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集 - 第九期雙月刊－囚籠

喔——依——喔——依——黑白色的車子來了，閃著紅燈，把爸爸帶走了。

喔——依——喔——依——白色的車子來了，閃著紅燈，分別把媽媽和我帶走了。

只留下滿地血跡和破碎的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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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你看到或聽到什麼嗎？」

「他還有沒有其他親人可以照顧他？」

「真可憐，才五歲就遇到這種事，聽說他還在現場目睹了一切呢。」

我木然的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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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要殺了你太太？」

「你平常也會喝那麼多酒嗎？」

「你兒子的傷是不是也是你造成的？」

我木然的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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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屬答禮。」一身黑衫的我不斷彎腰向來者致意。

身後舅舅的手按在我的肩膀，微微施力，輕聲向媽媽的照片低語：「姐，你放心，我一定會注意曉逸的成績，就像你活著時一樣。」

我的身子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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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告請起立。」一身白衣的我垂著頭從席位站起。

身旁法警的手輕輕按在我的肩膀上，微微施力，聽著法官蒼老的聲音宣判。

「被告觸犯刑法二百七十一條，經檢察官調查屬實，但因情有可原，故判處十三年有期徒刑，其子暫交由舅舅扶養，本案可再上訴。」

我的身子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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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聽說了嗎？五年前那個大案子，就是入贅畫家殺死在外貿公司當總經理的老婆的那個啊，那好像就是曉逸的爸媽欸。」

「真的假的？難怪他那麼孤僻，整天在座位上塗塗畫畫的。」

「他性子是很古怪啦，但他成績那麼好，而且他舅舅也是大公司的老闆，真是讓人羨慕。」

「嘁，我還寧可保持現在的成績，也不要一個殺人犯老爸。」

「也是，誰知道他會不會哪天被惹毛了就學他爸殺……嗚！」

回過神時，已經是我被老師拉開後了，我的雙手沾滿那幾個同學的鼻血，雪白的制服也沾上點點血跡。

「爸爸他……不是壞人……」

「能養出你這種隨便打人的才不是什麼好人！」

「你們這種人……」怎麼能體會我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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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就你這種咖也會殺人？笑死。」

「還別說，外頭的兄弟跟我說這傢伙是喝醉了才殺了他老婆的，要不是喝了酒，指不定他還抱著他兒子在牆角裡哭鼻子舔傷口呢！」

「難怪是被女人打的貨。」

「搞不好啊，老婆也不是他殺的，是要打他時自己滑倒，摔死的！」

「大哥說的有理，哈哈哈。」

「欺負個廢物也沒啥樂趣，我們走。」

抹去嘴角流下的鮮血，勉強撐著馬桶坐起，衣服底下的每塊肌肉都在叫囂著疼痛，但不坐起來換個姿勢，身下一直被壓著的傷會更加嚴重，這是成婚五年和在監獄的這六年來總結的經驗。

盤腿靠牆坐著，這是我在這間狹小牢房裡唯一的存身空間。

幸好……不是曉逸體會到這些，那個只拿得動筆的孩子是承受不了這些的……

幸好當初那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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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出這個成績，你對得起辛苦生下你的姊姊？對得起花錢把你養到現在的我嗎？你外祖父辛苦建立的公司可不是要讓你這種智障繼承的，你對得起你身上流著的那一半優秀血脈？還是要去跟你那沒用的父親一樣，可憐兮兮的到路上賣沒人要看的破畫？說話啊，啞巴了？」

