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鳴歧剛踏出地牢,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驚:無數迂迴曲折的走道交織成一座活生生的迷宮,彷彿是專為阻人探索而設。暗紅色的木柱上雕刻著蜿蜒如蛇的符紋,每逢微風拂過,那些符紋便彷彿活了般扭動。霜雪般的寒氣自符紋中滲出,入肺三分,叫人心生戰慄。
「好個陰狠的『迷魂陣』,」鳴歧心下暗忖,「若是尋常人誤入,怕是三步便迷失方向,七步便漸失心智。」
他眯起眼,觀察片刻後輕笑一聲,將拇指與食指置於唇間,吹響一聲獨特的口哨—似鳳啼、又似龍吟,不存於世間任何一種鳥獸音色。
空氣微微震顫,山林間忽然響起一陣簌簌聲,一抹紫影自灌木叢中箭一般竄出。那是一隻通體紫毛、雙頰白如霜雪的猴子,眼若碧潭,身形矯健。那猴子甫一現身,便以不可思議的靈巧躍上鳴歧肩頭,熟稔地啃咬他的耳垂。
「阿白,別調皮。」鳴歧撓了撓猴子下巴,輕聲道:「那些吃人精魄的妖魔躲在何處?可察覺到什麼異常?」
紫猴眨巴著圓溜溜的大眼,敲打了兩下胸膛,以猿猴獨有的「嘰嘰」聲回應,似在說:「交給我,包在我身上!」
世人不知,這「阿白」實乃靈明石猴,非凡間猴類,而是傳說中的通靈異獸。《山海經·南次二經》曾記:「孤桐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猿,白頰紫毛,目若碧潭,通曉百靈言,嗅辨五方妖,名曰『靈明』。得之者,可辨妖氣所在,不為魅惑所困。」
鳴歧從懷中取出一枚青玉小符,掐指念了幾句咒語,青光乍現,貼於額際。這「追妖符」乃道門秘術,可循妖氣蹤跡,尋妖穴所在。
「阿白,帶我去妖氣最重處,但莫驚動它們。」
紫猴靈巧地躍下地面,前爪撥開藤蔓,引路前行。很快,二者穿過層層迷障,來到一座巨大建築前。那建築宛如盤踞的蛇龍,四角飄蕩著幽綠鬼火,不祥之氣撲面而來。阿白毛髮倒豎,齜牙低吼,顯是察覺到異常危險。
「汝且避於暗處,」鳴歧附耳低語,「待我引妖出來,伺機相助。」
紫猴不舍地拽了拽鳴歧衣角,似是擔憂,最終還是隱入陰影之中。
鳴歧緩步踱至大殿側壁,透過一道窄縫窺探內部:
殿內景象令人觸目驚心。十數隻形態各異的妖魔圍坐一張巨大的血木長桌,桌上擺放著人類頭顱所製酒杯,盛滿赤紅液體。牆上掛著數具尚未腐爛的人類屍骸,皮肉被剝離大半,露出森森白骨。這些妖魔有的保持獸型,有的半人半獸,更有甚者幾近人形,但氣息卻皆是濃重妖氣。
殿中央有一座幽藍色的靈氣漩渦,濃烈妖氣自中湧出,凝而不散。奇異的是,殿內眾妖雖喧鬧非常,卻都刻意與那漩渦保持距離,眼中流露出敬畏之色。
忽然,殿內溫度驟降,幽藍漩渦翻騰起來,噴射出一縷縷墨綠色的靈氣。妖魔們齊齊跪伏在地,口稱「拜見蛇君」。
漩渦中,一雙碧綠眼眸緩緩睜開,冰冷而威嚴。緊接著,那漩渦化作萬千碧鱗,在空中盤旋匯聚,逐漸凝結為一個龐大身影。
那是一頭通體覆蓋著墨青色鱗片的巨蛇,每一片鱗甲邊緣泛著幽藍色光暈,在昏暗中若隱若現。更為駭人的是,鱗片表面時不時浮現出一張張扭曲的人臉,卻在眨眼間消散無蹤。蛇軀約有十五人高,盤繞之處,地面浮現出古老的冰霜紋路。
隨著蛇軀不斷盤繞上升,其上半身漸漸顯化為一個身著華貴青袍的俊美男子,五官如刀削般分明,卻泛著不自然的蒼白。唯有額頭處的碧色妖紋和那雙深不見底的蛇瞳,顯露出其妖族的身份。
「青璇蛇君!」鳴歧心中一凜,「傳說中的上古蛇族,沒想到今日得見。」
《山海經·南山經》曾載:「南山之南,有青璇之淵,其深不可測,淵中有蛇,長數百丈,目若碧潭,食人心精魄。千年修行,化靈成形;萬年鍛造,可化為人;其毒可解諸劫,其血可活死人。」
青璇乃上古九大蛇族之一,傳承自遠古水神共工之血脈。上古洪荒末期,共工怒撞不周山,天塌西北,地陷東南,九州大地因此傾斜。當時共工座下九大蛇將各自逃散,青璇一族避入南方深淵,世代隱居。
「來,眾弟兄,」蛇君舉起一顆人類頭蓋製成的酒杯,聲音如泉水流淌,卻帶著刺骨寒意,「敬我等未來的長生不老!待煉成百枚魂丹,我便可衝破天道束縛,化為神靈!」
眾妖齊聲附和:「恭賀蛇君登仙有望!」
蛇君大笑,目光掃過眾妖:「明日,再往山下擄些新鮮貨色回來。聽說今年琅琊郡有仙子轉世投胎,若能尋得此胎,魂丹藥效將增十倍!」
鳴歧聞言,心頭一震—琅琊郡的仙子轉世,莫非指的是無瑕?風采誠之妻,懷胎三月的無瑕?
