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好了一天。只好了一天,回到農場又再度發作,這趟旅程唯一改變的只有我和他們倆開始混在一起這件事而已。不過身旁多了兩個活人作伴,日子總是過得比先前更踏實一些。
「還不只是因為你有車。」Lee吐槽。「互利互惠好嗎,」我反駁:「他們兩個那麼會煮飯,偶爾在晚餐還能從他們那裡分到一些菜啊,不然身上剩這些錢哪活的下去。」
「喔,是這樣啊。」她對我這種乞食的行為感到嗤之以鼻。
而除了艾倫和艾爾,幾天過去,原先我們三人的小集團又加入兩個新人,阿光和傑克。
那是個閒來無事的下午,我開著車載艾倫和艾爾到小鎮買酒,回到農場遠遠便瞧見兩個陌生臉孔戴著手套,在田邊寫意地接捕棒球,不過說是寫意地接捕棒球,那投手的投球姿態可是一點都不含糊。
車緩緩駛過他們身旁,只見球唰地脫手,啪的一聲進到捕手手套!那球速至少超過130公里,連隔著車窗都能聽到球和手套接觸的清脆聲響。
「他是誰啊?」我問。「丟球的那個是阿光啊,接球的是傑克。」艾倫說:「他們是昨天才剛到的新人,聽說他們以前是打職業的欸。」
「真的假的!」我驚訝。想不到這農場爛歸爛,到底居然也聚集了各路鬼神。「晚上一起吃晚餐,大家出來聊聊啊。」艾爾。
「好啊。」
「讓你們看看我們除了呼麻之外的才華。」艾倫拍拍胸脯自信地說。當晚,兩人大力果真展現了他們當過幾年大廚,在眾多達官顯貴嘴下訓練出的好手藝。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阿光和傑克也開始道起些像是回憶又像抱怨的話。「你們真的都是職業的棒球員噢?」我問。
「沒有啦,我只是去年在大專聯賽丟過幾次先發,傑克高中畢業就沒打了,」阿光神情有些恍惚,看起來是喝醉了,「本來想說畢業後要去中職選秀,結果手受傷。為了湊錢動手術,只能來澳洲休息一陣子,順便賺錢。」他嘆氣,跟著又灌了一大口酒。
「來這裡賺的錢只夠你割痔瘡啦。」艾倫亂開玩笑,大聲嚷嚷:「還不如陪我跟艾爾一起去賣大麻!」
這聽起來有些危險,然在某個剎那,我確信自己是看到阿光心動的眼神了,只是他沒搭話,打著哈哈便將話題帶過。
往後一個禮拜過去,因為阿光和傑克也沒車,我們五人便順理成章,連採買吃飯都混在一起。而本來就已經十分稀疏的草莓田,才剛過二月果實又變得更少了。
薪水還是沒下來,我靠著先前跑外送賺的60元勉強苟活著,一整天有超過一半的時間都在刷新手機裡的電子帳戶。
Lee要我照三餐質問Tim薪水下落,可說到底自己個性還是不夠強硬,沒法像她或艾倫一樣有話直說。討不到薪水也只是縮回自己的殼裡煩惱。
至此,我已經做好準備離職找新工作的準備。不過就在心裡盤算起這件事的同時,「我們要換場了!」Tim突然宣佈。
「換場!」我驚喜,彷彿望見一線曙光。
「你要一起走嗎?」一收到換場訊息。他們四人立時不約而同地向我問,看來是亟需個司機載他們一起離開。
換場的地點叫Beerwah,離我們所在的Cottonwale車程約莫四個鐘頭。車子得先開回布里斯本市區再往北走兩個小時。
我躊躇,一面想到那小小車裡要塞進這四個龐然大物和他們的所有行李,一面又想到要和行李一起被擠到後車廂的Lee,頭就有點痛。且Tim對再來要做什麼工作只是抱著支吾其詞的態度,並未透露太多資訊。
「再怎麼樣都比這裡好吧。」艾倫說,我深思熟慮。
「四個小時的車程而已,又不是要去環澳。」艾爾附和。「我們也可以擠一下沒差喔。」阿光和傑克也這麼說。對他們來說的確沒差,但對Lee來說這可已經夠令她不爽了。
「你把五個人的行李全部塞進去後座,前面位置也擠滿人,那我要坐哪?」她大為光火地質問,我看著空蕩蕩的副駕駛,露出無辜表情。
「你長得好醜,不要裝出那種噁心的樣子!」
「不然要怎麼辦?」我苦惱,「總不可能把他們四個丟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自己跑掉吧。」我說,語畢隨即看向放在一旁的玻璃瓶。
「你想都別想。」她一眼便看穿我的心思。
「不想就不想。」我低聲:「不然後車廂就讓給妳吧。」
Lee沒有回話。
幾天後,農場工作告一段落了。我們打包完行李,準備繼續往下個不知是煉獄還是天堂的工作地點前去。
「就當作拆驚喜包吧。」艾倫戴上墨鏡,喜孜孜地道。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他比誰都還開心。但大夥心情好歸好,對於我將後車廂騰出巨大空間,卻拒絕把行李放進裡頭這件事感到有點不爽。「你後座這麼大怎麼不放東西?」他們同聲提出疑問。
「後車廂壞掉了,放太重的東西會垮掉。」我用三歲小孩都能輕易拆穿的謊隨便敷衍。
「後車廂壞掉?」阿光聽到這突然笑了出來。大概是真的太蠢了,然他們卻不知道這之中是有難言之隱的。「被當成怪人活該拉!」耳邊隱約傳來Lee的揶揄笑聲。
「算了,能順利到Beerwah就好。」我喃喃。最後我們一行人的行李全被塞進Tim的轎車裡。早上十點,準時出發。
沿路除了後座有點擠,汗味有點重之外,大抵都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的。因為油錢有了一夥人分擔,且艾倫為了向眾人展示他的爽快,還一人請吃了一客大牛排。
