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徐徐,小麥舞動,其中一名髮色與小麥同樣金黃的少年挺直腰桿,掀起遮陽草帽,用手背將額頭上的汗水拭去。他稍稍吁了口氣,抬頭看向萬里晴空的同時想起家裡薪柴快不夠用了,等等得要去村外的森林砍些柴回去。
「加布里爾!忙完了我們就去找馬可玩啦!」聽見米萊娜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加布里爾露出了一絲笑容。他轉過身,看著米萊娜輕快地走來,那頭削短的金髮和掛在左手上的木籃隨著半走半跳的步伐上下搖擺著。「木柴我幫你跟山姆大叔借了一些,你下禮拜再還他就好了。」
加布里爾並不訝異米萊娜知道薪柴不夠的事,畢竟昨天兩人閒聊時才提起這件事。既然擔心的事已經解決了,那他當然也想出去玩。「好啊,但馬可會不會還沒起床?」
「我剛剛已經去確認過了,他醒著。」米萊娜豎起根大拇指,一雙湛藍的眼睛中透露出開心。「而且他已經答應我今天要和我們一起去森林裡了,就算沒睡醒也得把他叫醒。」
「他答應了?」加布里爾很是詫異,馬可是眾所皆知的不喜歡出門,有時甚至一整週都不會離開家門一步,願意一起到附近的山林可以稱得上奇蹟了。見米萊娜面有得意地點點頭,他感到有些好笑,問:「妳纏他纏了多久?」
「嗯⋯⋯」米萊娜側頭想了想,說:「也沒很久吧?上個月開始問他的。」
「辛苦妳了。」加布里爾嘴上雖這樣說,但心中其實是在同情馬可,被米萊娜纏上一個月那可是很累人的。
兩人順著小村外半個人高的木籬笆走,用不到五分鐘,便從麥田來到了位於村莊正門口左側的馬可家。雖然稱作家,但說白了就是加布里爾家用不到的小倉庫。馬可在這小倉庫裡住了七年,雖然村裡的人多次想要幫馬可蓋個新家,但都被他以太麻煩為由拒絕了;好在加布里爾與母親───芙蕾妲都很歡迎這位鄰居。
米萊娜用力拍響倉庫的門,等了一會見沒人應門,大喊道:「馬可!我們到了!」
兩人又等了半晌,才看到木門緩緩打開,眉清目秀、皮膚白皙的馬可探出頭來。馬可墨黑的瞳、髮色和近乎於死白的皮膚有著很明顯的反差,也和一頭金髮,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米萊娜、加布里爾有所不同。
「太慢了!」米萊娜不滿地噘起嘴,見馬可頭髮雜亂、睡眼惺忪的樣子,不難猜出他在被叫醒後又睡回籠覺了。
馬可白了米萊娜一眼,沒有理她,反倒是看向加布里爾,問:「剛忙完嗎?」
「本來還要去還要去砍柴的。」加布里爾露出淺笑回應。
「既然你還要忙⋯⋯」馬可慢慢縮回屋內。「我們改天再去也可以。」
「不行!」米萊娜往前跨一步,右手扯開門,左手將想要躲回家的少年拉到太陽下。馬可皺眉瞇眼,伸手擋住照在臉上的陽光。即便是北方初春的和煦陽光,他也不想沐浴在其中。
「你死心吧。」加布里爾笑著把草帽取下,壓到馬可頭上。
馬可嘆口氣,將有些歪的草帽扶正,走到一旁的樹蔭坐下。「你要不要去跟阿姨說一聲?」
「要,稍等我一下。」
加布里爾怕芙蕾妲還在睡覺,悄聲回到家中。才剛踏進家門,就聽見芙蕾妲的聲音從房間傳來,「加布里爾嗎?」她問道。
