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路上,Peggy傳了則訊息到工廠公用群組──「因為明天開始是4天連假,希望各位開車出去玩的員工們注意駕駛安全,不要超速。不希望我會收到任何求助電話或者你們的死訊,如果你們真的有意外不幸去世,七天後千萬不要回來找我,我真的很怕的。」
一如既往的幽默。
回到66號,Noah早在屠宰區還沒下班前,就和Amanda往北部的凱恩斯奔去渡假了;晚班清潔的同事還有一個晚上要熬,至於Ian──他又回台灣了。
提到Ian又回台灣這件事。他會這麼做和他是個愛鄉愛國的青年並無多大關聯,單純只是被Junee水平奇低的醫療環境所害。
過去禮拜以來,Ian一直感覺到耳朵裡有異物,十分困擾,之間雖然有嘗試過用棒狀物將它挖出,但到底還是怕把異物越戳越深,最後還是去看了醫生。
這花了他一百澳,折合台幣超過兩千塊,然這一百澳不花沒事,花完他才發現自己買的是張前往地獄的門票。
據他自己所述,在診療椅上,那醫生先用探照燈朝他耳朵照了一會,發現是耳屎塞住耳道,便隨手抓起個看起來像吸塵器的工具頂在他耳邊。
Ian看著,大概猜到醫生接下來要做什麼,可接下在他眼前發生的事卻非如此,還徹底違反了常人的直覺,那醫生打開工具不是試圖將耳屎吸出,是將塞在他耳裡的異物給吹得更深!
整段醫療過程大概持續了將近五分鐘,直到Ian已分不清屁股下坐的是診療椅或死刑犯專用的電椅。
隆隆的馬達運轉聲中,他感覺自己就像刀俎間的魚肉。
「哇靠,我當時痛到不行,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衝三小!」Ian事後還心有餘悸地這麼說,此時他的耳朵已經完全失去聽力。也因如此,連假還沒到,也才剛從台灣渡完假回來澳洲不久,他就又再買了張機票回家,只為治療卡在耳朵裡的那團耳屎。
「簡直倒霉透頂。」我說。
離開恐怖的診療室,視線回到Junee鎮上。長假開始,這座小鎮在平時還稍有人氣時就已像座鬼城,現在又因為復活節跑得一個影都不剩,荒廢程度堪比沉默之丘,一點復活的氣息都沒有;滾滾黃沙途經鎮中心或許還會誤以為自己突然回到了故鄉的撒哈拉。
而也因為四天連假是持續到下週一,我與Florence的行程又訂在週六與週日,週五閒來無事,她的家人們也全往雪梨去了,我便與她和Leo待在16號,看了一整個下午時下最熱門的我們與惡的距離。
關於這部戲她是不是真的有看懂在演什麼我不清楚,畢竟一整天過去,她不是邊看邊睡,就是邊滑手機邊說想到Wagga逛逛,或在廚房內外瞎忙著,僅此而已。
晚上九點,剛離開16號回到空蕩蕩的自己家,她隨即傳了則訊息道:「妳要來陪我嗎,今天晚上家裡只有我一個,感覺有點害怕。」
我停下腳,還沒來得及安穩地坐下喘口氣便又收起手機,提著兩天份的行李出門,回到16號。
甫進門,她隨即指著清空的沙發道:「你今天就睡那裡吧。」,上頭舖了張棉被。
「那妳明天要幾點出門?」我問,側過身在沙發上舒服地躺下。
「五點吧。」她說著往房間走去,「外面的燈先不關掉你睡得著嗎?」
「可以啊,怎麼了?」
「我等等還要洗澡啦。」
「喔。」我將棉被拉到頭上蓋住,昏沉沉地道:「那就等妳洗完再關吧。」
「好。」她又猶豫了一下,才走進房間。
像這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是不是會發生什麼事,或應該發生什麼事,就和第一次約會吃飯的男女誰該付飯錢一樣,大概一百組人會有一百種答案。而對我來說,難得可以毫無壓力,不用一起床就得被刺骨寒風從後推著往前跑,躺平了當然什麼都不想,睡是唯一解。
闔著眼,我聽見Florence離開房間的聲音。她趿著拖鞋走向浴室,關門,打開蓮蓬頭,唰啦啦地解放水流。腦海不禁想像起水沿她赤裸身軀滑落地面的滴滴答,滴滴答。
半夢半醒間,我忽地感覺身體四周湧起一陣熱,將身體包圍住,分不清究竟是現實或虛幻。只道當我再一次有意識地睜開眼時,已是用第三人稱的視角,像坐在漆黑電影院,看著螢幕中上演的一切。
眼前站了一對男女,他們面對面立在一座建築工地凸出的鋼樑上;腳下紅霧淵藪,渾不見底;背景是暗紅色的夜,無星無月,單一色覆蓋所有。
女人站在鋼樑裡邊,顫抖著伸長手,朝身在半空的男人遞出一盒便當。男人沉默,也戒慎恐懼地向前一步,緩緩朝女人靠近,緩緩。
兩人雙雙顫抖著,然就在男人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接到便當的瞬間,沒有任何預兆的,鋼樑突然消失,他猛地失去立足點,墜入無底紅霧之中!
