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月風華錄 - 楔子（四）

那人至今沒有出現，難不成，真的是我多疑了？

菊理望著星光寥落的天空，想起那日的神祕男子。

她不經意地瞥向車水馬龍的街道，看見數日來一直縈繞在她腦海中的身影；而他也恰好抬眸與她四目相對。

兩人都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男人就被同行者拉入店內。

菊理下樓時，老闆娘正在招呼二人。

同行者一面和老闆娘調笑，一面挑選心儀的遊女；而男人卻遲遲沒有吭聲，直到注意到佇立在樓梯口的人兒。

他抬手指向菊理，「就她吧。」

老闆娘先是一愣，而後裝作頗為難的模樣，「這……」

「有什麼問題嗎？」同行者問。

「當然沒有，只是……她的費用要稍微高些，畢竟長得漂亮又剛開始接客不久。」

不就是覺得我沒有吉野清二以外的客人，才想藉此機會多訛詐一筆嗎？也不反思是誰放任吉野清二在客人之間散播謠言，阻止我接客。

聽著老闆娘的解釋，菊理心中冷哼。

「同是生意人，我們自然知道幾分錢幾分貨是天經地義的事。」同行的人微笑道。

「那麼，就請二位先到包間等著，酒菜都已經備下了，女孩們一會兒就過去。」

「好咧！」

目送兩位客人上樓以後，老闆娘走向菊理，低聲地說：「今天晚飯的滋味不錯吧？若妳不能伺候好恩客，今晚這餐就是妳的最後一頓熱飯，記住嗎？」

菊理隨口應了聲。

拉開襖障子，朝房內行完禮，菊理直視眼前的男人，說：「我名喚菊理，今夜前來服侍您。」

「進來。」

菊理伺候近側，為男人斟酒。

他輕抿一口。

「我以為您不會來了。」菊理率先開口。

「聽起來，妳很期待我出現。」

「與其說『期待您出現』，不如說『詫異您為何還不出現』。」

男人饒有興致地笑道：「哦？」。

「您和教坊的那個女人——似乎是叫秋子——認識吧？」

「妳怎會覺得我們認識？」他慢悠悠地說。

「因為她看你的眼神充滿乞求和期待，那絕非是看見客人，或者見到路人時，會有的眼神。」

聞言，男人壓抑地笑起來，雙肩微微顫抖，過後，他戲謔道：「僅憑這個？那妳的想像力可豐富。」

菊理暗自攥緊拳頭，但表面佯無所謂地聳聳肩，「若我說得不對，您就當聽個笑話，反正對你我而言，不會有任何損失。」

「那倒是。」他以眼神示意菊理說下去。

「秋子還曾暗示我，若被您相中將成一樁美事。可炎華屋和教坊存在競爭關係，她怎會把好顧客推向競爭者呢？我想，她是有意為您的到來鋪路吧？」

男人沉默不語。

「而且，您出現的時間也令人匪夷所思。」

「怎麼，遊廓還有出入時間的限制？」

「那倒不是，只是遊女們六點後才送別恩客，您卻一大清早就在那兒，為免惹人懷疑。」

他晃動酒杯，道：「或許，我只是不想等到六時才離開。」

「我還記得，您接住我的時候，身上有菸草的味道但沒有胭脂水粉的氣味。可想在遊廓裡和女人共度春宵卻不沾染半分脂粉味根本不可能。」菊理挑破男人的謊言。

男人不啻沒有一絲慌亂，反而加深笑意，追問：「還有呢？」

菊理故作鎮定道：「還有最後一項，是關於與您偕行的男子。」

「說說看？」

「有些人會同朋友相偕前來遊廓尋歡作樂；有些人則以一夜春宵做為拉攏某人的手段。但他既沒有慫恿，也不打算討好您，兩位甚至沒有什麼對話，只是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情。」