「我回來了!」加布里爾喊說,一邊走進房間內。看到長期因病臥床不起的芙蕾妲面色憔悴,只能躺在床上,他頓時覺得應該陪在芙蕾妲身邊而不是和兩位朋友出去玩。「有好一點嗎?我去準備吃的。」他說,準備去和門外的兩人道歉,他知道他們會諒解的。
「我吃過了,剛剛米萊娜來探望我時有幫我準備中餐,還帶了幾瓶馬可煉製的藥水來。」芙蕾妲說。「多虧了藥水,我現在感覺好多了,等等你要和他們出去玩對吧?幫我跟他說聲謝謝。」
看來米萊娜為了順利出去玩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了。加布里爾無奈、感激又好笑。在和芙蕾妲閒話幾句後他重新回到屋外,向馬可轉告芙蕾妲的謝意,同時也對兩人表達自己的感謝。
「不用謝,芙蕾妲阿姨是大家的媽媽。」早就等到有些不耐煩的米萊娜拉著兩人的手,往村外森林大步前進。
三人還沒走到林內,便撞見了剛打獵回來的山姆大叔。他的左肩上扛著一頭小鹿,右肩則背著一張大弓。「要去哪?」他瞪著米萊娜問。
「去玩啊,大叔要一起來嗎?」米萊娜帶著調皮的笑容問,她的父母在她很小時就去世了,一直是由山姆來照顧她的,打獵的本事也是山姆所教。
「誰跟你們瞎混?今天有沒有收穫?」山姆問。除了打獵外,他最近在努力讓這頑皮的少女學習如何將獵物剝皮並解剖。
「有啦有啦。」米萊娜也知道山姆等等就會抓她去學處理獵物,敷衍完趕緊摀住耳朵溜下斜坡、鑽入林裡,任憑山姆怎麼喊都裝作沒聽見。
加布里爾和馬可小心翼翼地從吹鬍子瞪著眼的山姆身邊走過,除了拿米萊娜沒辦法外,山姆的脾氣可是出了名的差,他們可不想被颱風尾掃到。
與在溪邊等著他們的米萊娜會合,少年少女悠哉漫步在蜿蜒的小溪旁,潺潺流水浸濕他們腳下的土壤;陽光穿過層層綠葉,照在小溪上,水光瀲灩,幾條小魚擺動尾鰭,優遊其中;三人的談笑喧鬧聲在林間迴盪,數隻松鼠從樹洞裡探出頭,歪頭好奇地看著他們。
「⋯⋯流星群的最後一顆星星被留了下來,曼德斯人把遺留下來的星星埋入土中,種出來的便是撐起這片天地的世界樹。」馬可應米萊娜要求,一邊喘著氣一邊說著已經說過不知道幾次的神話。
「那⋯⋯以後有機會出村的話一起去看看那棵樹好不好?」米萊娜問。
「妳都幾歲了還相信這種故事⋯⋯我說,我們可以回頭了吧?」走在崎嶇的山林裡,馬可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看到米萊娜和加布里爾翻上一個人高的石壁,他忍不住提議道。
米萊娜沒有回話,加布里爾則是朝他伸出右手。他只好握住加布里爾的手,在幫助下努力攀上了石壁。
「你就是都懶在加體力才會這麼差。之後找你出來玩就別再一直推託了。」米萊娜笑嘻嘻地對躺在地上喘氣的馬可說。
加布里爾也感到有些好笑,盤腿坐到了馬可身邊。「稍微休息一下吧。」
「也好,來,中餐。」米萊娜也席地而坐,打開一直掛在左手臂上的木籃,分給他們一人一個粗麥麵包。看著馬可苦著一張臉坐起,米萊娜拍了拍他的肩,說:「難得出來玩,就好好享受吧。」
「累成這樣是要享受什麼?」馬可瞪了米萊娜一眼,心中盤算著回去後要多編幾則關於森林的鬼故事,等下次米萊娜纏著他說故事時就拿出來講,這樣可能未來幾年都不用來這見鬼的森林了。
吃完麵包,三人又多休息了一會才重新出發,由於米萊娜想要走到溪流的盡頭,他們一直沿著溪流往下走,直到馬可認真說再不往回走他們就得在森林過夜,她才停下腳步。「你們不好奇這小溪到底會流到哪裡嗎?」看著緩緩流出視線範圍的小溪,她不甘心地問。
