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月風華錄 - 楔子（二）

菊理再次睜開雙眼時，月亮已高掛夜空中，冰冷的月光灑入，卻沒能照亮漆黑的室內。

菊理就著黑暗摸索四散一地東西，最終，找到一支髮簪。她注視著一旁酣睡的男人，攥緊手中的簪子緩緩靠近他的脖頸。在尖端即將碰觸到他肌膚的瞬間，她猛然收手，低聲道：「以死贖罪，太便宜你。」說罷便起身離去。

當菊理輕手輕腳地回到遊女們共用的寢間，就聽見桂輕聲喚道：「菊理，妳怎麼回來了？」

「沒什麼。」

「妳餓不餓，要不要我到廚房給妳做點宵夜？」

「不必。」

菊理淡漠的態度並沒有讓阿桂氣餒。她不依不撓地追問：「真的不用嗎？我記得妳似乎沒吃幾口晚飯——菊理，妳的臉！」

聽見阿桂的驚呼，菊理撫上自己的右頰，發現被清二掌摑的地方高高腫起，此刻正傳來陣陣熱辣的痛。

阿桂慌忙站起身，道：「我、我去替妳拿個能冰敷的東西吧？」。

「不……」菊理還沒來得及拒絕，阿桂就已匆匆跑了出去，只留下漸遠的跫音。

良久，一陣清涼覆上菊理的面頰，讓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菊理抬眼看著眼前舉著毛巾微笑的女孩，思忖半晌後，長嘆一口氣，接過她手中的東西，低聲地道謝。

阿桂完全沒料到菊理會如此輕易就接受自己的好意。她睜大雙眼，發楞片刻。過後，她質樸的小臉上綻放甜美的笑容，興高采烈地想繼續攀談，「菊理……」

「但從今往後不要再和我有任何牽扯。」

冷漠的回應將阿桂嘴邊的話語硬生生堵了回去。

雖然不免有些失落，但阿桂還是暗自感到歡喜，因為這是她待在炎華屋兩個月以來，第一次讓菊理卸下防備接受他人的善意，即便只是一星半點，但對阿桂而言，已是莫大的進展！

看著眼前歡欣雀躍的少女，菊理不禁對自己輕易接受對方好意的行為感到後悔。

菊理背對阿桂躺下，將手裡的毛巾擺到遠處，任由臉上的疼痛伴著自己入眠，但傷處帶來的痛感難以忽視，導致她整夜都處於半夢半醒間。

「菊理，妳好大的膽子！」

清晨六時，遊女們送別恩客後，一聲怒吼傳遍炎華屋上下。

老闆娘領著遣手婆怒氣衝衝地闖入，二話不說就將菊理從被褥中拖出，大罵道：「妳昨夜又忤逆清二少爺，還不去送別恩客——我警告過妳，妳卻將我的話當作耳邊風，是覺得我的懲罰太寬和，還是嫌我炎華屋的待遇太差，想離開這兒到河堤邊做夜鷹？」

面對鴇母的責罵和其他遊女的恥笑，菊理顯得毫不在意，她任由老闆娘拽著自己往置物間走去，不抵抗卻也未露懼色。

「菊理她受傷了，所、所以沒能去送別恩客，請您不要懲罰她！」

一個瘦小的身影從人群中竄出，緊緊捉住老闆娘的衣袖——是阿桂，她用顫抖的聲音大喊著為菊理求情。

阿桂的舉動惹得眾人一陣驚愕，尤其是菊理，她完全不曾料想到眼前的少女會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老闆娘瞇起眼睛，上下打量阿桂，「妳方才說什麼？」

「菊理她……啊！」阿桂怯生生地正要回答卻被菊理用力推倒在地。

所有人都還未能反應過來，就聽見菊理厲聲斥責道：「沒妳的事，插什麼嘴，岩田屋的鴇母沒有教妳什麼叫規矩嗎？況且，妳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的事還輪不到妳來指手畫腳！」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阿桂妳可真傻，不是早告訴過妳，別和她扯上關係嗎？」

「妳好心替她求情，她還這樣對待妳，真是忘恩負義！」

遊女們半分取笑半分安慰的話語傳入在拐角處佇足的菊理耳中。她常舒一口氣，認命地跟隨老闆娘下樓。

老闆娘將菊理推入置物間，居高臨下地說：「上次只餓了妳一日還不足以讓妳記取教訓，如今便餓妳兩日，若再有下次，往後就別奢望吃上一口熱飯。」說罷，便讓遣手婆關上沉重的木門。

