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恨你
费了三年的时间,从东半球流浪到西半球,又是一年半逃避父亲敌对势力的追杀,才与父亲联系上,父亲竟然还有跟他见面的条件,他要求在他脑中植入了一套芯片装置,他本来不想答应,但看在深爱父亲的母亲份上,最后终于答应了。
他终于见到了父亲,很多年后,他将千百万次想起这得来不易的会见,但是他的心始终是冰冷的,从艰难的开始到可悲的结束。
在父亲暂时避难的巴黎市政厅中,父亲坚毅的脸孔上浮现出一些落寞。“巴黎刚刚被我们占领了一周年,但是我们将可耻的撤离。”那一刻父亲似乎老了十年,半天又道:“惟有你,我放心不下,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我第一个、最后一个实验品,等你走后,这套芯片植入装置将被销毁。”
虽然他更愿意把这读解成温暖,但当他开口,话语中却不带半点温暖的情愫:“我恨你,你不配做一个父亲,你只是毁灭生命。”
“从生命的主动繁衍到主动结束,父亲总是会毁灭生命的,只有母亲才会创造生命,不过,你将再不会有我这个英雄的父亲与你讨论哲学了,我太忙,没有更多话给你说,只是请你记着,虽然人都是邪恶的,但不要害怕邪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要努力活着。”
“去他妈的‘英雄’!”他扭头就走,眼里含着热泪。
是的,至今他恨父亲,痛恨!他是他唯一的儿子——私生子!父亲早就抛弃了他和母亲,忙他的“事业”。但也许这不是唯一的原因,更重要是,他是一个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独裁者,是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联盟国的元凶。这场大战已经历时十年,使用了各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已经夺去了50多亿人的生命,正常、非正常的死亡人数加在一起,这已相当于100年前20世纪末全球人口的总量。
幸好,大战总算要结束了,根据联约国可靠媒体的消息,联盟军已经全线崩溃,最多再有三天,联约军就将完全攻破最后的联盟三国的首都——柏林——当年希特勒第三帝国彻底崩溃于斯的柏林。一如古老东方绵延千年的强大专制主义王朝,一个个崩溃、一个个建立,全球新专制历史的循环惊人地相似,父亲的失败已是无可遏抑,他只要想起这一切心就会抽紧、疼痛,不是为父亲,而是为人类可悲的专制循环的历史。
他是学弦理论出身的,他最崇拜的的人始终是量子物理学的开山祖师爱因斯坦。在他的心目中,爱因斯坦的人格与其学术一样伟大,他认为爱因斯坦甚至没有说错过一句话,可是在离别父亲之后的半个多月后,他正向已经病重垂危的妈妈说:“现在我发现爱因斯坦说错了一句话,‘我不能预测第三次世界大战是用什么武器,但我可以预测第四次世界大战是用木棍’。”
“你的意思是人类还有机会打第四次世界大战?”
“是的!”他哽咽着。
妈妈无语。良久道:“也许,如果人类再次幸存,还会使用更先进的武器!”
他道:“是的!大战马上就将结束,人类只要没有变回原始人,一定还会打第四次世界大战,只要人类这种两足生物还生活在地球上,战争似乎就不能避免,或者有一天,人类的后代将用反物质武器攻击彼此。”照他的估计,由于某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威慑,第三次世界大战并不会毁灭世界,正在紧锣密鼓研发的反物质武器,可能会成为不知道多少年后的大战的武器。
“我也相信这次人类不会被完全消灭,但我们肯定活不到打第四次世界大战的那一天了。幸好,在这次战后的废墟上,我们还可以重新建设,一天天过回我们的好日子。”妈妈呛咳着说。
窗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欢欣鼓舞的人们已经开始庆祝胜利了。不知怎的,他依然开心不起来,想到这些年来见到的那么多惨绝人寰的屠杀,那么多平凡人的血和泪,纵使血泪揩尽,心底永远有巨石的重压、刀痕的牵扯而隐隐作痛。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但愿联盟军不会最后动用核武器、基因攻击武器、细菌或病毒武器才好!”他沉吟着。
“不会的!我不像你天天出去,而是每天躺在床上听脑传感广播、看立体实况投影电视,早已确信联约军已经控制了所有的这类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基地。”
“你能确定?”