加布里爾搖了搖頭,而馬可則回答道:「估計會跟其他支流匯集成梅斯比大河,然後一直往西進到大海吧。」
「大海嗎?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一起去看看。」米萊娜看向馬可,問:「你有看過嗎?」
馬可搖搖頭,大海對他以前住的地方也有很長一段距離。「就只是一大片水吧?我猜。等真有路過再去看看就行了。」說完馬上轉身往回走,生怕米萊娜起了繼續往前的打算。
往回的路上米萊娜哼著不成調的鄉村小曲,配著流水聲、蟲鳴鳥叫聲和馬可腰痠腳疼的抱怨。當他們看到遠處的小村時,天空已經被夕陽染成橘紅色了。
「我還以為我們得把你背回來欸。」米萊娜轉身,調侃著需要加布里爾攙扶的馬可。
馬可還沒回話,三人同時聽到一聲慘叫從小村傳來。面面相覷後,米萊娜發現尖叫聲不斷,擔心起山姆和芙蕾妲,趕緊說:「我先回去看看。」
等她跑回到小村門前,不絕於耳的慘叫聲反而變得稀疏了。她往村內看去,驚恐地退了幾步。從背影她認得出站在面前的是山姆,一把刀從山姆的背部穿出,染紅刀的鮮血滴上嫩綠色的小草。握著刀的是一隻白森森的骷髏,它抬起頭,空洞的雙眼窩望向米萊娜。
「大⋯⋯大叔?」
山姆聽到了米萊娜的叫喚聲,本來就要癱倒的身軀不知從哪擠出了力氣,猛地向前一撲,把骷髏壓倒在地。他口中喊著米萊娜聽不懂的呼聲,一手猛力槌著骷髏的頭,另一手胡亂揮舞,似乎在趕米萊娜走。米萊娜雙腳僵硬,呆愣原地,還是從後趕到的馬可扯了她一把,帶她進了加布里爾家中。
米萊娜腳一軟,跪倒在加布里爾家。一股噁心感湧上,她捂著嘴,用顫抖地聲音問:「大叔⋯⋯死了?」
一旁的馬可不知該怎麼安慰,只能輕摟住她的肩膀,悄聲說:「去看看阿姨吧。」
米萊娜這才想到芙蕾妲,趕緊起身,跟著馬可一起走進芙蕾妲房間。房間內她沒有看到長期臥病在床的芙蕾妲───敞開的衣櫥、翻倒的木椅、被扔在地上的被褥和泛黃床單中間那溫熱尚存的鮮血。
加布里爾站在房間中央,呆呆地看著那灘血跡。「母親出門了。」他轉頭看向剛走進來的兩名友人,說:「我去找她。」
米萊娜看著轉身就要出門的加布里爾,卻不知道怎麼阻止他。好在馬可一把扯住他的肩膀,罵道:「你瘋了嗎?外面絕對不只一隻那種東西,你現在出去一定會死的!」
「我要去找她。」加布里爾哽咽地說。
當加布里爾要掙脫馬可時,一旁紅著眼的米萊娜突然開口:「我去找阿姨,你們待在這。」
「妳⋯⋯」
米萊娜趕緊對想要制止她的馬可使了個眼色,示意別多嘴。馬可一愣,隨即心領神會,知道米萊娜已經冷靜下來了。與其讓失去方寸的加布里爾出去涉險,不如讓比較機伶的米萊娜換個地方躲。
其實他們都在擔心芙蕾妲的安危,只是眼下這種情況他們也無能為力。馬可點點頭,沒再阻攔米萊娜。
「讓米萊娜去找吧,我陪你待在這。」目送走米萊娜,馬可把椅子擺正,扶著加布里爾坐了下來,一邊慶幸著米萊娜冷靜得挺快的,不然他可不知道要如何穩住這兩人。
「母親只是⋯⋯躲起來了,對吧?」加布里爾徬徨無助地問,雙眼呆呆地看著地板。
「應該是。」馬可輕嘆一口氣,坐到對面的床緣握住加布里爾的雙手。他當然也抱著一絲希望,希望真如加布里爾所說,芙蕾妲只是躲了起來,而這灘血的主人另有他人。