富家公子哥就是這點跟人不一樣,不過更令我感到高興的還是那筆被拖欠整個工期的薪水總算入帳了,雖然只有少少的三百塊,卻足以令我鬆下好大一口氣。
過後,我們在下午三點順利抵達目的地。
目的地是棟樹立在豪宅區內的雙層別墅。大概是農場的狹窄農屋住太久了,我們一走進這別墅,便對它產生了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欸搞不好Tim以後就直接讓我們住在這裡欸!」艾倫高聲歡呼。艾爾跟著附和:「不知道他們頂樓能不能用來種大麻。」越講越興奮。說來奇怪,明明不見他捲著菸在抽,卻開口閉口都散發著濃濃草味。
然當我們還高興著接下來要住的地方是別墅,工作也不會差到哪去時,Tim忽然走來朝我們潑了桶冷水,「你們在屋裡待一下,我半小時後會回來帶你們去你們要住的農屋。」他說。
「農屋?」
「幹,我們不是住這,又要去擠跟農場一樣那麼小的房間喔!」艾倫先聲不滿。「沒有啦!」Tim安撫:「這次會讓你們住好一點的地方。」語畢便匆匆離開,留我們五人愣在原地。雖說是好一點的地方,在我聽來卻感覺相當不舒服。
倒是他們四人不一會就釋懷了,還提著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撲克牌,圍在張飯桌前準備大開殺戒。
「欸,作家,來打牌了啦!」艾倫吆喝。「來來來,要打什麼!」另外三人起鬨。「大老二,一張20怎麼樣。」傑克難得出聲。「可以!」聽到要賭錢,艾倫和艾爾可樂的。
「可是我現在的財產可能打個幾次就破產了喔。」我苦笑,搬了張椅子加入。「沒關係啦,我們沒有很強。」艾倫說,語畢便火速發起了牌。單看他這發牌熟練的程度,沒有很強這四個字聽起來可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緊接一個鐘頭血戰過去,下午四點,Tim還沒回來,我身上籌碼卻意外越來越多。直到下午五點,Tim終於回來,輸到快沒褲子穿的艾倫和艾爾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謝天謝地。
籌碼結算,口袋多了三百塊,這兩個小時贏的錢還比過去幾個禮拜在農場賺的多。「那在那裡流的汗到底有什麼意義?」我看著帳戶裡莫名多出的錢,心底不禁發起悶。
收拾完撲克牌,Tim先給了我們農屋地址。「我等等開在你們前面,如果跟丟了再打給我。」他說。而後傑克和阿光坐上他的轎車,我們這邊又重回過往熟悉的只有三人的寬敞。
從別墅到農屋的路是條偌大的雙向道,兩邊被排列整齊的白樺樹舉雙手歡呼般環抱著。開在這樣景色清新的路上連塞車都是一種享受。
不過Tim大概是不覺得這有什麼好享受的。熟門熟路的他車速飛快,在車陣中東鑽西竄,只一陣風不到的時間就把我們甩得遠遠的了。
「要打給他一下嗎?」我問。「沒關係啦,我們看導航。」艾倫打開Google map,導航指示距目的地還有三十分鐘。
看他認真研究地圖的模樣,我猛然想起前陣子差點連人帶鞋被河沖走的慘劇,心裡不由得冒出一股危險預感。
二十分鐘過去,預感成真一半。我們從大路開到小路,從小路開上草地,再從草地開進一片荒蕪,回過神來,已在不知不覺中駛進片什麼都沒有的滾滾沙塵中。手機這時也沒了訊號,眼望四周盡是一望無際的黃土。
「幹,怎麼辦!」艾爾在後座緊張。遠處有棟雙層住宅,我繼續朝那住宅開去。「欸作家你會說英文,等等有人出來再問他們怎麼出去比較快。」艾倫。
「好。」我點點頭。開到宅邸門口,二樓陽台燈亮著,看來是有人住的。不一會過去,二樓陽台果真走出一個男人。
我搖下車窗準備向他問路,可還來不及出聲,便見他手中提了把危險程度破表的漆黑物事。
「幹他手上有獵槍!」艾倫先認出那物事真面目。「幹,快倒車!」艾爾跟著大叫。
剎那間,我和那男人手中高舉的獵槍四目相交,從槍口穿越覘孔看見他的藍色瞳孔,視線中的危機感在一瞬間變得清晰無比,從十五歲戴起眼鏡變成四眼田雞後,就再也沒有這麼清楚的看見過東西。
「快點開走啦等一下被他幹掉!」
下個剎那,「砰!砰!」連續兩聲爆擊,車子有如神功護體般地閃過子彈。我打向倒車檔,迴轉,猛力踩下油門!不再去想怎麼離開會比較快,只管往來時路衝去,飛也似地衝回大路!車後黃沙滾滾,從驚濤駭浪到驚魂未定,只花了不到三十秒,直到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正途。
沿路,他們半句話都沒說,想來再怎麼見過大風大浪也是嚇壞了。
我靜靜開著車,直到終於抵達真正的家。
「還活著。」
撿回一條命似地走下車,只見車體被削出兩條長長的彈道軌跡。「如果再打歪個一公分,我們就回不去台灣了。」艾爾看著彈痕和輪胎不到一公分的緊繃距離道,「剛剛能躲過根本就是有神明在保佑。」
「神明保佑嗎。」我喃喃,不敢去想那些本應發生但沒發生的事,只管走進屋內,向早我們半個鐘頭抵達的一夥人道起那連串驚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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