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前方拎著酒杯，看著杯中的酒逐漸減少。我吸著酒吧內混濁的空氣，等著那男人的到來。一群男男女女的吵架聲、歡笑聲，以及嘔吐聲傳到我耳邊；煙與啤酒的氣息，混雜著雪茄以及一絲香茅與肉桂線香的香氣。我坐在吧檯邊上，靜靜等著隔壁的空位被人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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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一晌午或者半刻，又或者更久（酒精使我對於時間的敏感度下降），那男人終於冒著雨緩步走了進來。他穿著新買的素色合身大衣，面無表情使那英挺卻又有點稚氣的臉龐帶了幾分嚴肅感。男人半闔著眼簾，沒有打招呼便朝我左邊的位置坐了下去。他甩了甩那雙濕透了的雙手，便向調酒師要了杯酒精濃度最低的啤酒來喝。男人默不吭聲的一口氣喝下了半杯啤酒，望著剩餘的半杯，直視著自己在杯上扭曲的倒影。那張似哭不哭又憔悴的臉龐，我看了好不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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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名字叫做陳海，即便我倆從高中便相認，但我依舊不知道他是做什麼工作。陳海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比起說話，他更喜歡傾聽他人的聲音、獨自看著書，抑或者聽著音樂浪費一整天。但這並不代表他是個不擅長說話的人，對他而言面對各種不同的人說各種不同的話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每當他一開口，黑便會成白；一句話便會成一段故事；一個陌生人便會成為一名友人。他的話語中有著無比的魔力，可以讓人感到溫暖、幸福。也因此，與我不同，在他身邊總不缺乏幾個喜歡他說話方式的女孩子正準備與他聊上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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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或許就是這麼個古怪的傢伙吧，據我所知，他從未談過戀愛。對此，他僅僅是半開玩笑地說只有完美的女人配得上他，這句話即便過了數年我仍然記在心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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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海仍望著那半杯酒，嘆了口氣，說道：「沈安，我失戀了。」他晃蕩著杯中的冰塊，看了一眼，隨後便把剩下的半杯酒喝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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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真是辛苦你了。對方是怎麼樣的人呢？」我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老實說，我很驚訝，以他的條件來說，在女人心目中沒有九十分也有個八十分吧，究竟是何許人也能夠把他給甩了呢，我不經好奇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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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見過她本人。」陳海說完後，便又點了杯啤酒。「那你是跟鬼談戀愛嗎？」我則半開玩笑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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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陳海並不領情，他只是繼續嚴肅地說道：「我們是在網路上認識的，這幾個月來我們都只有用文字通過信而已。而不久前我則向她告白了，再經過一段時間後，她便拒絕了我還交了個男友。」此刻，陳海新點的啤酒也送到了他的手中，他用右手接了過去，動作似乎有些許不麻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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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姑且問一下吧，她是甚麼人？該不會是詐騙集團吧？」語畢，我也將杯中的酒喝完，改點了杯馬丁尼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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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名義大利人，在愛爾蘭上班，早上是咖啡師；晚上是調酒師。她有著頭深藍的捲髮與燦爛的笑容，精緻的眼眸透露著光芒。她喜歡藝術，喜歡音樂，對自己的生活有著獨到的嚮往與熱情。簡而言之，是個完美的女孩。」我輕輕地點頭答道。心裡則分心默默地想著這杯馬丁尼真是難喝，不知是調酒師不會弄，還是我真心不是品酒的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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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節哀順變吧，下一個會更好的。」沒錯，下一杯就點螺絲起子吧，應該會比馬丁尼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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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的。我可是已經見識過黃金的人，你叫我該如還去面對周遭的那些小石子呢。」陳海講到這裡，便閉上眼睛，咬緊牙根，似乎快哭出來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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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是個愛的很深的男人，所以不管我說什麼都沒有用。你從以前就是這樣，無論是對女人，抑或者其他的人皆是如此，你把自己對別人的情感總是放得太深、太多了，這樣容易受傷的。」即便說了這麼多，但我仍然知道這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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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海用手理了理頭髮，深呼吸了口氣，將醞釀在口中的話語緩緩脫出，語調帶了點顫抖：「我懂，這些我都懂。」我望著他那隻大衣下佈滿鮮血疤痕的右手，在心底暗忖到：「不，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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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顫抖了身軀隨後打了個噴嚏，因為外頭大雨的緣故，使得陳海全身濕透並且冷了起來。