從夕陽到入夜不過十多分鐘的事,但對於心繫著米萊娜的安危的馬可來說,這十幾分鐘無比的煎熬。一直到月亮升起,繁星點點,天空完全被黑幕覆蓋,他終於忍不住站起身,說:「我們出去看看狀況。」
此時小村內除了雪鴞的夜啼聲外一片安靜,他們小心翼翼地沿著籬笆走著,當再次路過村莊門口時,馬可發現本該倒在那裡的山姆消失了。發覺異狀的他皺起眉頭多看了一眼,隨即聽到加布里爾悄聲說:「前面有人。」
馬可趕緊轉頭往前看,迎面走來的是一名男子。男子穿著一襲黑長袍,臉上笑容駭人,高瘦的身形稍微駝著,鼻中哼著陰森的小調。
恐懼伴隨著小調歌曲刺入馬可的心中與背脊,感受到危險的瞬間他馬上讓右手掌泛出白光,幾顆光球從他手掌中飄出,同時左手不著痕跡地扯了扯加布里爾的衣角,示意快點逃跑。
「聖術?六翼教的祭司?」黑袍男子瞇起眼,停下腳步。
會用聖術替人療傷正是他能每天睡到日正當中,不事生產卻也沒人敢閒話一句的原因。但他會的也就只有基本的點光和治療傷口,戰鬥相關的聖術一概不會。此時點光的原因只是要讓眼前的黑袍男子以為他背後有靠山,好爭取讓加布里爾能逃走的機會。
也不知道加布里爾是嚇得走不動,又或是不願意拋下馬可離開,他竟沒有第一時間轉身逃跑。「不,你的衣服一看就知道不是教會的人,我也是傻了。」黑袍男子食指一抬,一隻白森森的骷髏從土裡爬出,骷髏手上拿著鐵銹斑斑的鐵製彎刀,在詭異的「喀拉喀拉」聲中走向兩人。
馬可反手把加布里爾往後推,正準備想辦法對付骷髏時,他看到從黑袍男子身後衝來的嬌小身影。他趕緊讓剛剛放出的光球飛到黑袍男子面前,吸引過黑袍男子的注意力。米萊娜撲到黑袍男子背上,張嘴用把他的左耳咬下,與此同時握在右手的獵刀往他後頸插去。
「快跳開!」米萊娜還沒把小刀刺進男子後頸,就聽到馬可急迫地大喊。她沒有猶豫,馬上跳下黑袍男子的背,在地上打了個滾後翻起身,來到馬可身邊,「呸」的聲把咬下的耳朵吐在地上。她看到黑袍男子弓起身,背上如刺蝟般長滿如矛的骨刺,這才意會過來要是再晚個半秒,就會被這些骨刺所貫穿。
「殺了他們!」黑袍男子捂著淌血的左臉頰,憤怒大喊道。
看著骷髏舉起鋼刀,米萊娜腦中閃過山姆大叔喝醉對她展示過的防身術。她扔下獵刀,側身閃過揮下的鋼刀,伸出雙手抓住骷髏手臂,配合膝蓋用力一頂,把骷髏手臂從關節處折成兩半。她伸手抄起落地的鋼刀,緊握著刀柄。
黑袍男子眼神陰沈地瞪著米萊娜,右手一揮,又有五具骷髏從土地內鑽出。
米萊娜護著兩人退後,卻也拿眼前五隻奔來的骷髏沒辦法。正感到絕望之時,一聲男子喊聲此時從遠處傳來,「弓!」隨聲而來的是一枝勁矢。眨眼間,箭矢已經射穿黑袍男子的肩膀了。黑袍男子趕緊轉向箭的來處,一轉過身,出現在眼前的是名綁著長辮子的女精靈,正用誇張的飛踢姿勢朝他踢來。黑袍男子來不及反應,脖子被狠狠地踹中。這腳力道之大,將他踹離地面,撞上木籬笆,摔地後沒了動靜。
女精靈落地,拍了拍身上一塵不染的雪白僧袍。僧袍映著月光,閃著隱晦卻高貴的銀光,配上精靈那出塵的外貌,米萊娜一時間竟忘了自己剛才還有生命危險。「我就跟你說要先來這村子了!看吧!人都沒了!」女精靈大聲抱怨道,那高雅的氣質在她開口後頓時煙消雲散。
