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旁才聽她手機響,已先察覺到氣氛不對。
她接起電話,先好聲地聊了一會,但Leo似乎還繼續霸佔著話筒,遲遲不願結束,最後,「你不要再打來了!」Florence朝著電話怒喝!
要知道Florence平常是個城府頗深的人,不管是對人對事有任何不悅,她也僅只是嘴上罵得難聽,或在暗地使些小手段來洩憤而已,是以鮮少看她按捺不住,如此光火的模樣。
而經她這一怒喝,周遭群眾立時朝我們投來陣陣奇異目光,我見狀立刻迅速拿走櫃台上的咖啡,領她逃離現場。
回到大街上,「妳還好嗎?」我問,頭頂藍天白雲映下的不是熱,是陣陣冷汗。
「對不起,剛剛失控了。」她扶著頭疲累地道。
我想了想,她在Junee已是屢遭霸凌,分手和病痛等各種磨難,逃離了Junee又是接連壞事發生,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也的確是夠令人難受的了。
我開始試著和她說些閒話,邊將她的注意力移開,移到中午午餐,市政廳前街頭藝人的表演或她想換的鞋子種類上。
再來回進出了幾間鞋店,「你覺得我要買哪雙?」她問了不下數十次這個問題。
只是對挑選鞋子,我實在不夠在行。最終,我們在間叫不出名字的鞋店,買了雙叫不出品牌的白色步鞋。
「我喜歡這種低調無名的。」她買完還喜孜孜地說,步履輕盈,心情好得很。
可這樣的好心情最後只維持不到十分鐘。
往QVB去的路上,「欸我這雙鞋好像太小了。」她突然站住,一臉痛苦地道。
「妳剛剛試穿時大小不是剛好嗎?」我問。
「其實有點小,但我想說應該多走一些路就會好一點。」
「還是我們再回去剛剛那間店換?」
「沒關係,我再走一下應該會好一點。」她堅持。然在QVB吃午餐與購物的行程中,她的臉色是隨著路走得越多,臭得越明顯。
下午五點,我們離開QVB一路向北,朝Jamie‘s Italian方向走。沿路經過蘋果店,原想走進看看耳機,因為腳痛作罷,連接下來路經的鳥籠街也只能匆匆掠過。
我見她一拐一拐地走著,終究於心不忍,「我的拖鞋借妳穿吧。」我說。
「那你要穿什麼?」她問。
「穿妳那雙啊,我幫妳把鞋子撐大,這樣妳等等穿起來的大小就剛好了。」我打趣地道,Florence笑出聲,與我換過鞋。我將腳勉強插進她的新鞋裡,一雙腳頓時看起來像條灌壞的米腸。
「看起來好蠢。」她看著我的腳大笑,笑完隨之足不點地,往前飛了起來。我拐著腳尾隨在後,垂垂老矣地慢慢跟上。
抵達餐廳前,我們又將鞋子換了回來。「怎麼樣,現在有好穿一點嗎?」我問。
她抬起腳跟,向下敲了敲腳尖道:「還行。」再走一會,Leo和他的三個朋友當即與我們聚首在餐廳前。
晚上六點,踏進這間世界名廚所開的餐廳,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設置精美的櫃檯或服務生微笑,是入口處巨大Jamie Oliver人型立牌和他一本本排列整齊的食譜與傳記。
整間餐廳往內看去,最初給人的感覺像座防空洞,昏黃燈光與低矮天花板下是滿滿的工業風,而在狹長的一樓左側列了約莫十張桌椅,看起來相當困頓,抑鬱。但都坐滿了人倒是真的。
與櫃檯確認好訂位後,他便派了個心情看起來不甚愉快的服務生將我們一行領向二樓。二樓擺設同一樓的防空洞風格,但因為擠了更多人,又更顯滯悶。
最後我們在二樓樓梯口處一張預定的大桌上坐齊,六個人。Florence在我左側,在選位置時她還小心避開與Leo比肩的機會,是以他們倆中間還隔了個人。
過後服務生依序向我們介紹起餐點。沒有太多驚喜,就是一人點一套主餐,附餐和點心。他介紹完,安靜地等了我們一陣。
往菜單下一眼望去,不外乎是蛤蠣義大利麵,海鮮燉飯,凱薩沙拉,奶油筆管麵,諸如此類澳洲餐廳常見的餐點,不出一絲新意。
「你們決定好要點什麼了嗎?」我若無其事地問,然抬起頭,卻見眼前五人同時露出了一臉懵懂,彷彿剛剛服務生所做的一切介紹,都只是對著群待宰的羔羊談,談了段高深莫測的宇宙原理。
待宰的羔羊平常我是看得多了,他們五人此時此刻的無助表情也的確是相當神似。
「還是你們要再聽一次?」我問。
「他菜單上有什麼?」Leo先問,我開始充當起翻譯,將他們五人和自己的餐點依序點齊。
「你們餐點要一起到嗎,還是慢慢幫你們上?」服務生最後問了這麼一句。我半信半疑,起先不懂他要表達的意思,直到他又重複說了幾次,才意會過來。