「難怪這些妖魔盯上了琅琊之人,原來另有所圖!」他心下暗忖,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既如此,更不能讓他們得逞。」
鳴歧從指間取出三根竹籤,屏息凝神,靈力灌注其中。猛然間,他手腕一抖,三道寒光破空而出,筆直射向大殿門簾。
「噗、噗、噗」三聲悶響,守門的三隻貍妖應聲倒地,眉心各插一根竹籤,腦後綻放血花。
殿內霎時一片寂靜。
青璇蛇君碧眸微眯,蛇瞳化作一線,空氣中的溫度再度驟降,周遭水汽凝結成霜。「何方鼠輩,竟敢擅闖我青璇地界?」他的聲音已不復剛才的溫潤,而是化作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之音。
鳴歧挺身而出,踏過殿門檻,大搖大擺地步入大殿。他神情閒適,宛如入無人之境,唇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嘻嘻,」蛇君細長的舌頭輕輕舔過嘴唇,「我當是什麼大人物,原來不過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竟敢孤身闖我妖窟?」
眾妖紛紛附和,既諂媚又凶狠:「蛇君威震四海,腥風血雨百年,區區人類,不堪一擊!」
鳴歧環顧四周,目光落在蛇君身旁一柄方天戟上,正是何允文的兵器。他微微一笑,抬手指向蛇君:
「既為魔,便行魔道;既為妖,便循妖理;既為人,應懷人心。汝等妖非妖,人非人,魔非魔,偷人骨為杯,竊人兵為飾,著人皮為衣,卻不明人道無情,終究不過一群可悲的影子罷了。」
此話如同一根針,直戳蛇君痛處。它自認為已近乎人形,只差一步便可化形飛升,卻被少年一語道破根本—不過是披著人皮的野獸。
「小的們,給老子碎屍萬段這小畜生!」蛇君震怒,蒼白面容扭曲,揮手下令。
十餘隻妖魔齊聲嚎叫,露出真形—有虎首人身者,有鶚喙鴟羽者,更有渾身長滿眼睛的怪物,各顯神通,刀光劍影,如潮水般撲向少年。
鳴歧神情不變,只見他兩指之間忽然幻化出一片薄如蟬翼的透明之物,宛如空氣凝結而成的護盾。利爪、尖牙、火焰皆被那透明之物所阻,無法近身。
「這是......」一頭豬首妖咋舌道,「無形劍氣?」
鳴歧微微一笑,不答反問:「知道為何傳說中的劍客常持一把無鞘之劍嗎?」
話音剛落,一道銀芒乍現,卻見自他指尖延伸出一縷寒光,如水銀瀉地。一頭凶悍的虎妖咽喉被劃出一道細紅線,靜立數息後,頭顱緩緩滑落,鮮血噴濺三尺。
「因為,」鳴歧淡然道,「最危險的劍,往往隱於無形。」
那透明如液體般的劍刃每過之處,必有一妖喪命。短短片刻,殿內已倒下大半妖魔,血流成河。更詭異的是,那些血液似被某種無形之力排斥,竟無一滴沾染在少年衣袍之上。
青璇蛇君再也不敢輕視,人形上身漸漸褪去,完全顯露出本相——一條碩大無比的青鱗巨蛇。它那龐大軀體騰空而起,蛇信如鞭般猛然甩出,裹挾著劇毒與腐蝕之力,纏向莫鳴歧。
「區區人類,竟敢在我面前班門弄斧!」蛇君咆哮,「我乃上古青璇血脈,食人無數,法力通玄,豈是你能抗衡!」
鳴歧欲躲閃,卻見蛇信上忽然泛起符文光芒—那是一種古老的定身咒,使他行動微滯,被蛇信纏住腰身。
「嘰嘰!」
見少年被擒,原本藏於暗處的阿白著急萬分,雙目閃過一道綠芒,猛然躍起,朝蛇君面門直撲而去。
「納命來!」蛇君大喝,張口欲吞。
孰料,那看似弱小的紫猴忽然在空中一折,速度快得化作一道紫影,精準無比地踹向蛇君右眼。「噗哧」一聲,碧綠眼球被踩爆,黑色腐臭血液四濺。
「啊!」蛇君痛嚎一聲,蛇信鬆懈片刻。
莫鳴歧抓住時機,右手五指如爪,掐了個奇特手訣:「五行斷金訣!」
一股氣勁自掌心迸發,蛇信如遭重擊,應聲斷裂。鳴歧趁勢翻身而起,左手虛空一握,那透明液態劍刃忽然顯形,化作一柄通體透明的古樸長劍,劍身上隱約有符文流轉。
「無形劍訣,葬妖歌!」
剎那間,空氣宛如凝固。莫鳴歧雙眸中金芒乍現,手中透明長劍引動天地間無形之風。劍尖劃過虛空,不見實質鋒芒,卻牽引出七道無色劍氣,如七弦琴音,各自切割不同方位。