「艾斯艾德的委託就是要我們先去另一邊,這村子由他們負責。」一名衣著打扮整齊不紊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走來,他手上拿著一把長弓。「劍」,男子持弓的手一甩,古樸的長弓變成了單手劍,被收回腰間的劍鞘。
「誰聽六翼教的誰是白痴。」女精靈看到還緊握鋼刀的米萊娜,好笑地問:「幹嘛?小妞想打架嗎?來啊。」
「別鬧了。」男人搖搖頭。他走到米萊娜面前蹲下,柔聲說:「抱歉來晚了,我叫伊諾米斯,她叫奈伊法。已經沒事了,我們是來救你們的。」
伊諾米斯的聲音撫平了三人的緊張與害怕,米萊娜垂下鋼刀,放鬆了緊繃的情緒。
「哇!你平常跟大家講話都這樣就好了,我回去一定會跟大家轉述你對這幾個孩子有多溫柔;不過我得說,晚的可不是我們,我一開始就說要趕來這村莊了,只是⋯⋯」
「好了。」伊諾米斯打斷奈伊法的話。「之後艾斯艾德應該會帶他們走,妳少說幾句,至於我們就⋯⋯工作來了。」
「嗯?」奈伊法先是不解地歪頭,順著伊諾米斯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才說:「喔,看到了,是牠嗎?怎麼看起來隨便一陣風都能把牠吹走啊?」
一名白鬚禿頂的乾扁老者正從村外慢慢走來,他拄著根拐杖,身上黑袍襤褸。「歐爾梅⋯⋯人呢?」老者用無神的眸子看向眾人。
「喔?這個就是歐爾梅?牠不是號稱年輕一輩的巫妖中最難搞的一隻嗎?怎麼連幾個小孩都處理不了?」奈伊法走上前用腳尖踹了踹歐爾梅,已經斷氣的歐爾梅當然不會有反應。
「你就是伊達庫亞吧?」伊諾米斯看著停下腳步的老者問道。
聽到這名字,奈伊法露出興奮的笑容。伊達庫亞被稱為星墜三大巫妖之最,聽說牠已經探究到黑魔法最深奧的領域,許多賞金獵人、冒險者和聖騎士都死在他手下。這次他們一人一精靈和六翼教的人馬兵分兩路就是為了除去這名禍害。
「沒想到教會已經沒骨氣到找傭兵來對付老朽了。」伊達庫亞駐足在村外數十公尺,發出乾啞猶如烏鴉啼叫的笑聲。晚風輕拂而過,撥動他的袍襬,老者痀僂的身形像是風中殘燭般顫顫巍巍。
米萊娜感受到一股幾乎令她窒息的壓迫感從伊達庫亞身上傳來,那是比剛剛面對骷髏還要無助絕望的恐懼。她顫抖著,不自覺伸手抓住馬可的手,卻發現不是只有她有這種感覺,馬可的手心滿是冷汗,跟她一樣害怕地發抖著。
「不會有事的,只是一隻巫妖而已。」伊諾米斯用讓人安心的低沈嗓音說道,稍微緩和了他們的恐懼。
奈伊法悠哉地晃到了村門口。「要戰鬥的是我欸,你不要說得好像你要對付這老巫妖一樣。」她說。
「和強敵戰鬥本就是妳負責的範疇。」
「強敵?」奈伊法大笑出聲。「你說這乾癟老頭嗎?」
「已經很久沒人敢小瞧老朽了。」伊達庫亞緩緩說道。剎時間大地震動,房屋傾倒,群鳥驚飛───爛了半身的獸屍、滴著腐液的脹屍、穿著精甲佩帶寶劍的骷髏───數百隻令人作嘔的屍怪大隊從土裡爬出,在村外發出非人的吼叫聲,散發著漫天惡臭。
米萊娜倒抽一口涼氣,剛剛那幾隻骷髏和眼前的屍怪大軍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她害怕地看向要與這大軍為敵的奈伊法,只見奈伊法動了動那對精靈尖耳,應說:「我不是人,是精靈嘛。說真的,你老朽老朽的自稱,知道我已經兩百多歲了嗎?論年齡,我⋯⋯」