妈妈指着她一边耳垂,“我确定!而且,刚刚我还接到了他的遥感电话,他说——”提到父亲,妈妈忽然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他说他爱我,爱我们!他说他抛弃我们是情非得已!他还说,大战马上就会全面结束,他将自杀殉国,绝不会再有一个人被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杀死了。”
听到父亲最后的消息,他胸中百感交集,捏紧了拳头再也说不出什么,父亲自杀,他将这理解成谢罪,竟然是为全人类的命运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超级罪人的儿子。
母亲忽然又惊喜地叫起来,他朝近门的一台立体实况投影电视看去,只见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字幕在投影空间内闪烁、动荡、流转,全是一行字:“最新消息:联盟国无条件投降!”
伴随着播音员激动人心的讲解,窗外的欢呼声也到了高潮,各式各样的声音汹涌,几乎连屋子也要被掀翻。
凭窗再看,只见那些欢呼者们个个叫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有的人叫着叫着,便不受控制地大哭或大笑起来,有的人似乎失去了控制,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铁棒,对着沿街的商铺排头砸将去,还有人东奔西窜地纵火,不多久,地上的警笛、天上的警用飞机的轰鸣声一时响起,他看得连连摇头,幸福的时刻已经来临,这些人怎会倒要胡作非为了?
幸好警察很快制止了骚乱。他想,这大概正如天气郁滞已久,忽然云开雾散,迎来暴雨滂沱,这只因为大自然有太多力量需要宣泄!群众心理的变态发泄,是因为盼望大战胜利的心理终于得到满足,非要用不正常的法子表达吧?
他现在正隐姓埋名,在一家跨国原子能造船公司工作,公司在大战胜利的半小时后通知他,最近三天不用上班了。这一消息,是公司副主管在实况立体投影电视中告诉他的,当电视的三分之一区域中,副主管忽然出现,告诉了他这一消息时,他开心地冲到了副主管的立体投影前,双臂穿过电磁波,与他来了一个空灵的拥抱,“啊!太美好了!新生活的幸福曙光终于在望了。”
“是的,祝你幸福,祝我幸福,祝我们大家都幸福。”副主管从来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但他这时候说起话来就像是吟诗。
当副主管的形象消失之后,妈妈道:“今晚我们该好好庆祝一下。”她交代他去买些好吃的,还有一些日用品。妈妈的精神头看来佷健旺,简直看不出有重病在身,他也一心欢悦。窗外的太空堆起阴霾,遥远的闷雷声响起,人群的骚乱声也越来越大,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头,不仅仅是觉得这太不正常,也觉得这骚乱中带有诡异的气氛,使他说不出的不自在。
跨出楼下电梯时,大厦管理员老王瞪他一眼,道“你好!”老王与过去一样的问候语,却没有以前的和蔼可亲,他无来由地背脊发凉,忽觉老王的眼神里竟有几分妖异。
一直走到街上,他总有挥之不去的不自在,不仅是因为老王,而是因为看到的许多人都有说不出的阴沉之意,比如为什么刚刚擦肩而过的那个小伙子,呆滞看他的眼神中偏有几分狰狞的欲望,想起来了,小伙子是盯着自己的钱包,虽然小伙子并没有扑上来。
匆匆而行,“阿门!但愿我是神经过敏!”他想。这种感觉是过去没有的,而当他看到越来越多陌生的行人时,说不出的不自在越来越甚,几乎要使他止不住地嘶声狂呼,一路奔回家去。
前面传来一阵殴打、呼叫声,一个神色仓皇的小孩子从他身边窜过,他一把揪住小孩:“怎么回事?”