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鳴聲迴盪殿中,彷彿千萬把利劍同時震顫。只見蛇君周身浮現出無數細小的切割傷口,每一道都深可見骨,卻詭異地沒有鮮血濺出。
這便是「葬妖歌」的真諦—先以無形之劍封閉血脈,再以七道劍氣分割目標。傷口表面雖細如髮絲,內部卻已被徹底絞碎。
莫鳴歧手腕一轉,長劍化作一道弧光,如滿月當空。無數劍氣收束於一點,準備給予蛇君最後一擊。
就在此時,青璇蛇君忽然放棄抵抗,碧綠獨眼中的殺意轉為一抹淡淡的哀愁。它那蒼白面容上,浮現出一絲悲憫的笑意。
「汝身上...有那個人的氣息...」蛇君聲音已不復先前的嘶啞,反而帶著某種超然的平靜,「我等千年修行,只為有朝一日衝破天道束縛,化為人形。可笑,可笑...」
莫鳴歧微微一怔,劍勢略緩。
「吾族久居深淵,世代被視為妖孽。世人只知我等吞食人類,可有誰知,我等亦曾有過悲歡?」青璇蛇君嘆息道,「五百年前,我遇一女子,名喚『璇璣』。彼時她誤入我族聖地,命在旦夕。我破族規救她,並送出淵外。」
蛇君碧眸中浮現出追憶之色:「她臨別贈我一詩:『人鬼殊途終有別,縱使情深奈何天。若有來世重相見,願君化作凡間人。』自此,我發誓修行千年,必成人形,尋她轉世。」
莫鳴歧佇立不動,似在傾聽一個古老的故事。
「然璇璣離去後,我族遭天劫侵襲,族人死傷殆盡。」蛇君目光悲愴,「為重振族群,我不得不取人精魄煉魂丹。到頭來,卻成了你口中『披著人皮的野獸』...」
蛇君說著,身軀微微顫抖:「今日敗於汝手,想必是天意。但臨死前,我有一問:琅琊郡有一孕婦,乃璇璣轉世。她可安好?」
莫鳴歧眼神一凝,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救出無瑕。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地牢方向,心中忽然明白了蛇君的真實目的。
「原來如此...」鳴歧輕聲道,「你擄人煉丹,不僅為族群復興,更為尋得那名孕婦?」
蛇君苦笑:「無瑕乃璇璣轉世,其腹中胎兒...則是我與璇璣的緣。五百年前,我曾留下一縷元神於璇璣體內,今生今世,終得相聚。只可惜...」
它目光轉向莫鳴歧,忽然狂笑起來:「小輩,你終究晚了一步!」
驟然間,蛇君周身妖氣暴漲,原本已傷痕累累的身軀竟開始自焚,化作一道幽綠火焰。「我已在無瑕腹中胎兒身上下了『璇璣印』,即使我死,吾魂亦將融入胎兒,轉世重生!」
莫鳴歧臉色大變,再也不遲疑,手中長劍猛然斬下:「休想!」
「無形劍訣,葬妖歌!」
震耳欲聾的劍鳴迴盪,青璇蛇君龐大身軀被一分為二,隨後四分五裂,化作漫天血霧。那些血霧中,隱約能看到一張痛苦而又欣慰的面容。
「五百年...我終於等到了...璇璣...」蛇君最後的聲音充滿不甘與解脫,「來世...我們終能...再相見...」
血霧凝結成一顆碧綠的珠子,緩緩飄向地牢方向。莫鳴歧欲攔截,卻見珠子瞬間化作一縷輕煙,消散無蹤。
「糟了...」莫鳴歧臉色陰沉,迅速收劍入鞘——這才顯露出腰間一個看似普通的劍鞘,先前的透明劍刃竟如有靈性般,自動歸入其中。
「為蛇君報仇!」殘存的妖魔不顧生死,猛撲而來。
鳴歧冷笑一聲:「當真可笑!」
劍再度出鞘,此次已不再隱藏鋒芒。數道炫目銀芒繞殿三周,所過之處,妖魔頭顱齊齊落地。
阿白躍回鳴歧肩頭,用小爪子拍了拍他臉頰,似在安慰。
「多謝助陣,」鳴歧摸了摸猴子頭頂,眉宇間滿是憂色,「我們必須盡快找到無瑕。若璇璣印已成,恐怕大事不妙。」他環視滿地妖魔屍首,從容撿起何允文的方天戟與幾個行囊,「走吧,該去接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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