屍怪大軍沒等她廢話說完便傾瀉而來,奈伊法咧嘴一笑,抬起手,兩道厚實的土牆已她為中心向兩側攏起,取代了本來的木籬笆。土牆連綿數十公尺,保護著村內的三名孩子。她右腳往前一踏,如同太陽般的閃焰忽現,雖只一瞬,卻也足夠將首當其衝的一群屍怪燒成灰燼了。「來吧,老頭。」她挑釁地對伊達庫雅招招手。
「如我剛剛所說,等等六翼教的人會來接你們,照顧你們。」伊諾米斯對眼前的戰鬥似乎不感興趣,他蹲下,平視著三人說道。
奈伊法每次揮拳、踢腿,都會帶出一大片的火焰或雷電魔法,她擋在村門口,抵抗著如海浪般一波波湧上來的屍怪。一隻已經爛了半身的屍熊僥倖沒被魔法掃到,來到她面前立起身,伸爪一抓。她矮身躲過,一腳踢在屍熊腹部,屍熊碩大的軀體在地上翻滾數十圈,衝撞向伊達庫亞。伊達庫亞手不舉、身不動,三根粗大如樹幹的白骨從面前地面竄出,擋下了屍熊。
「作為一名剛認識的外人講這些話有些奇怪,但我也有過類似的遭遇───家鄉毀於一旦卻無能為力,所以有些話想對你們說。之後六翼教會讓你們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教導你們神學,要你們信仰他們的神⋯⋯」
更多的屍怪越過奈伊法的魔法,奈伊法把這些死亡生物當成沙包一個個打飛。她越打越盡興,突然大叫一聲,衝入了屍群中。伊諾米斯也沒太意外,抽劍補上了女精靈的空位。
「很可惜遇到危險時,光靠祈禱是不會有用的,並不是要否定他們的信仰,只是像今天,來救你們的是認錢不認人的傭兵。所以那些能幫忙你們活下去的本領你們得自己去爭取和學習。言盡於此,希望你們未來一切順利。」伊諾米斯背對著他們,看到湧來的屍怪,他喊道:「刀。」
刀光閃爍、銀光絢爛,肉塊、血沫、斷肢和腐液紛飛,他快刀亂麻地把想趁隙衝進小村的屍怪都砍毀。
奈伊法在屍怪中拳打腳踢,好不快樂;伊諾米斯佇刀立於村門口,身邊滿是屍怪殘骸。伊達庫亞發覺手下對兩人沒用,目光一厲,雙手緊握,對天高舉。大地再次震動,沙塵飛揚、細小的石子顫抖。代角的頭顱從土裡鑽出,接著是強壯的身軀、一雙巨翅、四足、長尾───一隻腐爛到剩下首、頸、雙翅和尾巴有皮肉的屍龍從地底爬出。
屍龍仰頭對月,發出猶如數百隻將死野獸的嗥叫。牠雙翅猛揮,帶出的風壓把剩餘的屍怪大軍吹得東倒西歪,連帶把奈伊法造出的土牆吹垮了些。
奈伊法呆愣在原地,仰頭看向光是一隻腳就比她高大的屍龍。
「奈伊法小姐她沒問題吧?你要不要去幫她?」米萊娜一直關注著前面的戰鬥,此時她被屍龍所懾,又見到奈伊法沒了動作,於是不安地問伊諾米斯。
聽到米萊娜的擔憂伊諾米斯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回話。
「龍!是龍!」呆了片刻的奈伊法突然像孩子般大叫,面對只出現在傳說中的生物,奈伊法興奮之情表露無遺。
屍龍嘴一張,吐出綠色的液體,伊達庫亞配合著屍龍,操縱剩餘的屍怪大軍圍攻而上。奈伊法身影一閃,躲過了毒液,穿梭於屍怪大軍中。她將手藏於翩翩秀袍,身姿有別於剛剛的蠻橫霸道,變得飄逸若仙、捉摸不定、一沾即離,如同蝴蝶在月光籠罩下翩舞般優雅美麗,而被這隻蝴蝶所觸碰到的屍怪則被比剛剛強上數倍的爆炎所燃盡。
奈伊法一邊躲著屍龍揮舞的雙爪和尾巴,一邊把餘下的屍怪一隻隻毀掉。突然,她看見屍龍四足一蹬,用整個身體撞了過來,正想閃躲,卻聽到伊諾米斯的聲音從後方傳來,說:「我們在妳身後。」
