什麼不同嘛。」阿白像是聽懂了這句話,發出一陣似笑非笑的啼聲,轉圈咬著自己的尾巴。
話音剛落,少女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條巨蟒扔到莫鳴歧身上,口中悠然道:「小虺,去試試他有幾分本事。」
巨蟒聞言立刻將莫鳴歧捆縛緊實,使他難以動彈。手腳被制,莫鳴歧難以發揮,不免有些惱怒:「小爺請妳穿好衣服,妳做什麼?」
阿白見狀,立刻蹦到莫鳴歧身邊,想要幫忙,卻被少女一個眼神制止。牠不情願地退後幾步,眼中透著擔憂,卻又似乎明白這是某種必要的考驗。
體內何羅魚陰氣因情緒波動又開始蠢蠢欲動,但奇怪的是,這巨蟒身上散發的寒氣竟有壓制陰氣的效果,反倒讓他舒服了幾分。
少女絲毫不覺有何不妥,反問道:「我與你已坦誠相見,自是有夫妻之實。你便做我第一個夫君如何?」
這少女言語不通常理、前後矛盾。莫鳴歧本就不是忍讓性子,更為惱怒:「若妳並非女子,小爺早就把妳打得滿地找牙!」
少女先是一愣,隨後披上藍色薄紗,失笑道:「所以人間的人都是這般會吹牛皮的嗎?想要教訓我?那你也得先從小虺的捆殺中掙脫出來,再來談一振夫綱,你說是不,夫君?」
她繞著動彈不得的莫鳴歧,目光忽然落在他背後的劍袋上。那裡面被符籙封印的奈落劍隱約露出劍身,泛著滲人的寒芒,令她眼睛一亮。阿白看到她的眼神變化,忽然警覺起來,啼叫變得急促。
少女一時興起,伸手取走奈落:「好劍當配美人,這劍就當作我的聘禮了。」
「莫要胡鬧!」莫鳴歧忽覺背上劍袋一輕,大驚失色,「此劍凶險異常不可隨意觸碰,快放下!」
阿白見狀,一個躍起撲向少女,卻被她輕輕一指點在額頭,頓時僵在半空,落地後兩眼發直,似受了某種法力制約。
「暫且安睡吧,小夜,」少女輕聲道,「我不會傷害你的主人,只是...這把劍與我有緣。」
那奈落劍一入少女手中,原本黯淡的劍身竟泛起一層熒熒碧光,如同認主一般。更令人心驚的是,符籙上的古老文字開始微微發光,彷彿與少女的氣息產生了共鳴。阿白雖被制住,眼中卻透著一絲憂慮。
「看,它喜歡我,」少女輕撫劍身,「也許是前緣未了呢。」
「夫君,」她俏皮一笑,「你若是追得上我,我再考慮考慮還劍給你!聽說人間的集市可熱鬧了,得去逛逛才行。」她素手一揮,那藍色薄紗瞬間化為一襲素白襦裙,整個人如一抹青煙,轉身就要消失在山水之間。
「等等!」莫鳴歧急喊,「至少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少女步伐微頓,回首淺笑:「我叫白魘,是你五百年前的未婚妻。下次見面,我會告訴你更多。」
說罷,她足尖輕點水面,如一抹輕煙般飄然而去,只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在湖畔。阿白漸漸恢復行動,搖晃著腦袋,似乎從某種法術中清醒過來。
情急之下,莫鳴歧大喊,喚來仍在茫然的阿白:「去追上那白髮女子!小爺解決完這頭孽畜隨後趕到!」
阿白點頭如搗蒜,輕嚎一聲,朝忘川城方向追去,猶如一道紫影。臨行前,牠回頭望了一眼,眼中竟帶著某種複雜的情緒,似乎在猶豫自己究竟該追隨誰。
莫鳴歧看著巨蟒,眼神漸冷。這蛇雖能暫時壓制他體內的何羅魚陰氣,但卻奪走了他的奈落劍。若那劍真如師尊所言,是一柄上古邪器,落入不知底細的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更讓他困惑的是那自稱「白魘」的少女,她提到十年前,難道真與那場村中慘劇有關?而那句「五百年前的未婚妻」,更是天方夜譚。可她的歌聲,她對阿白的親暱,又確實勾起了他心中某種模糊的熟悉感。
「若真與你有緣,終會再見,」莫鳴歧低語,「但這劍,我是必須取回的。」
他深吸一口氣,體內靈力暗暗流轉,準備對付這條不知來歷的巨蟒...2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4iFFAn8h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