說得出話被叫做頂嘴，說不出話被叫啞巴，十多年了，有差嗎？只要保護好自己，不要讓他那亂無章法的藤條揮到臉或肚子就好了。

至少比母親的鞭子好挨多了……至少，他不會喝酒，力氣沒有醉酒的母親來得大。

不過一個小時，他就重新鎖上房門離開了。

全身的神經都在爭先恐後地訴說著疼痛，但比不上那張成績單被撕裂的心痛。

顫抖的手一片片將被撕碎的紙片撿起，移動沉重的雙腿回到書桌前，拿起所剩無幾的膠帶，一片片重新黏好。

手指輕輕撫過裂痕，醒目的六十分高掛在體育一欄，與其他接近滿分的科目形成了強烈對比，但今天卻不是因為體育而挨打的──他們從來不在乎不需要考試的成績。

九十二分──成績單上第二低的成績出現在英文一欄，我記得那是期末考時因為發燒，拼錯了幾個單字才導致的糟糕成績。

我嘆了口氣，將成績單收進抽屜，拿起紙筆隨手塗鴉，再忍耐三年，只要再過三年，我就高中畢業了，爸爸也會出獄，到時候我們就能重新住在一起了。

我們可以搬離這裡、我們可以遠離酒精、我們可以不用那麼在意成績、我們可以一起畫畫、我們可以忘掉那些不愉快……忘掉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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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要……我會好好學……」高舉著的鞭子。

「不！妳不能那麼做，他才五歲！」擋在身前的瘦高身影。

「你好大的膽子，不讓我教，難道要讓你這個廢物教嗎？」高舉起的酒瓶。

「小逸別怕，有爸爸在，一切都會沒事的。」爸爸的聲音彷彿從遠方傳來，瞬間將我驚醒。

我抬手想擦去額頭冷汗，但手臂卻因長時間的重壓而麻痺。

我抬頭望向窗外，月亮已高掛在天邊，那抹殘缺的潔白彷彿在嘲笑我的膽小。

就像十一年前的那天晚上，殘月也譏笑著手染鮮血的膽小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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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逸，不要！」我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身旁的獄友瞪了我一眼，翻身繼續睡。

「不……」抬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我深切希望，會被這噩夢侵擾的只有我，每年的今天，都會反覆出現的這個噩夢。

那天夜裡，依舊是小逸的哭嚎聲和她的怒罵聲充斥在房裡，一張寫著第二名的獎狀被撕成四份撒在一旁。

那天夜裡，完整的、破碎的酒瓶四散。

那天夜裡，一柄剪刀插入、拔出、又插入她的腹部。

鮮血、淚水、酒氣混在一起，交織成夢境裡最真實的感受。

我抬頭望向欄杆窗外，天空已逐漸轉白，殘月已不潔白如黑暗當空時，那抹殘缺的灰白彷彿哭喪著臉。

就像在那天之前的小逸，嘴角總是往下垂的，表情，總是灰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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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是今天，十三年了，小逸一定成長不少了，這些年他都沒來看過我，我會不會認不出來呢？要是認不出他，他會很難過的吧，但應該不會像小時候一樣，撲到我懷裡，哭著要我教他畫畫。

希望我的畫技沒有退步太多，不會讓他失望。

「可以見到十幾年沒見的兒子，很期待吧。」帶著我走向門口的警察笑道。

「是啊，出去後我要好好陪陪他，彌補一下這些年的遺憾。」

「是嗎？那麼就期待有一天能看到你和兒子一起開畫展了。」

「謝謝了。」

「記得，出去了就別回頭，相信你兒子一定在外面等你。」

我點點頭，摸著胸口裝的微薄錢袋，等待鐵門緩緩開啟。

小逸，對不起，讓你孤單這麼多年，爸爸很快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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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是今天，為甚麼偏偏是今天，看著滿地的鮮紅，我忍不住跪倒在地。

為什麼……為甚麼不讓我去接爸爸……為什麼你們就是不肯放過我……

抬頭看著緊閉著的房門，低頭看著腹部的一片血紅和只剩一小截的原子筆，儘管手中握著鑰匙，但我連抬起手的力氣都逐漸消失，我再也沒有力氣維持跪姿，狠狠的摔倒在血泊中，那片舅舅的血。

同樣反鎖的房門、同樣的血泊，像極了十三年前，意識恍惚中，我彷彿回到了那時候。

那時的我，力氣不大，因為一句要隔離我和爸爸而失去了理智。

如今的我，還是因為一句隔離而失去了理智，只是這次，我的前面沒有一個巨大的身影可以為我擋下那些鞭子、酒瓶，也沒有一個瘦弱的身影可以為我拔起那把刀，為我再次插下。

對不起……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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