奈伊法「嘿」了聲,站穩腳步,已拳回擊,轟然聲響中屍龍的身軀被揍飛,而她僅被撞退三步。「再兩拳,看我把你這頭他媽的臭龍打爛。」她抹掉嘴角因巨大的衝擊而流出的鮮血,甩甩右手,踏步上前。
伊達庫亞見被揍回他身邊的屍龍狼狽地爬起,毫不猶豫跳上龍首,在他的命令下屍龍雙翅一揮,飛上天空逃跑。
奈伊法咧嘴一笑,對著飛起的屍龍伸手一握,滿是屍塊殘骸的地上衝出數條方形的石柱,試圖攔住要逃跑的伊達庫亞,但伊達庫亞揚手間幾根白骨長矛飛出,擊碎了石柱。
「伊諾!」
「知道。」伊諾米斯說。他已經把能變形的武器還鞘了,手上不知何時握著一把有著華麗雕刻,兩端枝葉尚存的木弓。他拉滿弓,米萊娜看到周遭的月光被弓所吸引,聚集成一把耀眼到令人睜不開眼的箭矢。箭射出,箭矢如同劃過天際的流星般飛向逃跑中的伊達庫亞。
屍龍巨翅揮動,快速往上飛離數十公尺,光箭從牠下方飛過。正當伊達庫亞以為躲過威力無窮的一箭時,被避開的光箭在空中繞了半圈,再次朝屍龍襲去。
見屍龍來不及閃躲這回頭箭,伊達庫亞當機立斷縱身躍起,屍龍被光箭射穿的同時炸了開來,強韌的肉體與白骨散成無數的碎塊。躍在空中的伊達庫亞打了個響指,一隻腐爛的雙頭鷹從虛空中飛出。他踩上雙頭鷹的背部,命令雙頭鷹快點飛走。
「嗨,老頭,看這。」
雙頭鷹才剛振翅,伊達庫亞突然聽到奈伊法的聲音從上頭傳來,他駭然地抬頭,沒想到在他分心於光箭之時,女精靈已經踏著石柱跳到他上方了。
屍龍碎塊墜落後揚起的塵土遮蔽了揪著伊達庫亞落下的奈伊法,幾秒後女精靈提著老巫妖的頭顱走出。伊達庫亞所剩無幾的白髮被提著,臉上還存有痛苦、驚駭之色。從斷首處能看出奈伊法硬生生地把伊達庫亞的頭扭下,滴落的鮮血隨著前後搖晃的頭顱在地上畫出一條歪歪斜斜的紅線。
「這顆頭值多少金幣啊?我獨拿嗎?」奈伊法開心地舉起伊達庫亞的頭顱,渾然看不出她才剛經歷一場惡鬥。
「妳七我三,我也有出力。」伊諾米斯說,手中木弓散做光點消失。
「頂多給你一,只射了一箭算出什麼力?」奈伊法反駁道,但看到伊諾米斯指著衝進村子和土牆路口那群被斬首斷肢的屍怪,她吐吐舌,說:「好吧,七三就七三。」
伊諾米斯取出油布袋把老巫妖的頭顱包起來,隨後遞給奈伊法一瓶裝著深紅色藥水的小玻璃瓶,奈伊法皆過後一口把裡面的藥水喝完。
「六翼教的人來了。」
「在哪?」奈伊法四下望了望,最後順著伊諾米斯指的方位看向村莊的後門,說:「有了有了。矮噁!有聖騎士,我們快走。」
「嗯,尾款我之後再去找艾斯艾德拿就行。」
見他們轉身就要走,米萊娜連忙問說:「我們不能跟你們走嗎?」
奈伊法哈哈大笑,伊諾米斯則搖搖頭,說:「抱歉,我們沒辦法帶三個孩子。」
「五年後或十年後,如果我們還沒死光的話妳可以來佛萊德找我們,我們是叫壞刃的傭兵團,應該不難找,但到時妳要跟我一樣強。」奈伊法拍拍了米萊娜的頭,接著轉過頭問伊諾米斯:「還是八成就夠了?五成?」
「別亂答應,妳到時候一定會忘記,真來的話再說吧。」伊諾米斯面有無奈。
「好了,那我們要走啦,好好加油吧。」奈伊法揮手離開,伊諾米斯緊跟在其後。
米萊娜看著兩人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黑夜中都沒有別開視線。
*