小孩道:“我的同伴偷了超市里的能量饼干,出来遇到少女党的人,不但抢走饼干,还抢走了他的钱,打他……”
他加强了手上力量:“我会帮他!”
小孩道:“我要找更多人来,你一个人管不了用,我找人要打死她们。”
他皱着眉头,小孩子的那种怨毒使他不自在,“不用了,我会帮他!”他再次说,话语中显得有力。
带小孩回去,只见一个土坡旁,四个少女正踢打着地上一个更小的小孩子,少女们边骂着污言秽语边狂叫着:“这么一点钱!”“保护费拿来!”“你到底藏在了哪里?”
这番景象使他大有眼前发黑之感,这一幕简直不像是人类的所为,他奋力冲进去将小孩子抢出来,大声呵斥着她们,而她们显然是作威作福惯了,居然也向他拳脚交加下来,挨了几拳之后,他被迫反击,因为少女们个个拿出了刀子、弹枪、鞭子。
毕竟他是练过多年武术的,而对方只是几名少女,三下五除二,打翻了两个,其余的连犹豫都没有,一个扶一个、鼠窜而去,欺善怕恶原是小流氓的“本色”,他连连摇头,但仍扬声警戒她们不要再胡作非为。
以为两个小孩会表示些什么,当然他并非要什么报酬,但听到一声“谢谢”才比较正常!?可是那个小孩子扶起另一个,也急急忙忙离去,隐约听到一个道:“这架不是老大要打的,可不知道会不会被老大处置”。正发呆间,“嗨!这小孩子偷了我们的东西,要你陪!”一个老妇人忽然出现,看来是那个什么超市的店主。
觉得冤枉,但辩驳几句后,他还是乖乖赔了钱,钱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老人家要起钱来一点也不含糊。
付了钱,一个看来像是很有知识的人走过来,“你上当了,哪需要赔那样多!偷东西,常常都是少女党的人教唆的,人家自己内讧而已。何况,你还帮那孩子教训了少女党。”“反正,当是安慰一下老人家吧!”他说。那人摇着头离去,念叨着,“人好像越来越疯狂了,今天的人更是特别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老实人,没有好人了。”那人走了几步,忽然按着头,慢慢蹲下了身子,好像有点不舒服,他忍不住去扶他,那人全身都在颤抖,半天过后,那人好像受不了什么煎熬了,猛地抬起头来。
“啊!”他惊呼出声,只见那人大张着嘴巴,满脸狰狞之色,一根根粗硬的胡茬正从嘴角脸庞冒出来,鲜红的双眼瞪得极大,宛如饥饿已久的猛兽将择人而噬。
他连奔带滚地后退,半天才扭转僵硬的身体奔逃而去,奔了一阵回头看,那人并没有追上来,而是原地打滚,好像受伤的野兽发出凄厉的长啸。良久,那人大喊道:“帮我,我不要……”
他带着说不出的怪异,但不再理那人,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扭转身离去。一路上,不到半小时,他又见到了三次偷窃、五次抢劫、六次围殴,这个城市有许多犯罪行为,但今天见识犯罪的情景至少比平时多三四倍,何况,很快他又见到两个人自杀,从高高的大厦上跳下去。这个城市如同曾经的梵蒂冈一样是一个独立国,但刚刚听途人说,另一个强大国家的军政府将马上接管这个自由城市,几家银行已经重新转资、入资,还有什么大批财宝正秘密转移中,引动了种种犯罪行为之类,不一而足。他最想不通的是,这个城市一直以独立卓绝的自由主义精神为国际倾慕,却不知为什么说变天就变天,转眼一下子转了向,独立自由向奴性软弱无条件投降,屈服于暴力强权。
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了,他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发展越来越甚,一直发展到怪异的程度,印象中周围的人似乎不该是这样的,但人们过去是怎样的?现在又怎么不正常的?他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如在睡得太沉的梦中一般感到沉重、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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