「要不妳猜猜，我們是什麼關係？」

菊理思忖半晌，開口道：「作為一個心懷詭計的男人，您肯定不會希望被他人注意到；而他長相俊美，言談風趣，行為還略顯浮誇，正好能替您吸引眾人的目光，我想，這就是他的作用吧？」

聽完她的一番揣測，男人掩嘴大笑，「真是遠遠超乎我的想像，我們談起合作應該會相當愉快！」

此時，菊理鬆開繃緊的拳，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下來。

「什麼樣的合作？」她問。

男人悠哉地為自己酌滿酒，說：「妳在遊廓中蒐羅達官貴人們的性醜聞、貪汙腐敗一類的事回報予我；而我完成工作後，則替妳實現一個願望。」

「願望啊……」

「自由、金錢，甚至一段能夠改變妳身世的婚姻。」

菊理微微一笑，「比起那些東西，我更好奇，您究竟幹著何種見不得人的勾當，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聞言，男人一掃方才的從容，眼神凜冽道：「若妳還想活著走出去，就別問不該問的事。」

「既然您不願意說，那我先說自己的願望吧。」見男人的面色歸於平和，菊理接著說：「我想報復一個人。」

「那有什麼難？死法任妳挑選。」

「不，我不要他死，我要他生不如死，而且我要親手將他推入痛苦的深淵。」菊理一字一句、緩緩地說。

「妳希望我如何幫妳？」

「您的人脈、金錢，一切能為我所用的資源。」

「如此一來，這場交易便會對我不利。」

男人燃起煙管，輕吸一口。

「若只是一條命就罷了，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人命最不值錢，任何一場戰役都能犧牲幾千上萬條人命，但按妳的復仇方式，我不僅要花錢，還要給予人力。萬一妳被抓住，豈非要拖著我一起陪葬？」

菊理伸手附上前襟，「如果我能附上其他條件呢？」

「什麼條件？」

菊理拿出一封微微泛黃的信。

男人接過信件，迅速地讀完後，問：「中野雅治——中野國忠的贅婿？」

「是。」

「有點意思，沒想到妳是中野雅治的私生女。」

「無論您做的是何種生意，能與中野家搭上關係肯定是百利而無一害，但您應該很難接近身為政府官員的中野國忠。所以，以中野雅治為突破口會簡單一些。」

男人深吸一口煙，陷入沉思。

見狀，菊理趁熱打鐵，加緊說服他，「中野雅治接手船運公司多年，公司蒸蒸日上不假，但也有不少人埋怨他的吞併同行、過度擴張，足見他是個利益至上的人。利益至上的人最害怕的，莫過於有損他利益之事，而私生女一事，會使妻兒厭棄他，岳父對他評價下跌，甚至剝奪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公司。」

聽罷，男人挑起眉，勾起嘴角，問：「這些有趣的小道消息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遊廓一年有數十萬人光顧，只要稍加留心，自然能聽見許多有意思的事情。正因如此，您才會找遊女為自己提供情報，不是嗎？」

男人輕笑兩聲。

「還有，」不待他開口，菊理又道：「事成以後，這條命任憑差遣，要殺要剮都悉聽尊便。當您覺得我將露餡或者背叛，您可以隨時處置我。」

男人凝視著菊理良久，最終妥協道：「我欣賞有覺悟的人，因為他們事後不會給我徒增麻煩——行吧！我接受妳的提議，但妳得記住自己此刻的承諾。」

「我自當銘記於心。」菊理正色道。

他倒出火皿裡的餘灰，「好好準備，屆時，我會安排人來接妳，菊理。」說完，起身走出房間。

菊理沒有挪動身子，而是背對他離去的方向，盯著覆上一層薄汗的掌心出神。

方才男人的那聲「菊理」既不像吉野清二輕蔑的命令，也不似老闆娘憤怒的叫罵，更不是姊姊溫柔的呼喚。明明聽起來低沉悅耳，卻不知為何讓菊理感覺毛骨悚然、心尖直顫。

與此同時，菊理也暗自慶幸，自己終於能逃脫遊廓，跨出替杏姊姊復仇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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