「那邊有三名孩子!」
喊聲從遠處傳來,五名穿著銀盔的聖騎士跑來,聖騎士後面跟著數位穿著白袍的人。
「巫妖都死了!」「你們沒事吧?」「還有其他人活著嗎?」
三人被圍住,十幾人七嘴八舌地問著,直到一名同樣穿著白袍的老者走進圈內,眾人才安靜下來。老者有著白鬚白眉,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讓人感到平靜的慈祥,他輕嘆一口氣,說:「整個村莊都⋯⋯還好你們被救了下來,之後得去跟伊諾米斯先生道謝了。我是艾斯艾德,六翼教的大主教,你們不用擔心,六翼教會負責照顧你們的。」
「母親呢?你們有找到我母親嗎?」加布里爾此時開口了,看向艾斯艾德眼神滿是無助。
「你們去看看村莊找找看還有沒有其他倖存者。」艾斯艾德吩咐道,幾名聖騎士馬上遵照他的指令離開。
「阿姨不會有事的。」米萊娜僂住他的肩膀,低聲安慰道。
馬可只是垂下眼,無聲地待在加布里爾身邊,他知道這個小村活下來的恐怕只有他們三人,現在任何的安慰都只會因為等等聖騎士帶回的消息而徒勞,甚至會有反效果。
一個小小的村子近十名聖騎士很快就搜完了,沒有一人能帶回好消息。
加布里爾想說什麼地張大嘴,接著又閉起嘴巴,就這樣安靜半晌,他的小臉慢慢扭曲,滿是悲憤的眼中流下淚。「為什麼?」他問道。
「巫妖,牠們有人類的外表,以靈魂為食、屍體為武器。牠們常常會找沒有防衛的偏鄉小村當目標⋯⋯這次我們太晚得到消息,沒能來得及趕上。」艾斯艾德嘆了聲,語帶歉意地說。
「為什麼偏偏是我們的村莊⋯⋯」
這個問題沒有人回答的出來。看到加布里爾的淚水,同樣一夕之間失去幾乎所有的親友的米萊娜也忍不住想哭。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抱住加布里爾,說:「沒事的,我們還在。」
本來在三人周圍的六翼教眾們在艾斯艾德的指揮下拿出羊皮紙放到巫妖的屍體旁,艾斯艾德對他們解釋道:「巫妖死後會把生前吞噬的生命都吐出來,我們得用特殊方法把牠們的屍體封住,再帶回去處理。」
「那如果放著巫妖的屍體不管,我就還有機會再見到母親了,對吧?」加布里爾愣愣地問。
「吐出來的東西不會是你想看到的。」艾斯艾德面有不捨地摸了摸加布里爾的頭。
「對不起,我只是⋯⋯只是想再跟她說說話而已。」加布里爾說完把臉埋進雙手,低聲啜泣。
加布里爾一直到六翼教的信徒們處理完兩具屍體後才停下淚水。「你們三個都是堅強的孩子。有親戚住在外面嗎?」艾斯艾德見三人搖頭,又說:「我們打算等等就出發,將你們安頓在最近的小鎮,要麻煩你們現在去準備一下行李。」
三人在幫忙下很快地收拾好行李,跟著教會的人離開了村莊。臨走前,加布里爾不捨地停下腳步,回頭望去───磨坊旁的風車孤單地轉動著,小麥田在遠處隨風搖擺,林中雪鴞發出的「咕、咕」聲聽起來格外淒涼───他知道這些熟悉的景色下已經沒有他熟悉的人了。
「我們走吧。」加布里爾聽到米萊娜說,轉過身,看到兩位朋友正在前面等著。他狠下心,快步跟上,離開他們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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