他拿出手中僅存的兩包袖珍面紙，不斷地擦拭著大衣、脖子以及那件格子襯衫的衣領，卻怎麼樣也擦不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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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到死之前都不會脫下那件大衣了，是吧？」我語帶調侃地說道，並且同時拿出放在包包裡頭的手帕幫忙擦拭，自從結了婚以後隨身攜帶手帕便成了我的習慣之一，沒有它的日子反倒覺得不自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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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聊我了，那你呢？你的感情生活又如何？有人作陪的感覺想必相當美好，對吧？」陳海看著我，我則盯著他那雙黑色瞳孔中映出的肉桂味線香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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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雖說才剛度過蜜月旅行，但現在就已經吵著要離婚了。」我自嘲地說著，不禁覺得自己有幾分可悲，或許當初多思考半刻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速食愛情真是可怕啊，我暗自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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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真可惜啊。我還以為有人陪的感覺就好想蝴蝶在你身旁起舞一般；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圍繞著你們旋轉一樣。看來是我多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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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馬丁尼一口喝盡，隨即叫了杯螺絲起子，並且和陳海說道：「這便是現實啊。畢竟我不是娶一個如同黃金一般的女人，我只不過是個看上路邊石子的粗野男人罷了。」說道這裡，我的頭便開始感到暈眩，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吧；也或許是線香的味道使然；更或許是因為情感之類的因素吧。我望著眼前杯中的酒，回憶起老婆的身影還有剛滿月的孩子的笑容，令我感到有些許的不快。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嗎？我自問，卻得不出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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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羨慕你，自由自在的像個鳥兒一般。不像我，只能守著同一株花朵等到她年老枯黃的那天到來。我與我的妻子早已沒有話聊了，我們的每天就像復讀機一般重複的問好而已。我好孤獨．．．．．．」不知何時，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的雙手緊抓著陳海的袖口不放，我無法克制住自己的失態，只能讓心中那委屈的一部份不停地向外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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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值得你羨慕，你也從不瞭解什麼是真正的孤獨。孤獨是種從上而下墜落地過程，你知道起頭；你也知道終點，但你不知道你究竟會在空中落下多久。」陳海望著我的瞳孔，那半闔的眼睛乘載著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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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失態了，我小聲地回答道。隨後，便繼續靜靜地坐著，喝著剩餘的酒。我將左手托在吧檯桌上，揉了揉太陽穴，覺得自己有實在是有幾分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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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愛情應該像林樂那樣才是吧。」陳海輕晃動著酒杯，細聲說道。而我則望向他左邊那個空著的位置，一想到這輩子它永遠都會空在那邊，就感到一絲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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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樂是我們的朋友，是在我們第一次進這間酒吧時認識的。他是那種典型的活潑開朗且樂觀的人，並且總是把笑容掛在嘴邊。而正是這個燦爛的笑容，總使我們認為他能度過任何的難關，任何阻撓在他面前都不成問題。然而，便是這樣的人兒卻比我們都先行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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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林樂時，這間酒吧還沒像現今一樣這麼熱鬧。裏頭總是只有三兩組熟客在默默地喝酒，輕聲聊天（就連線香都還尚未點起過）。那時，我與陳海都才剛找到工作，每天就便像隻牛一般勞累到夜半。工作不是我們想要的；生活也與理想大相逕庭，這使得我們的心情很不好，想喝點東西，或者該說想喝點酒。總而言之，我們進了這間酒吧，做到了吧檯的位置，認識了坐在陳海左邊的熟客林樂。而那天相談甚歡，直至凌晨說話聲也不曾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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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兄弟，我有點事想說，老實說我有個女友。」大約一年以前，林樂突然如此說道。這對我們而言並非什麼值得驚訝的事，畢竟我們的相處時光只有在這間酒吧的短暫日子裡罷了，即便對方有個從未見過面的女友也沒什麼稀奇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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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那真是恭喜你了。」我率先回了話，而陳海則仍只是默默地望著酒杯，一語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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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海思考了半刻，緩緩地眨了眨兩下眼睛，說道：「那麼，你想要表達些什麼呢？