徵詢一輪眾人意見,「就一起上吧。」Florence說,她就愛這樣一股腦。
「一起到。」我說。服務生聽完先是狐疑地歪了歪頭,後發出一陣怪笑,我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似乎剛剛自以為聽懂的那些話之間少了些關鍵字彙,且將導致某種巨大錯誤。
「感覺怪怪的。」我喃喃,不過他們五人似乎不以為意,點完餐便開始笑鬧了起來。
鬧騰了好一會,「你們要喝飲料嗎?」Florence問:「我剛剛從這裡來的路上有看到一間CoCo,想喝珍珠奶茶欸。」
「好啊!」Leo率先答好,他的另外三個朋友也跟著應和。
「那誰要去買?」Florence又問。此時餐桌周圍頓時陷入一陣安靜,彷彿誰也不願當上冤大頭,替她這臨時起的主意跑腿。
「不然我們來數支好了?」她跟著又說,大夥好的一聲紛紛伸出手指,起了另一波鬧騰。我從旁觀察Florence的表情,依照往例,她心裡這時鐵定又秘密地開始打量起某種算盤了,像想藉著數支,將飯局間的某個角色支到餐廳外一般。
只是這數支數到最後,卻是她自己和Leo的其中一個香港朋友被支到餐廳外去跑腿。
Florence面露不悅地站起身,明顯打錯了算盤。「我幫妳去吧,妳腳不是不舒服嗎?」我拉了拉她問。
「沒關係,我去外面走一走,透透氣。」Florence站起身,離去不忘向我叮囑道:「欸對了,我們旅館本來是預定七點半要check in,你等等再打個電話或傳訊息跟旅館主人說一下我們會晚到喔。」
「好。」我答應,她說完便和那香港人離開了,貌似餐桌邊坐著一個她死活都不想見面的仇敵。
等待上菜的期間,我向旅館主人傳訊,將入住時間延後到八點半。Leo與他另外兩個朋友就坐在我對面,四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該聊些什麼,最後乾脆放棄應酬,果斷地低下頭滑起各自手機,滑了近20分鐘。
20分鐘後再抬起頭,餐桌桌面與四周空椅的進度仍停留在剛剛的狀態,沒有任何變化。
「菜怎麼這麼久還沒來?」這時終於有人提出疑問,「Florence他們也去了快半小時了還沒回來。」
真的有點奇怪,我打了通電話向Florence問。「我們快到飲料店了,剛剛公車坐錯方向差點坐出市區。」她說。
而就在她說完這句話後,我們點的菜也開始陸續上桌。
起先我們看著桌上少少的兩盤義大利菜,還興奮地拍著照,卻全然沒料想到這菜不上桌則已,一上桌便是用連珠炮的方式迅速增加!
整人似的,桌面從最初僅有的兩盤,四盤,變成六盤,八盤!隨著我們越發不安,桌上餐盤也越堆越多!多到我們想直接阻止服務生別再上菜了,只是沒人這麼做。服務生最後甚至出動支架將堆不下的餐盤墊高,整張桌面立時從2D平面進化成3D立體空間。
二樓所有目光此時紛紛開始投向我們,嘲笑似的交頭接耳,那一個個眼神或說著黃皮猴子又在幹蠢事,或猜測著我們其中是否有人要準備挑戰大胃王,尷尬得不得了。
「你們還有五盤菜,要等等再上嗎?」服務生眼看出動支架也不夠用,於是問。「等等再上吧。」我答。
真是夠了。
後又15分鐘過去,外出的他們倆終於提著飲料回來。
「這是怎麼回事?」Florence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菜盤問。沒人知道該如何回答,總之是我剛剛在翻譯服務生的問答時出了差錯,堆出這樣尷尬的場面。
可菜都上來了,該吃的還是得吃。
Florence拿起手機,瞄準面前的青醬義大利麵拍下好些美照,才拿起叉子大快朵頤了起來。可她吃下第一口,嘴角先是微顫,第二口,臉色丕變!
「怎麼了?」我問。
「噓!」她舉起食指作勢要我閉嘴。
「不好吃的話我跟你換吧。」我說,她聽完瞪了我一眼,便轉過頭去和另外四人愉快地談話,不再與我有任何眼神和言語上的任何交流。連我在之間刻意插上的幾句話也被她硬生生忽略。
他與Leo有說有笑,不知不覺就和好了,彷彿這一整天對他的不耐煩已在某個無人知曉的瞬間,通通轉移到我身上!
而此刻,那股從行前就開始醞釀著的不安,原以為已隨Lee的那些安慰的話煙消雲散,現下終於又再次湧起,它們侵略如火,如癌細胞倍數增生,迅速且無情地佔據我整個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