置物間內漆黑一片，空氣中飄散著陳舊的氣味。每當有人上下樓梯時，還會有細小的灰塵和木屑落下。

菊理用手抹了抹角落的地板。

灰塵還不算太厚，也對，畢竟上次被扔進來不過來是幾天前的事情。

菊理靠著牆壁坐下，雙手環住自己，將臉埋入膝間，等待兩日的光陰過去。

藉由門外安靜與嘈雜規律地交替，菊理在心裡默默倒數著。

外頭的交談聲、腳步聲、交歡時的呻吟逐漸停息，時間便隨之進入後半夜。此時的菊理已經超過一日粒米未進、滴水未沾，肚子咕咕直叫，甚至有點頭暈目眩。

「菊理——」

阿桂小心翼翼地推開木門，在伸手不見五指雜物間裡尋找菊理的身影。

菊理眉頭微蹙，聲音嘶啞地說：「妳來做什麼？」

順著聲響，阿桂找到蜷縮在角落的菊理。她將兩個飯糰和一小壺水塞入菊理懷中，悄聲道：「妳已經一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我很擔心，所以……」

菊理推開阿桂遞來的東西，「別多管閒事。」

「再不進食，妳的身體會吃不消的！」

「出去。」

「我不要，妳不吃飯，我就不走！」阿桂不屈不撓地將食物往前遞去。

菊理盯住對方的雙眸，質問：「妳知不知道擅自接觸受罰遊女會是什麼下場？」

阿桂有些心虛地低下頭，沒有回答。

「輕則老闆娘口頭訓誡，重則接受和我相同的處罰。若不想挨餓受凍，就趕緊帶上妳的東西出去，不要再來，也不要再和我說話。」

聞言，阿桂的手無力地垂下。就在菊理以為她終於肯放棄的時候，她卻再次把東西遞上，堅定地說：「我不怕挨餓，我不走！」

菊理先是愣了愣，而後揉揉眉，不解道：「到底為什麼……」

阿桂理了理思緒，絞著手指，訴說起自己的回憶。

兩年前的某天晚上，我被鴇母派去跑腿，回來的路上正好碰見花魁道中，我忍不住分神多看了兩眼，結果撞上一個男人。這本來不是什麼大事，可對方喝得酩酊大醉，非說我撞傷了他，要我賠償，還說既然我是遊女，不賠錢也沒關係，只要……只要伺候他一晚。

當年我才十四歲，我嚇壞了，可人來人往的街上卻沒有一個人出手相助，除了妳——菊理。

我至今還記得，妳衝男人說：「請您抬眼瞧瞧，四周看戲的人多是達官顯貴，說不定，您現在這副醜態已經被某位貴人悄悄記下，那麼，您的工作和名聲，是要還是不要了？」這番話不僅把對方趕跑，還讓他向我賠罪道歉。

「從那之後，我就很崇拜妳，也一直想著要還妳人情，現在終於輪到我來幫助妳了！」阿桂雙眸閃著光芒，期待地望著菊理。

菊理垂下眸。

彼時，杏姊姊還在，而我也天真地以為善良的姊姊會得到她期待的幸福，但是……

思忖至此，菊理冷冷地說：「我一點都不記得妳說的那些事，妳也不必再為報不報恩糾結，趕緊出去！」

「可、可是……」

「遊廓是個吃人的地方，獨善其身也未必能得到善終，好意和情感更是只會把妳害得遍體鱗傷。所以，只要妳還待在這裡一天，就必須把自己的『心』收好，即便有個氣息奄奄的孩子匍匐在妳腳邊求救，妳也不能伸出手！」

阿桂的嘴一張一翕卻未能吐出隻字片語。

還沒等到桂說出話，樓上便響起「咚咚」地腳步聲。

菊理使出全身僅存的力氣將阿桂推出置物間，並把木門拉上。

「妳怎麼在這兒？」門外傳來茜的提問。

「我……」

「我知道，妳也是來偷宵夜吃的吧？」看見阿桂捧著食物，茜自顧自地斷定。

「啊？對、對啊！」

「茜，趕緊走啊！」茜身後的男人催促道。

直到茜和恩客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阿桂才貼著門板，小聲地說：「菊理，他們已經走遠了。」

「妳也快走，以後不要再來了。」

隔著一扇門，菊理的應聲顯得尤為虛弱。

「飯糰和水……」

「帶走。」說完就再也沒有動靜。

阿桂看了看手裡的東西，又望了望緊閉的門，最後，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寢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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