不可能只是這樣，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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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陳海，一眼就看出來了。」林樂笑了，隨後又說道：「她說想要把時光留在最幸福的一刻，想要跟我永遠在一起。」林樂繼續笑著，但不知為何似乎有點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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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嗎？真是太好了，恭喜你啊。老實說，我也快要結婚了呢。」我欣喜若狂，沒想到能和好友在幾乎同一時間結婚，說不定還可以一起辦婚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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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拍了下陳海的肩膀，問道；「你覺得如何呢？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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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海呆滯了會，隨後若有所思地用那雙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眼神看了下我，又看了下林樂。依舊沒帶任何點笑意，語氣平板地說道：「如果你想做，就做吧。沒有人會阻止你的。」林樂表情有點尷尬，但仍舊擠出了個笑容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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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林樂的死訊傳到了我們耳裡。他穿著新郎裝與另一名著新娘禮服的女子躺在家中的床上服毒而亡。他的臉上沒有悔恨；沒有難過；僅留下一如既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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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樂，就這麼死了，我不敢相信。」我們坐在吧檯前，望著那空蕩的位置，懊惱著自己或許能夠救到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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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可能救他的，沈安。他的眼神堅定，所以他的死早就是命中註定的。」陳海用手示意了調酒師再來一杯啤酒，隨後又多點了杯瑪格麗特放在原本林樂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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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格麗特，象徵悲劇的浪漫。」我看向那杯無人品嘗的調酒，陳海則緩緩如此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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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你點了這杯酒來紀念他，他也不會再回來了。」我噙著淚、雙手握拳說道。此刻，我感到無能為力，心中這股悲傷、難過，以及憤怒無從發洩起，只能咬緊牙根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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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全然失控了。我對著陳海瘋狂咆哮，罵他早知道會這樣，為何不去阻止林樂。我抓著他的衣領，酒氣從我的鼻孔噴出，而他則是擺出如往常一樣的一號表情，什麼也不說。對此，我感到生氣，我將他重重摔在地上，隨後獨自一人消失在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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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多久？不清楚，也不明白。只記得這天下起大雨，我撐著傘進來；而他則穿著那件被雨淋濕的大衣，坐下來沒打招呼便點了杯酒精濃度最低的啤酒。這是自那天以後，我倆第一次在這間酒吧一同坐下。一如往常，喝著酒說著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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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陳海並沒有談起過多關於林樂的事情，或許是不想讓我再難過一次；也或許是不想再談到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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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陳海很古怪，比平常都還要更加多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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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雨似乎停了，陳海則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同時，我偷窺了他的手機桌布一眼，是個外國女孩，但我不確定是否就是陳海所說的義大利女郎。如果真是那女孩的話，那她雖沒有如同模特兒一般的樣貌，但確實能夠吸引大部分的男人，尤其是像陳海這樣的人。像黃金一般的女孩是嗎？我在心中暗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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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海將手機放回包中，隨後拿出了皮夾付錢。他的包看來比平常重上了些，裏頭發出了不少玻璃與塑膠瓶碰撞的聲響。而當我回過神時，他便早已起身準備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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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走了。」嗯，我答道。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身影，我卻沒有任何的慰留。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想，或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因為見識過黃金的男人是無法去面對路邊的小石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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