眼前畫面跟著毫無邏輯地跳轉,像被錯剪置換的電影膠卷,再下一幕,已是他們倆待在病房中。
男人躺在病床上,手裡捧著剛剛從女人手中接過的便當,相對無語。突然間,男人怒喝一聲,將手中原先的物事摔落在地!
女人倒抽口氣微覺不妙,站起身便往病房外狂奔!然那男人不知何時手裡竟多了把魚叉,他翻下床隨女人腳後奔出病房。
此時,原先觀看著這一切的我也突然被賦予形體,成了個醫生。但我毫無任何用處,只能站在病院走廊上,眼睜睜望著那男人緊握的魚叉脫手,狠狠穿進面前的女人心臟裡。
女人負者魚叉倒地,可她沒有流血,肉體也在轉眼消散無蹤。
我與身旁的一干醫護不知所措,忽又聽見一陣哀號,回過頭,是剛剛射出魚叉的那個男人,我們走向他,發現他胸口破了個大洞,彷彿剛剛魚叉刺中的不是女人,是他自己。
而他似乎不知道女人已經消失的事,他只是循著越來越慢的呼吸,試圖說話,我們耐心聽著,直到男人用盡最後一口氣說了句:「替我,好好照顧她。」
之後便沒了聲息,胸口的黑洞隨之急遽擴大,直到將他自己,連我們也一起吞沒!「哇靠!」我從沙發中驚坐起,汗流浹背,時間是凌晨四點半。
離開剛剛那莫名夢境了,但劇烈心跳還未脫離,我撫著胸口的震顫,吁了口氣。
眼望四周,廚房裡的燈亮著,鍋碗瓢盆正激烈地鏗鏘作響,「你起來啦。」Florence探出頭道。
「妳怎麼這麼早,是都沒睡嗎?」
「還好吧,平常都習慣這個時間起床,剛才四點多起來上個廁所就睡不著了,乾脆來準備早餐。」
「喔,那妳在做什麼?」我伸了個懶腰走進廚房,不知她弄得鑼鼓喧天,究竟是準備了什麼滿漢全席。
廚房裡白霧瀰漫,僅有個爐上的鍋子滾著水,我走近瞧了眼──三顆水煮蛋。看來這人的廚藝也不怎麼樣。
備好早餐我們便準備出門,折騰了好一會,此時已過早上五點。或許是心情好,原先如往常刺骨的寒風,在這當下似乎突然也變得暖和起來。
門口,Florence蹲在鞋櫃前指著我腳下問:「你要穿拖鞋出門啊?」
「對啊,之前的步鞋穿去農場工作,整雙鞋現在都還是土,沒辦法穿出門。」
「好吧,那你覺得我要穿哪雙鞋?」她深思熟慮地問:「有黑色跟桃紅色的步鞋,幫我選一雙。」
「差在哪?」我問。
「黑色是前陣子買的,可是有點太大了,不好穿。桃紅色的是有點髒。」
「那桃紅色的感覺比較好,穿得舒服比較重要吧。」
「聽你的。」她說,語畢便套上鞋,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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